因毓庆宫地处大内,外臣不便夜中奏事。因此,胤禛与胤祥分手后,便连忙着人送请帖给胤礽,邀太子至四贝勒府,二人促膝谈心,直至深夜三更,方安置太子歇宿在万福堂正房,其实说服胤礽卖园子还债,胤禛并没有费多少唇舌。事情明摆着:太子不还钱,十几个欠债的阿哥谁也不肯出血还债。差使也砸了,康熙仍旧是要拿太子是问,胤礽恼怒的是王鸿绪仗着八阿哥的势,在自己面前不留余地,毫无人臣之礼,而自己夹在皇帝和群臣之间,既是臣,又是君,既不像臣,又不像君。稍有不是,就要遭到父皇申斥;略有一个不当,’八爷’党就群起而攻之﹣﹣这个太子当得徒有虚名,实在没有兴头。
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没有入睡,耳听自鸣钟响过四下,胤礽揉着惺忪的眼睛勉强爬起身来,胡乱梳理了,见胤禛已过来请安,便叹道:’我得进园子请安了。你今儿去户部,把昨晚议的告诉老十三,从我起头儿,阿哥们一个也不要饶,七月底一体清完!看户部那些个杂种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带了毓庆宫随行侍卫、太监打马一径往畅春园来,在自己书房里略歇了一会,便来至澹宁居。
此时天色刚明,李德全邢年带着几个太监,在清扫院落。有的擦窗玻璃,有的在熄灭屋檐下的宫灯。胤礽躬身走进澹宁居,见康熙盘膝端坐在暖炕上。下边马齐、张廷玉、佟国维依次立着,下边还跪着一个官员正回奏事情,便默默打了个千儿请罢安,侍立在旁。
‘据施世纶所言,听来令人心寒!’康熙没有理会胤礽,
只转脸对着三个上书房大臣说道,’拨了十万石粮赈济凤阳灾民,仅有两万石粮能入饥民之口,这还成什么体统!贪风横行竟至如此,百姓何以聊生!’佟国维一笑,说道:’施某所奏,只是一时一地所见所闻,皇上也不必过于焦虑。奴才回去就发文,叫安徽巡抚查处!’马齐却道:’要真这个样儿,不但皇上,就是奴才,心里也觉得下头太没有王法了!依着奴才见识,暂停赈济为好,不然,得多少粮食才填得满这个坑?’
张廷玉素来恪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极少多口的。听了马齐这话,忍不住说道:’要按马齐说的办,将要激起民变,万万使不得!’
‘奴才愿请命而往!’跪在下面的施世纶叩头道,’三年之内,如不能将凤阳府治得夜不闭户,请万岁治奴才欺君之罪!’
康熙’嗯’了一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粮食还得赈。凤阳这地方民风刁悍,万一出事,国家兴军,用粮岂不更多?施世纶仍旧掌管户部,跟着十三阿哥在户部清理亏欠,这件差使,比风阳的事要紧得多。太子和四阿哥坐蠢儿,朕就瞧你们的了。’
‘万岁!’施世纶连连叩头,说道,’奴才只是一郡之才,恐难当其任,有伤主子知人之明。’康熙点头叹道:’朕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有朕在,无论怎样,朕都替你做主﹣﹣你不必害怕,小人们害不了你!’施世纶苦笑道:’奴才倒不怕小人陷害,皇上如此知遇,就是死了,奴才也心甘情愿!’
康熙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一味地推辞?’
‘不是推辞!’施世纶忙道,’实在力不从心!’
‘你是怕欠债的官员太多,清不过来?’
‘回万岁的话,不是太多,’施世纶昂首答道,’是太大!比如不少皇阿哥,还有太子爷,都欠有国债。奴才哪有这样胆量?’
胤礽听得头’嗡’的一声胀得老大,昨日是在户部,今日是当着康熙,众人都拿自己作践,毫不顾及情面,莫非都瞧着父皇不待见自己,要墙倒众人推了?想着,头上已是热汗淋漓,袍子一提便跪了下去,说道:’儿臣三年前因买通州周园,一时手紧,借了户部四十二万两银子是实,求阿玛处分!’那施世纶一来近视,二来并不认识胤初,听得太子就在自己身边,也是一怔,忙道:’奴才出言不逊,求万岁、太子治罪!’
‘都起来吧!’康熙见二人尴尬,不觉大笑,将手一摆说道,’君臣父子间,正该这样直言不讳嘛!-﹣胤礽你听朕说,昨天户部的事朕已知道了。虽是一样的话,为善为恶,却不一样,你也是个伶俐的,不至于连这都想不透。
别说是你,就是朕躬,有不是之处,人家说出来没有坏心,也不能怪罪!’胤礽听着想着,施世纶和胤禛确是一片苦心,与王鸿绪蓄意攻击不同。叩头道:’儿臣记下了。施世纶公忠之心,岂敢怪罪?’康熙笑着摆摆手,说道:’别的话都不必多说了。这几日朕越想越觉得清理库银这事非同小可。这件容易事都做不下来,吏治更难收拾。刑狱案件积弊更多,也是了不得。从这里撕破个口儿,慢慢地就都能挽回了,库中有账无银,一旦西部葛尔丹残部蠢动,拿什么去打仗?你们好生去做,万事有朕呢!’众人当下又议了一阵子刑部秋决人犯的事;说了足有一个时辰,康熙才命施世纶去户部报到,众人各自辞出来。胤初心里乱哄哄的,跟着众人出来,行至花篱旁,邢年追了出来,说道:’太子爷留步,万岁叫进来,还有话说。’
胤礽再进来,见康熙已是变了脸色,吓得连忙跪下,问道:’皇阿玛,叫儿臣有何﹣’
‘有什么事还要再问么?’康熙站在当地,盯着胤礽道,’求田问舍,庸人一个,活活羞死了朕!你想想,这些年朕为你操了多少心!明珠害你,朕抄了他的家;索额图置你于不义之地,朕圈禁了他!你真不争气!你廷杖纳尔苏郡王,朕为顾全你的脸面,又是怎样的苦口婆心地安抚臣工,听说你背地里还有怨言!说什么’当四十年皇太子千古绝少’,这都是什么意思?如今清查账目,头一个欠债的又是你!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要朕扶着你走一辈子么?’
