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祭过孝陵,在南京玩得十分如意。什么秦淮夜渡、桃叶临流,莫愁湖、玄武湖、鸡鸣寺、半山堂、燕子矶、白鹭洲、石头城、清凉山,一日数处尽情遨游,自登极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快乐。只苦了魏东亭一家,倾其尽有地孝敬康熙,无昼无夜地忙成一团乱麻。不料第八日头上,接到熊赐履转来飞扬古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葛尔丹在喀尔喀集结兵力约三十万,有向东蒙古蠢动之势,随折子寄来的,还有科尔沁王的折片,奏陈葛尔丹相约,于来春在乌兰布通会兵南下。户部、兵部调兵调粮的奏请送来老厚一叠,都铃了皇太子的四寸宝玺,批着’事体重大,奏请皇上裁夺’的话。
接到这几份急件,康熙心里一阵紧张,一腔游玩心思化作乌有。但同时又有些兴奋:诱敌东来的计划果然实现了!果真能在内蒙一举聚歼葛尔丹主力,往后的事就好办得多!想到此,立即传旨命住在行宫的上书房大臣来魏府议事。
‘万岁爷,此次南巡之举,天下真是翕然向化了!’明珠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说,他胡子修得齐整,显得容光焕发,’西藏的达赖喇嘛,青海的卓木回部、台吉,七八年不修臣道的外藩都用快马递来了贺表!’
‘嗯,好,好!’康熙笑容可掬,顺手接过明珠捧上的贺表节略单子,瞥了一眼,说道:’你毕竟办事干练,这笔字也看得过去了!’明珠忙笑道:’近朱者赤么!奴才天天临摹主子笔法,自然也有些进益。’康熙笑道:’书法讲究神韵气势,意存中正,字才出神。这不是说嘴的事,你事事都能跟朕学么?朕能明天文,知地理,算得出黄道赤道之差,懂音乐,通夷语,精演数学,你都能么?
怕你还得很学几年才行呢!’说罢不禁大笑。
这样的严重警告,康熙在谈笑中道来,高士奇听得脊骨发凉,明珠却毫无知觉,赔笑躬身道:’那是当然!奴才压根儿也不敢想事事学主子,奴才哪来那么大的能耐?’此时气氛十分活跃欢洽,康熙因道:’这些个假奉迎古已有之,朕才不上当呢!朕心里高兴的是,这么多遗老都写了称颂祭孝陵的诗词,这就难得。这些人不是出自真心,断不肯轻易做这类文章。只是怎么没见顾炎武的呢?’明珠忙道:’顾炎武和黄宗羲两个人都没有请来,因此没有贺表、诗词。’
‘林子大了,什么鸟全有。’索额图这些日子显得很精神,新修的八字须墨黑,扬着脸说道,’姓顾的姓黄的这么不识抬举!奴才这就发文浙江巡抚,叫他二人补做上来!’明珠却笑道:’索三爷说的虽是,主子方才说要的是真心宾服,如今倒不必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为是。’
康熙点点头,将手中单子轻轻放下,说道:’明珠说的很是,化人要靠德行,不能靠权力,不过朕不逼迫他们,还有一层意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即是当今首阳义士,始终如一忠于前明,这风范气节难能可贵,朕其实悯其心敬其节!山野之中有这么几个人,朕不但没坏处,反而可以维持世风,为士人立表率,何必逼得人家走投无路?’这番话语重心长,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众人听来好似噙了橄榄,愈咀嚼愈觉得回味无穷。高士奇心中却似空白一片,他不是不懂康熙的意思,是觉得康熙的心思越来越深沉难测:若说心里厌弃明珠,颜色上半点也看不出,既不查办,又要秘密存档,这是什么意思?素知康熙憎恶钱谦益、洪承畴一干降清明臣,却又待洪若芷如此体恤!这个三十来岁的天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正思量间,却听康熙似笑不笑地说道:’明珠,你不可因朕这话薄待了若芷,祸福、生死、荣辱存于朕之一念,朕自有朕的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明珠忙答道,’奴才自当好生待她。’
‘说军事吧。’康熙抖了抖案上的折子,算是言归正传,’这些谅你们几个都看过了,朕打算即刻回京料理,你们觉得怎么样?’