这一阵劈雷火闪的发作,胤礽躲无可躲,闪无可闪,急切间又难一一辩白,只是叩头乞恩。
‘你听着!’康熙看看无人偷听,低声说道,’隋文帝英明,一代而亡,就因为炀帝不足以乘天下!朕就指望你能继承祖业,你得仔细思量!’听到这里,胤礽全身伏地,叩着头颤声说道:’父皇佝劳恩养,谆谆教诲,儿臣永铭在心。若说儿臣生性懦弱,办事糊涂都是有的,若说儿臣有炀帝之心,埋怨父皇,甚或口出不臣之言,儿臣万死不敢稍存此念,求父皇圣鉴烛照……’说着一阵鼻酸,呜咽一声又强抑住了,只是哽咽饮泣。半晌,方听康熙缓了口气叹道:’你不要害怕,朕急不择言,说的未必都准。-﹣朕保你这点骨血是多么不容易!须知创业难,守业更不易,你这样不争气,可怎么了得?’说罢颓然落座,思及往事,康熙两行老泪顺颊而下。胤礽惊定思痛,只觉五内俱沸,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父皇息怒,您老人家保重,儿臣一定改过。’
康熙发作过一阵,心里好过了一点,拭泪起身道:’二十多个皇子里头,朕最疼爱的是你。并不为你是太子,为的是你母亲有功于社稷,有恩于朕!
如若你不为非,哪个皇子、大臣要危害你,朕或诛或黜决不手软;但你若自己为非,天不容你,朕又如何保全你?去吧,你好自为之!’
胤礽晕头晕脑地离开了澹宁居,也不回韵松轩,竟乘大轿赶回紫禁城。若在夏日选择居住地,自然还是畅春园好。但韵松轩与澹宁居只一箭之地,抬头可见,他有点压抑感,也受不了康熙皇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颐指气使。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他还是选择了毓庆宫,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不像在园里,惴惴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仍免不了挨康熙的训斥。
‘太子爷回来了!’何柱儿就守在毓庆宫前殿檐下,见胤礽悠悠荡荡失魂落魄地过来,忙迎上去请安,赔笑道:’主子,瞧着您气色不好,莫不成是受热了吧?’胤礽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觉得精神好了些,便笑道:’没有的事,今儿叫万岁爷排撞了一顿,又议了好一阵子事,心里有点闷。王师傅在后头么?有没有人进来回事儿?’何柱儿道:’王大人早起就进来了,就守在爷的书房里。今日只有公普奇和陶异两个人来,因知爷在园子里,没说什么事就走了。哦﹣﹣还有太医院的贺孟频进来给福晋号脉,爷上回要的药也配好了。这是方子,请爷过目!’说着把一包药和药方子呈了上来。
公普奇是胤礽的乳兄,现在承德带兵,进京自然要给自己请安,陶异是顺天府同知,公普奇引荐的人,胤礽已答应选他为直隶省监察御史,二人同来,目的不问可知。胤礽不置可否地一笑,接过药看了看,是一色儿黑的桐子丸儿,大约有几百粒,那药方上写着:
白莲蕊四两 川续断(酒炒)四两 韭籽二两 枸杞子四两 黄实四两(乳汁伴蒸)沙苑疾藜四两 菟丝饼二两 覆盆子二两 莲肉三两 怀山药二两 赤何首乌四两破故纸三两 核桃肉二两,龙骨三两(水飞)金樱子三两(去毛)白茯苓二两 黄花鱼鲤三两 人参二钱 炼蜜成丸。
胤礽因笑道:’几斤药才配这么点儿?他没说效用如何?’
‘回爷的话!’何柱儿忙道,’余下的交侧福晋收着呢!贺太医说这方子返老还少,滋阴补肾,什么不燥不缓的,奴才也听不懂……’说着从药丸里拈了两粒,填进嘴里略一嚼,一伸脖子咽了,’甜丝丝的,好用着呢!’
二人正说话,却见后边工字殿书房王咳嗽着出来,便住了口。
胤礽忙把药塞进袖子里,进前一步,微一躬身,轻声叫道:’师傅大安!’王淡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显得很苍老,满脸核桃皱纹一动不动,带着一丝冷峻气色,大热的天,袍褂礼服官靴朝珠齐齐整整,毫不马虎。大约才从屋里出来,外头日头亮得晃眼,半晌才看见胤初,忙请安道:’虽说天热,到底是紫垣禁地,爷脖子上的扣儿也松了,朝珠朝冠都没有戴正。知道的说下人没侍候到,不晓得的又要说爷失礼!奴才昨晚见着了尤明堂,今儿整整等了爷大半日,想着爷要在园子里过夜了。爷回来的正好,请回书房,昨日的纲鉴正讲到隋,接着给爷讲完。’
‘罢了吧,明日再讲如何?’胤礽一听他见过尤明堂,便知今日讲课没好话。康熙的气刚受了,还要再听这老夫子唠叨?但王是康熙御定以师礼相待的臣子,他不能像对朱天保他们那样发作他,遂含笑道:’我得进去给钮钴禄贵妃和德贵妃请安,回来要是天不黑,还得召见施世纶。明儿我和老四都不去户部,专听你老人家讲纲鉴,如何?’
王淡虽老,目光却极有神,注目看了看胤礽,方低头答道:’是!奴才明儿一早就上来!只主子今晚不要再出去,公普奇他们一见你,又要摆酒,让人家说出半个不字儿,都是奴才的干系……’又絮絮叨叨叮咛了好些话方才去了。胤礽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对何柱儿道:’走,到御花园里走走!’何柱儿抿嘴一笑,极好听地答应一声:
‘喳﹣﹣奴才侍候着!’
二人从斋宫向西,由日精门北折,在宫墙荫行了半顿饭的光景,便到了坤宁门后的御花园。胤初只为躲开王淡,托词来这里,但这里景致连畅春园一半也不及,哪有兴致玩赏?略一留连,便移步向东,要从东六宫绕道儿回毓庆宫。路过寿堂北的一处小偏殿时,胤礽觉得有点内憋,寻一处幽静地小便了出来,却见两个宫装女子在垂花门下对弈,一人一几,放着果品茗点,十分雅致,胤礽不禁停步观看,那两个女孩子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也没瞧见背后有人。
‘下这里,下这里!’胤礽看得忘情,指着西北一隅推了推背朝自己的女子,’在这个二二位能做个劫,这盘棋﹣-‘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怔住了,那女子回头看时,与胤礽四目相对,天缘凑巧,她正是畅春园假山黑洞邂逅相逢的郑春华!
‘太子爷……’郑春华的脸苍白如雪,半晌才回神站了起来,蹲身一福,说道:’爷吉祥!-﹣宁婴儿,给爷磕头!’
胤礽这才晓得对面坐的原是个宫娥,略定定神,笑道:’免礼吧!你就分在这宫里么?’
郑春华道:’我住景仁宫。今日上午晋见纳兰贵妃,她把这座偏殿指给了我。进过晚膳我带宁婴儿来看房子,明儿就搬过来……’说罢,便收拾棋子儿。胤礽一脸茫然之色,半晌才道:’我是路过这里,因要吃药,寻一口茶,想不到就遇见了你!’一边掩饰地说着,从药包儿里取出五粒丸子,就着几的茶便吞了下去。
哪里料到壮春之药,最是烈性不过!贺孟颊从一名普通小太医被胤礽提为副医正,无可报效,拿出祖传手段,精工配出这味药来,端的疲能使健,弱能使强,什么见花菱谢、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统统一粒见效。那胤礽本是盛年之人,正是干柴烈火,哪里抵挡得了?当下立时便觉腹下热烘烘、麻酥酥欲火蒸腾,眼见郑春华云鬓半挽,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树,更兼夏日时分衣裳单薄,淡纱束胸,酥胸微露,脸上似幽怨似娇嗔,似惋惜的神情。胤礽早已半边酥倒,向对面一坐,红着脸盯视春华移时,笑道:’看样子我一来你就要走了,我教导你一局如何?’
‘这……’春华早已瞧见,不禁心头突突乱跳,但她位分只是个贵人,下等嫔妃,太子是君,不能违拗,也了一眼何柱儿和宁婴儿,忐忑着坐下,颤声说道:’奴婢遵命……只是我的棋太劣……’说着便着子儿,手只是打抖。
何柱儿素来精明伶俐,早已看出其中蹊跷,便过来对宁婴儿道:’太子爷和郑主儿下棋,这殿里又没人侍候,咱们两个去提点水来,行么?’一头说,一头拉着宁婴儿回避了。
‘春华……’胤礽此刻已是性如火燃,六神不安,心思全然不在棋上,一边胡乱下子,一边说道,’还记得那日么?……’
郑春华手里棋子儿撒了一地,低头弄着衣带,半晌才蚊子般嘤嘤似地说道:’彼此名分有碍,往事……不要再说了……留待来生……’
‘什么今生来生!’胤礽早已耐不住,腾地跳起身来,扑过去一把搂住郑春华,口里乖乖肉的乱叫着,接着又把郑春华拦腰一抱,一边向里头炕边走去,一边说,’来世一百年,谁能等得及!这会子春宵一度黄金万两……’遂将软得一摊泥似的郑春华按在床上,折腾了一阵……
几度云雨胤礽方心满意足,整了衣衫出来,方见何柱儿和宁婴儿抬了一大壶热水过来。两个人做张做智乔模乔样地还要张罗着沏茶,胤礽一摆手止住了,说道:’我要回毓庆宫,不用茶水了。何柱儿明儿拿一百两黄金送到宁婴儿家去。你自己也有一份赏,都从我账上支销。但有一条,如若捕风捉影,在外人跟前说些不相干的话,仔细有一日我剥了你全家的皮!’
‘是……喳!’两个奴婢心领意会,一齐叩下头去。
七月节过后,京师洒了两场透雨,秋风渐起,金谷登场,天已是凉爽下来。年年这时候有两件大事必须要办。一是督促各省收纳粮赋,二是要勾决在狱人犯。第一件也还罢了。这第二件事关国典大政,在园子里处置就显得欠庄重。康熙遂命回驾紫禁城,仍住在养心殿。赶着节气拜了明殿、祭了天坛,白日接见官员,晚间秉烛仔细披阅刑狱奏折,还要不时与太子、上书房臣子参酌,忙得不亦乐乎,到八月上旬,总算将暑热时积压的文案料理完毕。胤祥在户部清理亏欠也颇见成效。由于皇太子带头,以下各位阿哥也都纷纷还钱。只十阿哥胤䄉挤脓儿似地还了一点,下余的说还不起,等发卖了物品再还债。尽管小有梗阻,已是无碍大局。
看看中秋佳节将到,还是年年都有成例可循的。礼部遵旨令大赦天下,凡五十以上老人,皆有月饼、加饭酒赏赐。宫里宫外结彩张灯,扎兔儿爷,蒸出一笼一笼拷佬大的馒头、寿桃,六宫两千余名太监、宫女穿梭儿般出出进进,喜气盈盈地着实折腾了几天。至期,康熙一大早就起来,带了德楞泰、梅秉正、鄂伦岱、刘铁成一干侍卫依次至天穹殿、钟粹宫、钦安殿、斗坛拈香。进了早膳,便到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这都是官样文章。康熙耐着性子听臣子们歌功颂德,念完了《万寿无疆赋》,又是什么’河清海晏’,还有什么’黄童白叟永享盛世承平之福’,又赐了宴,足足弄了两个半时辰总算了当。
进了晚膳,略歇片刻,便见李德全带着养心殿七十多名苏拉太监、宫女进来,吻咂吻咂就跪了一大片。
李德全笑嘻嘻说道:’今个儿好日子,晴得一丝云没得。月爷儿刚起来,的溜溜儿圆,真叫人越看越爱!太子爷、阿哥们和宫里贵主儿们都在御花园侍候着了。万岁爷略歇歇,就该更衣进去了。’这李德全自在三河县挨了郭琇的板子,变得异常地谨慎小心。其时六宫老总管太监张万强已经谢世,李德全便补了个副都总管,虽是有权,却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不敢风毛乍翅儿了。他一边侍候康熙换衣裳,口中笑道:’方才鄂伦岱叫奴才请旨,有的阿哥想把皇孙也带进来,不知万岁爷……’
‘不用了。’康熙想了想,说道,’一百多个皇孙,大的十七八岁,小的才几个月,加上公主、郡主、格格、乳母、丫头、老婆子也跟进来,少说也得一千多人,朕是赏月呢,还是听他们吵叫?’李德全一笑没言语。皇家规矩不同庶民,若在民间殷实人家,人再多,老爷子也要把家人叫齐了﹣﹣和合团圆度中秋嘛!但他却不知康熙心思,有几个皇孙正在出痘儿,都叫来怕染上了麻疹;有的叫有的不叫,又怕厚此薄彼要生出闲话,所以索性都不叫。李德全为康熙穿戴齐整,便高声叫道:’乘舆侍候,万岁爷﹣﹣启驾了!’
酉末时牌,康熙的乘舆抬进了御花园。因系大会六宫,除了当值守宫留下三分之一,所有太监早就跟着各自主子赶来迎驾侍候。各宫有头脸的头目在园内照应,余下的都按班次在园外跪接。听得圣驾莅临,静鞭三声,乐止鼓歇,康熙皇帝笑容满面款步而入。但见园中彩绸结棚,五色迷乱,宫灯装点,火树银花,说不尽的华贵风流。东面一带以贵妃钮钴禄氏为首,挨次是蕙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妃高氏,还有几十个尚未生育过皇子的,如陈氏、郑氏、色赫图氏、石氏,以及答应、常在……各依品级服色垂手而立。未嫁的二十一个公主则都站在钮钴禄氏身后。西边一溜以胤初为首,阿哥们按长幼分序站着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祚、胤祐、胤禩、胤禟、胤禌、胤祹、胤祥、胤禵、胤禑、胤禄、胤礼……大的已三十五六,小的尚在总角幼龄,后头站着二百余名有职分的执事太监,济济一堂。女的人人花枝招展,男的个个潇洒倜傥,煞是雍穆和谐。见康熙进来,太子胤初向前一步下跪行礼,叩头道:’儿臣胤礽率诸皇兄皇弟,及后宫各位母妃,谨拜皇上万岁!’
‘罢了吧!’康熙笑着用手虚扶一下,说道,’今儿是家宴,合家团圆取乐儿,不用这些虚套了。往年这时分,朕赐筵群臣,他们虽说享了君恩,却难与家人欢聚。今年都叫他们回去,大家各得其乐,岂不甚好?’众人都躬身领命无话,只宜妃郭络罗氏生男孩最多,一向比别人爱出尖儿,一边随班起身,
一边笑道:’主子这就叫体天格物,善知人心!不但我们,就连外头大臣们一家老小,也都同沾雨露之恩了!’
此时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空高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摆在拜月台上的法器、供果,琳琅满目,香烟飘渺。
康熙步上月台,脸色变得严肃而庄重,在银盆里盥了手,良久,举手一揖,静静望着昊天海月,虔诚致祷:’夫人生一世,事功易,成功难;成功易,终功难;善于始者必慎于终,此乃玄烨心中事。自古无完人,朕愿减寿填缺,玉成无瑕之璧,惟上苍默察朕心,庇之佑之,伏惟尚飨!’众人鸦雀无声,正体味着康熙的祷词。康熙退后一步又是恭肃三揖,回过身来,笑道:’拜月已了,大家入席随便赏月吧!七岁以下阿哥都随各自母亲入座﹣﹣照料好了,不要进得太多!’
膳食早摆好了,共是三十桌,错错落落散处园子里。康熙的首席就摆在月台下,入席瞧时,中间一个五福盘,摆着鸭子火熏白菜、燕窝鸭丝如意、五香内烧狍肉攒盘、丹桂汤、羊肚片四周夹着珐琅碟子小菜,旁边摆满了桂花糖馅月饼、小馒头、饽饽、面桃,还有西瓜、哈密瓜、葡萄、荔枝等干鲜果品。
‘今年夏天,难为你差使办得好。’康熙回头笑着对胤礽道,’虽说户部是由老十三办理,也亏了你督责老四他们全力去做,不像往年那样儿疲软,朕心里很是欣慰。’胤礽忙谦逊谢道:’儿臣有何德能?全仗父皇维持!’康熙回头叫过德楞泰,吩咐道:’侍卫们也不必拘礼,挨着朕下首坐﹣﹣传旨御膳房,抬一桌席面到毓庆宫,赏皇太子妃石氏!’
当下众人见康熙举箸,也才跟着进膳。满园清辉,只听杯盘微微作响,一声语笑不闻。康熙知道因自己在场,大家受拘束,遂笑道:’早知你们这样拘泥,朕还不如和大臣们一起呢!谁有笑话,讲讲朕听,能逗得朕乐了,有赏!’
胤礽虽不长于此,少不得率先承欢!思量半日方笑道:’前儿听人家说了个故事儿,却是本朝实事。去年罢官的夏器通,在任上判案。姓王的杀了姓尹的,人犯捉拿归案。夏器通看完案由,拍案大骂姓王的说:’夫者乾道,妇者坤道,合于天理,载于纲常!人家好好夫妻,你凭什么杀了人家丈夫,拆散了,叫人家守寡?现在我把姓尹的妻子判给你,偏叫你的妻子也尝尝守寡的滋味!”康熙怔着,听了半日,回过味来,不禁失声大笑道:’这人是明珠引见的。朕当时就瞧着不地道,谁想他还能想出如此妙判,还是个进士底子﹣﹣讲得好!把朕题过字的湘妃竹扇取一把赏给太子!’
‘儿臣也讲一个!’挨在康熙下一桌的皇长子胤禔,是明珠的外甥儿。明珠秉政二十余年,权倾朝野,早已罢官去世,见太子胤礽仍记着前隙,揪住不放,胤禔不禁一阵光火,
起身笑道:’人都说鸡有五德。前日王鸿绪到我那,因说起皇上那只雪狮子猫,说这猫也有五德﹣﹣见鼠不捕,仁也;能与鼠共分盘中之鱼,义也;但见筵宴馔食,便闻风而来,礼也;好吃的藏得再秘,都能寻着,智也;一人冬,必先到熏笼上昼寝取暖,信也……’

言犹未毕,众人已是笑倒了。康熙笑得不住咳嗽,几桌嫔妃们都拿绢帕子捂了嘴,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太监邢年、李德全忙上前,忍笑替康熙捶背。康熙因见德楞泰进来回旨,后头跟着十阿哥胤被,便笑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也忒懒散得不成模样了!罚你说两个笑话儿!’
‘儿臣理当承欢!’胤䄉因生性鲁直,不藏心事,平素颇受康熙喜爱,因此格外放荡不羁,一边答应着,坐了第三桌,说道,’只是儿子没肚才,说得不好,扫了父皇和哥哥们的兴头儿。’康熙笑道:’不妨,你只管说就是了!’胤䄉看了看上首的太子,咧嘴儿一笑,说道:’儿子前年奉旨到山西,那里却是《西厢记》里崔莺莺住过的普济寺还在,儿子看了看,那地方儿有一宗儿风俗不好。你道是什么?他们拉屎擦屁股,用的是一种竹签子,美其名曰’厕筹’。儿子心想,莺莺和红娘都是绝代佳人,用这玩意揩屁股,啧!’他摇了摇头,’-﹣那擦得干净么?’
大家起先还怔怔地听。至此,无人不大皱眉头,这样下流的’笑话’,亏他说得出来!康熙攒眉看着满桌佳肴,摇头道:’不好不好!怪扫兴的!换一个故事儿!’
‘是!’胤䄉翻着眼皮想了想,又道,’有一起子水盗,打劫了商船。不料扒开货舱一看,却是满满一船香烛!这东西卖着很贱,存又不值得存,扔了又可惜了的。于是大家商议:’我们做没本钱买卖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合指望老天保佑。不如都烧了,也算功德。’于是烈焰腾腾地燃起,顿时香透九重。玉帝闻着,说’谁家做这么大的功德?’便叫天丁查看。天丁回来说:没见别的,就见几个可怜人在那儿哭,一群老强盗在那儿向火巴结您呢!”
他怪声怪气地说了,却谁也没笑。大家都听出来,这根本不是’笑话’,一齐把目光扫向十三阿哥的桌子上。胤禛和三阿哥胤祉、大阿哥胤禔同坐一桌,早已闻出气味不对,见胤被无礼,怕胤祥受不了,当场发作,便想起身找个话题岔开了去。但见康熙脸上神色微变,便没敢说,只给两个哥哥各斟了一杯酒,泰然自若地又坐了。
十三皇子胤祥旁若无人地据案大嚼。啃着一只狍子腿,坦然吃完了,揩揩手起身执壶斟酒,踱至胤被身边,笑道:’十哥!’
‘唔?’
‘你方才的笑话,主子没笑,我们没笑,并连你自家也没笑。该罚一杯,兄弟给你斟上了!’
‘好,我吃了这一杯。’胤䄉满不在乎地接过,一仰脖子’咽’地咽了,也不回敬,自坐了夹菜。胤祥却不退回,又替他满了杯,说道:’既然大家都不笑,可见本就不是笑话。十哥你是爽快人,从不藏头露尾,兄弟是一向敬佩的。今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十哥。’胤䄉一听便知,这个弟弟要找茬儿,倒正合私意,大咧咧地架起二郎腿,用折扇打着手背,说道:’不敢!兄弟你只管说!’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胤禛见胤祥要惹事,惶恐地左右看看,见康熙目光幽幽地闪烁着,一手按杯,一手扶着椅背静观事态。他心知不妙,却不敢说话,只偷偷向胤祥递眼色。胤祥正在火头上,哪里看得见?
‘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胤祥笑嘻嘻说道,’或者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十哥你说说,谁家的香火船被劫了,被强盗拿来巴结玉帝?强盗又是谁?官府是否将他们捉拿归案了!”你问这个?’胤䄉冷笑道,’这本来是个故事,并没有实指。谁心里发虚,谁就是强盗。-﹣万岁爷方才问我为什么来迟,我没敢回。生怕大节下扫了我们皇家体面。宣武门、正阳门、关帝庙十几家当铺、故衣店、古董店满满摆的都是你十哥的家当,在那儿发卖!你嫂子,你侄儿都在家,守着四堵墙在哭﹣﹣说出来不怕你这财神笑,我这身衣裳,还是从三哥府里借来的呢!’胤祥静静听完了,恍然说道:’哦!怪不得十哥来迟了,原来借衣服去了!你心里揣着一把野火,-﹣你就讲崔莺莺拉屎,煞一煞风景,是吧!’
胤䄉见康熙听得专注,越发放肆,遂哂道:’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如若非问不可,我就说﹣﹣你就是强盗,劫了我的家产,所以我一家都在哭!’
康熙此刻才听明白:清理亏空积欠,居然弄到皇子典卖家产的地步。坐在第二桌的胤禛发话道:’十三弟,到我这里来。他是一个二五眼,别和他计较!’
‘你是三五眼!’胤䄉大怒,冲着胤禛吼道,’你不信,去我家看看嘛!’
话音未落,胤禛已冷冰冰地顶了回来:’皇上没给你俸禄么?谁叫你借钱来着!如今别人都还了,偏你就还不起?还用脏话气皇上﹣﹣谁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即便真哭,前人有话,’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胤祥接口便道:’就是四哥这话!’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左颊上早被胤䄉着了一掌!胤䄉破口大骂道:’你是哪路神仙?淫贱婆娘产的下流种子!就知道狗仗人势,跟在太子爷后头拍马屁、溜沟子、舔屁股!’胤祥最厌恶的就是这个话,早已勃然大怒,乘他说得口吐白沫,猝不及防,抡圆了一个漏风巴掌回击了过去,
兄弟二人顿时在席前扭打成一团。
阿哥们桌前立时大哗!李德全、邢年、何柱儿几个太监一拥而上,要去拉架,看了看康熙脸色,都讪讪退了回来。胤礽急忙起身前去排解﹣﹣哪里劝得住!大阿哥胤禔假惺惺跺脚连声喝止;三阿哥胤祉弹衣挥扇,劝了这个说那个;五阿哥老实,哆嗦着嘴唇站在一旁不知该怎么才好;八阿哥胤禩温文尔雅,立在旁边皱眉不语;九阿哥胤禟和十四阿哥胤祉两人看得称心快意,在一旁含笑把酒,视有若无。其余皇子,有的吓得瞠目结舌,有的假作劝架起哄儿凑热闹。胤衸几个童子,早被乳母护到一边,吓得咧着嘴大哭大叫。杯盏声,桌椅撞击声,叫哭声一片山响,搅得席面杯盘狼藉。一时间,御苑里人声鼎沸。
‘都住手!’康熙突然咆哮一声,’让两个小畜生打。好好打,往死里打!’
他终于憋不住了。二十多个儿子,一百多皇孙,各人秉性不一。康熙原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不和气。心想不过为着有的受信用,有的没分差事,相互不服罢了。不料各门各派间的争斗,竟是如此激烈,界线鲜明,势如冰炭!
这一声怒吼使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康熙素来待人,勋戚严于大臣,皇子严于勋戚。用胤禩的话说是’里头尖,外头圆’。阿哥们无论长幼,莫不惧怕这个严父,见康熙震怒,早就无声地退了回去。胤䄉、胤祥两个也爬了起来,满身灰土,脸上都是青一片紫一片。胤䄉仰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清理着衣带。那胤祥举目一望,除了胤禛,皆是外人,扭曲着脸抽搐几下’呜’地一声号啕大哭,伏地叩头,断续续说道:’儿子在君前失礼,任凭万岁发落..只求万岁今日明降诏谕,说明儿子亲娘出家缘故……到底是不是淫贱村妇……’说着已是哭倒了。
这件事的底细就是一车子话也说不清。但今晚明摆着是胤被发难寻事。康熙略一沉吟,说道:’你起来﹣﹣你母亲是土谢图汗的公主,身份贵重。只因命犯华盖,多灾多病,情愿舍身从佛,不要听小人放屁造谣!-﹣胤䄉,朕先不问你荒废学业终日游荡,你挪借库银的事也改日再论。只你今夜言谈举动,如此放肆,存心叫朕不快活,是为什么?你活够了么?’
‘不是儿子活够了,’胤䄉在下头与胤禟已好生计议过,揣透了康熙的脾性,越硬挺越赏识,’是人家要逼死儿子!万岁没见邸报,清理欠款,各省已经上吊十三名府县官员,儿子不想当这第十四个!十三阿哥和施世纶把个户部弄得翻了个儿,变成天下大债主!万岁您别瞪我,杀了我,我也把话说完。像这样儿拿着亲兄弟开刀问斩,弄得贝子、贝勒家家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哪一朝有过?三哥欠的银子万岁爷替垫了,其余兄弟拆了东墙补西墙。
人坐在这里吃酒,心里惦着债主,又不敢说,怕主子知道心里难过,哪里还有兴致拜月吃酒,陪着你老人家说笑话儿呢?’说到此,自也伤情,两串泪珠儿夺眶而出。
康熙的心也不禁猛地一沉。邸报和奏章节略是确实曾提到’某员自杀’的,他原也不在意,只批下去命查明回奏。想不到是因退赔而起。但他很快就警觉,此刻只要稍稍同情胤䄉,不出三日就满朝皆知。太子、胤禛、胤祥费尽心思创出的局面顷刻之间就完了。遂冷笑一声道:’国家清理积欠,乃是朕之决策,你这畜生竟比作’强盗打劫’!死几个墨吏打什么紧?明儿朕还要勾决几个贪官哩!据联看来,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实心任事不避怨恨,正是国家祥瑞﹣﹣尔胤䄉素日轻狂骄横不学无术,今日居然大闹御花园。-﹣来人啊!’
‘奴才在!’李德全见康熙阴沉着脸,早吓得脸色焦黄,心头噗噗跳着。’带胤䄉去宗人府,’康熙说道,’重责十杖,囚禁三天!’
康熙一夜没睡好,待醒来时,听得自鸣钟连敲八响,翻身起来,见李德全打外头进来,便问道:’有人请见么?’李德全忙笑道:’奴才去宗人府瞧十爷刚刚回来,见魏东亭大人在西华门递牌子。因惦着主子,没顾上说话就赶着进来了。’康熙听了,一边吩咐人传叫,一边洗漱穿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见胤哦,他都说了些什么?’
‘奴才去时,太医正给他敷棒疮药。’李德全道,’十爷哭得伤心,懊悔不迭,说昨夜不该气着老爷子,万一气病了,岂不是因他不孝而起?叫奴才瞧着主子高兴时劝劝,别见怪他这浑虫﹣﹣别的也没说什么。’
说话间魏东亭已经进来。他是本朝资格最老的一等侍卫,康熙的乳兄。匆匆四十五载过去,他早已成了皓首老翁。再也看不出当年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迈气概。魏东亭进来,伏身叩头,说道:’老奴才魏东亭恭叩主子圣安!’
‘起来说话罢。’康熙坐在大炕上,接过喝了一口杯中奶子,笑道:’老货,怎么这早晚才来?去年你患疟疾,朕赐你的金鸡纳霜用完了没有,如今可大安了?’魏东亭忙道:’奴才在路上冒了风寒,耽误了几日,又叫主子惦记着了!金鸡纳霜没舍得用完,余下的全收藏着呢,万一再犯病时好用。奴才这辈子或许就死在这病上头。这药贡自海外,得之不易,所以不敢糟踏了。奴才快活到七十了,这是托了主子的洪福,还指望再活多少年呢!’说罢便笑。康熙叹道:’这话糊涂。朕即位四十多年,先头四个辅政,有两个不是好死的;后头伍次友先生,还有明珠、索额图,出家的出家,死的死,黜的黜,结局好的少,
坏的多﹣﹣如今就剩你、穆子煦、武丹几个老侍卫还平安,得自珍自重!不光为你。也多少可以保全联的名声!’
魏东亭也叹息道:’是啊!熊赐履也作古了,主子跟前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该是下一代出力的时候儿了。刚才在西华门候旨,正碰上赵逢春,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说起勾决人犯的事,奴才倒想起来,想替方苞个情儿。这是个有名的才子,可惜的是卷到戴名世案子里。他再一死,桐城派的文气便会一蹶不振,未免有点可惜。’
‘这件事你不晓得,四贝勒、八贝勒都讨情儿,已经赦了方苞。’康熙笑道,’太平时节要懂得将养人才。外臣里头就你还知道联的心!像这样的事,本应上书房拿出条陈,偏都一声不吭,事事要朕操心,朕又精力不济。别的好说,人头掉了接不起来,后世人不知底细,罪过又要归结到朕身上。’说罢,略一沉吟,命左右从人都退出去,方道:’朕叫你进京,是听说了一件事。当日朕南巡,杨起隆在南京毗卢院架红衣大炮想炸死朕。是穆子煦和你查访破案。当时太子和胤禛为什么中途赏你们物件?赏的什么?有没有这件事?’
仿佛一个惊雷凭空而起,轰得魏东亭面如土色,张皇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件二十多年的积案。当日,魏东亭和穆子煦拿住逆首杨起隆,顺藤摸瓜,头一个便查封了两江总督、国舅葛礼的书房,发现不少书信是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寄来的,很有些暧昧词句。正犹豫时,太子和胤祺竟委专人驰驿南京,赏赐他们如意、卧龙袋等物。老兄弟俩料是戏中有戏,反复计议,焚毁了书信、释放了葛礼,只将首恶杨起隆明正典刑,遮掩了这件泼天官司。二十年了,魏东亭不但不敢居这个保驾之功,连提也怕提这件事,反复叮咛穆子煦不要去提这件事。后来,葛礼被胤祺门人年羹尧斩后,索额图也银铛圈禁。魏东亭满以为这事成了永久的秘密,不料康熙今日亲口询问,辞气犀利得无可躲闪,怎能不叫他心胆俱碎?
‘你不用怕,事情早已过去了。’见魏东亭噤若寒蝉,康熙已完全明白传闻是真,说道,’这事朕早已知道。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当时插手有多深。你魏东亭大约没细想,这事捂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魏东亭心里略踏实一点,他是太熟悉康熙了。此刻再说半句假话,兴许立时就会招来泼天大祸,颤巍巍地叩头道:’这事万岁若不问,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讲!太子和四爷当时赐奴才的是一柄如意,穆子煦的是卧龙袋。因为案子涉及索额图,连着太子爷,奴才们当时吓昏了头,又猜不出其中真实缘故,所以匆匆结案。二十多年来,一想起这事,奴才就背若芒刺如坐针毡!不过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当时才十一岁,
四爷才七岁,岂能谋划大事?大约是索额图一手操办的。万岁圣明烛照,有什么不明白的?奴才今儿说出来,心里也畅快了许多,请主上降旨赐死,治奴才欺君之罪!’说罢,连连叩头不止。
康熙听了,起身趿鞋,背手踱了几步,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红墙黄瓦,出了一阵子神,喃喃说道:’若说胤礽全然不知,恐怕也不见得。只怕他未必知道索额图的用意就是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怪不得朕第三次亲征准葛尔病在途中,召太子到军前问安,他有点魂不守舍﹣﹣当时大理寺正审问索额图,他是怕索额图攀咬啊!’说着,又笑道:’这件事还是太子先禀明了,朕不过叫你来对证一下。事过二十多年,还治什么罪?这种事别说你们,落到朕身上,只怕也得这么办。朕告诉你一句话,天家骨肉最难成全,李世民没处置好,赵匡胤烛影斧声,也是死得不明不白,朕焉能漫不经心,太子和你们这些人只要不是心怀叵测来害朕,万事都可包容,你们不可自疑。’
魏东亭品味康熙这番话,仍是若明若暗,但有一层十分清楚,皇帝不准备追究这事,但对胤礽仍不很放心,怔了半日才道:’奴才明白!’
其实胤禛的耳目有时并不十分灵动,那个神乎其神的张德明,是胤䄉和王鸿绪荐进八贝勒府的。八贝勒胤禩素来持重沉稳,并不相信这些邪魔外道,更兼事涉诡秘,有干物议;因此只将张德明安置在刘家湾一处宅子里,一直没有见面,直到胤被受罚出来,将养好了,才决定见一见张德明,并命门人王鸿绪用一乘小轿傍晚时分悄悄接来府中,又下帖子邀了心腹兄弟胤禟、胤䄉,还有一等侍卫鄂伦岱、都察院御史揆叙、阿灵阿等,这些人都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鄂伦岱来得早,兴冲冲下了轿直入府门,因见胤禟和胤禛站在廊下说话,笑呵呵举手一揖,问道:’张神仙在哪里?叫咱见识见识!’胤禟看着鄂伦岱笑道:’着什么急?他是神仙,是骗子,还要考较考较!八爷已有安置,你不要冒失!’
‘耍子罢了,我考较他做什么?老九也过于认真了。’胤禛看着落日的余晖,浑身上下都沐在一片金红的晚霞里,款款说道:’若要问前程,早晚各得一个王位是跑不了的;若要问吉凶,我不做非礼无法的事,有什么可担心的?岂不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种蒺藜者得刺,八哥你为什么不说全了?’
几个人回头看时,是胤䄉带着揆叙、阿灵阿几个人进来,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老人一脸谦恭地跟在后头。那胤䄉穿一件熟罗绛红袍,腰里束一根黄带子,足蹬凉里皂靴,越发显得浓眉虎颔方面阔口,大咧咧地毫不在乎。
胤禟便道:’越打越精神,你究竟花了多少钱买通慎刑司的?’
‘慎刑司里都是八哥的门下,还用着花钱?’胤䄉笑着拍了拍那胖老头:’有这位任伯安,鬼点子层出不穷,板子打在鸡毛垫上,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只学杀猪似的嚎声儿就罢了!’
胤禩看了任伯安一眼,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老任,你也太过分了些儿。你是九爷的人,论理我不该管教,你不要再掺和阿哥们的事。”八爷教训的是!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正说话间,门上人飞跑进来报说:’张神仙来了!’胤禛说了声:’在逸闲堂安置。’便挥扇踱步而去。胤禟、胤䄉两个人便带着众人进了逸闲堂。
‘也是我多事!’张德明走进逸闲堂,并不谦逊,一个长揖,在靠窗一张凉椅上坐下,喟然叹道:’没来由动了凡心,下武当步入红尘,惹出这许多魔障。各位贵人,请放我一马!’胤禟笑说起身道:’老道不必怨天尤人,八爷一会儿就来。这屋里几位先生都是久慕大名,何妨小坐,为他们推一推穷通休咎!’张德明悠然挥动了一下芭蕉扇,良久才道:’好吧,我做拆字游戏,谁有话,请问。’
正说话间,堂外响起一阵脚步杂沓声。王鸿绪精神一振,笑道:’必是八爷来了!’大家正要起身迎接,一群家仆,鱼贯而入,身着一色青衣小帽,一样的布袜布鞋,年纪俱在二十六七岁,齐整整地站在大炕沿前灯光之下,阿灵阿兴致勃勃进来,对张德明一躬到地,冷冰冰地说:’仙长,八爷就在这些人里头,请仙长过来见礼!’
刹那间,书房沉寂下来。人们瞪大了眼,诧异的、好奇的、若无其事的、等着看笑话儿的,什么样的神情全有。静等这位道貌岸然的活神仙能一下子认出胤禩来。
张德明先是一怔,旋又冷笑一声,说道:’八爷原来有慢客之意!贫道乃云中之鹤,何求于王公贵族?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去。鄂伦岱看看胤禟神色,抢前一步拦住了,说道:’八爷不送客,你怎好走?岂不闻侯门深似海!是不是仙长认不出八爷,心里有点发虚?’
‘噢!’张德明纵声大笑,说道,’老道幼犯岁星,弃千金之家,披发入山,访明师于武当,窥道藏精妙,通人神之理,天下何事能欺我?贵人与人灵气有别,莫说是穿了长随衣服,就是换了叫花子烂衫,也有紫光白气护顶!’说罢袍袖一拂上前几步,一把将排在倒数第四的胤禩扯了出来,问道:’这位可是八爷?倘若认错了,请九爷、十爷剜去老朽眸子!’说罢放开手,向胤禩一揖到地:’冒犯!请八爷恕罪,贫道告退了!’
‘仙长!’胤禩心下不禁骇然,忙改容笑道,’胤禩孟浪了,特地告罪,请留步叙茶!’拉着张德明坐了,又道:’昔年大阿哥上过江湖术士的当。我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事。’张德明浩叹一声道:’从八爷星位占之,我怎敢生你的气?我是自悔泄露天机,违了天条。恐怕有一日难逃天怒啊!’说罢黯然垂首。众人心里也不由得凛然起栗。
王鸿绪虽然结识张德明稍早,到底是翰林,觉得张德明的精明超出常情,便审慎地笑道:’孔夫子乃万世师表,天降圣人教化斯民。但天人之理,鬼神之事向来避而不言,子曰’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董仲舒倒是试着以人事推天变,差点惹出杀身之祸!可见生死富贵,圣贤谁知。我学生素遵朱子之训,读书万卷,格物致知,也算通人。实在想不出,仙长何以就能看见这堂中白光紫气?白光系指何人,紫气又从何而来呢?’
‘三教不同流,自然所见不同。’张德明古井一样深邃的目光盯着王鸿绪,’山中老猿长啼,一呼百应;河中蛟龙愤怒,鱼鳖惊慌;肉身凡胎之人,谁能懂得它们言语?山人自永乐年间受业张三丰,于龙虎口斩关夺隘精参玄妙,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居士富贵中人,怎知其中三昧?-﹣八爷府中的家奴,顶上黑雾盘旋;九贝勒、十贝勒天贵胃,紫气流光;惟独八爷和你先生,命门中带着白气!’王鸿绪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我居然和八爷是一样的?”差得远了!’张德明扫了一眼听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哂说道,’你不过文星当空,乃太白之气。只八爷这气,流光溢彩,郁郁勃勃不绝如缕,与九爷、十爷从帝垣带来的天然紫光迥然不同,实在是奇哉怪哉!’
胤禩挥手斥退家人,略一沉思,微笑道:’倒是请教,我和老九、老十都是龙种,何以有此区别?’
‘龙生九种,种种有别。’张德明冷然说道,’既然有别,命气自然不同!你若有份封王,我就敢断言,你顶上乃天子之气!’
一阵寒风袭进来,众人都打了个冷颤。沉默良久,揆叙颤声说道:’仙长,此事岂可轻言?一语不慎,九族罹祸!你……’
‘贫道没有九族。观色望气,这房中都是八爷心腹,所以直言不讳。’张德明嘿然一笑,’王上有白,请问揆叙先生,是个什么字?’言犹未毕,只听’啪’地一声,胤禩已是拍案而起,厉声断喝:’你住口!我不过闲坐消遣,聊作解闷罢了,你竟敢如此口吐狂言!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皇太子辅佐朝政,贤德仁厚,天下皆知。哼!我府中三尺龙泉,割不掉你这牛鼻子的头么?’张德明霍地起身,目光咄咄逼人,许久又黯淡下来,颓然而坐,苦笑道: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一炼气术士而已,头自然是割得掉的。但我与八爷既有缘分,就不免有些干碍﹣-‘他说着,将芭蕉扇递给鄂伦岱,’你带着剑,把这把扇子柄儿斩断了,看是什么结果?’
鄂伦岱茫然接过扇子,看了看众人,抽出腰剑,轻轻一搪,已被断为两截,并无异样。众人正疑惑时,张德明一笑,说道:’八爷的折扇就在袖中,请取出来验看一下。’胤禩也吃了一惊,忙从袖中取出扇子,顿时大惊失色﹣﹣那把湘妃竹扇居然也一断两截!众人都被这一手吓得脸如死灰,面面相觑!张德明身子向椅后一仰,傲慢地说道:’八爷,看来我这人头一时还割不得哟!’
‘倒看不出你这老道,倔性子竟对了咱的脾气!’胤䄉愣了半日,回过神来,呵呵笑着和解道,’八爷说过是游戏,哪里就真动刀子要你的命?八哥能有福当皇上,我最欢喜,岂不比那撕不烂的胤礽强一百倍?’胤糖也道:’想个到今晚能听此佳音,我心中也是美不胜言!’
胤禩像是做梦一样,迷迷糊糊地坐了下来,讷讷说道:’佳?美?兄弟呀!慎思慎言﹣﹣一步蹉跌,千古遗恨哪!’
‘这两个字说得好!’张德明莫测高深地一笑,说道,”佳’是八笔字体,一人执圭之象;’美’字拆开,可为’八王大’!八爷你何必忧心忡忡,张德明并没有叫你造逆夺宫,也没有挑唆你夺嫡自立,只是叫你随遇而安,恪守天命而已。可惜你自信不足,以非礼试我,恐怕要多一重磨难了。’言下不胜叹息。
胤䄉却兴致极高,笼着袖子说道:’好事多磨,毕竟成功,真是可喜可贺,大快人心!’便一连声地要讨喜酒吃。胤禟心中却多少有点遗憾,他曾单独请张德明看过相,也说是’大贵’之相。原想已是皇子,还怎么个’大贵’法?定是储位无疑,不料自己还是逊了胤禛一筹!他为人城府深沉,不像老十那样口无遮拦,只莞尔一笑,看着乱哄哄的人敬奉胤禛和张德明,说道:’白云观缺一道长,明儿我向皇上保本,封你真人,主持这天下第一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