索额图说道:’主子似乎不必急在这一时,葛尔丹至少明春冰化草肥时才敢来,哪里一时就打来了?主子匆匆回京,反显得事体紧急,又要引下头小人们惊恐不安了。’明珠因道:’索额图说的不错,但这么大的事搁在心里,恐主子没兴致观赏江南景致了,奴才这几日看来,其实南京并无大意思。房是一样的房,不过瓦檐不用泥封;墙是一样的墙,不过粉白的居多。北方军国大事垒如山积,似不宜在此听歌看舞了……’话说得诙谐,脸色却一本正经,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康熙笑道:’江南可看的东西毕竟不少,不过朕此时没兴致也是真的。’
他敛起了笑容,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当日朕是怎样受他挤对来着?朕以天朝大君之尊,连一个外藩弱女子都护不住。朕等了他十几年,他果然来了,他真的敢来!上天降朕以大任,安定西疆,灭此丑獠,朕岂敢违命!’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着凛冽的目光,咬着牙,像从齿缝中迸出这几句话来。
高士奇看他样子,真怕他拔脚便走,那就立即要招南京士民不安,因缓了口气,笑道:’奴才以为索额图说的有理。从从容容谈笑北归最好,仍按原议,在南京再逗留三日,该见的人都见见,照样去山东谒孔庙,拜先师。外松内紧,调度北方军队,粮饷。不知不觉的,大事也办了,百姓也不会因此扰动不安,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听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举,本来是为粉饰太平而来,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着手调兵遣将御驾亲征,此时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们!久闻孔尚任大名,他写的《桃花扇》朕也看过脚本,这次阙里拜孔庙,倒要见识一下这个人。’高士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皇上祭孔,与谒孝陵一样,都是大事。熊赐履不在,不知仪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诏命山东巡抚预备着。’康熙沉吟着说道:’孔子有素王之称,是百代帝王之师。朕自然执学生之礼﹣﹣不,执臣礼。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礼!’
高士奇一阵惊讶,说道:’据奴才所知,历代帝王朝孔,从没有行臣礼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这有什么!’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说道,’这是为江山社稷嘛!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说。他原想说:昔日元世祖率兵闯入孔庙,是由于孔子讲过’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的话,就扯弦张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齿扼腕。朕为什么要学他呢?此时说出来却觉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只道:’这样我们索性慢一点,沿长江陆路向东,至瓜州渡上船罢。’说罢起身去了。这里众人又议定沿途警备关防行路驻节诸项事宜,由高士奇草诏发寄山东、安徽等省巡抚。
自从风闻葛尔丹准备东下,秀贵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来。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马上营生,自从随了康熙,在深宫中有多少闷杀人的规矩!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有嬷嬷、宫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来。与陈潢往事的回忆渐渐变得遥远,但血海般的深仇却在这无尽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长,烈火般灼烧她的心。
她变得越来越孤傲,什么惠妃纳兰氏得了江南的苏绣,荣妃马佳氏的生日、贵妃钮枯禄氏献手录金刚经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等等,众人都赶去贺喜应酬,她却一慨懒得走动。只有德妃乌雅氏也是蒙古人,虽性子早磨得没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来往。
直到六月初七,听说康熙车驾进城,阿秀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盘算着见了康熙,怎样才能说服他带自己一起出征,这一路走又该循哪条路,该骑马还是该坐车,一时想着拿住了葛尔丹,一忽儿又想到重会父兄、叔叔,又想万一不带自己去怎么办?把个阿秀折腾得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掉进冰窖里似的。偏是康熙回来,接连几天都不照面,阿秀叫人寻来精奇嬷嬷问时,才晓得康熙这几天都在见大臣,又因祭孔亲题’万世师表’四字颁布天下学宫。至于军事上的事,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那韩刘氏呢?’阿秀问道,’难道她也忙得不能来见我么?’精奇嬷嬷却甚机灵,忙笑道:’敢情贵主儿是盼着主子来?您是忘了,您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主子怎么会翻您的牌子呢?听说韩嬷嬷这回跟着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给假在家,说不定还要封诰命,只怕还得几日才得回来呢。您放心,主子爷是怎样疼您,不会不来的。’阿秀一腔心事叫这老婆子一口没遮拦地说出来,腾的红了脸,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廊下金笼子里的鹦鹉忽然叫道:
‘主子爷来了,主子爷来了!贵主儿接驾!’
阿秀抬眼看时,果见康熙穿着米色葛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不戴帽子,摇着大摺扇进来。阿秀心里一酸,眼泪早淌出来,只是皇家规矩错不得,忙拭泪出来低头跪了,小声道:’奴婢阿秀给主子请安!’
‘起来起来!’康熙热得一头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这身子……往后免了这个礼儿,这屋里也太热,扇扇子也不相宜,该多拿点冰来,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凉浸浸的不好!’一边说,一边笑,回头见精奇嬷嬷还跪在一边,便道:’没听见朕说么?去办吧!’那嬷嬷方垂手退下。
康熙这才坐下细细打量阿秀,因见她风髻盘云,珠光钗影,香腮微红,低着头只是搓弄衣襟,不禁说道:’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你这身打扮,这身幽香,真叫人销魂!-﹣想朕了没有?’说着挨近身来,抚着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着外头火辣辣的阳光,就阿秀腮上亲了一下,亲昵地说道:’你要再生一个皇子,就是第十三个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温热的怀里,许久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泪来。康熙忙安慰道:’你别这样。
朕知道你在宫里过不惯,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热河修行宫,到时候每逢夏天朕就带你去,又凉快,离着蒙古又近,你想骑马,想打猎什么的,都成!’谁知不安慰还好,这些话说来阿秀听得心里越发不好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么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泪光闪闪的脸,’身子不受用么?’
‘不是……’阿秀轻轻挣开了,说道,’主子西征,肯带我去么?’
原来为这个!康熙松开了阿秀,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若是去,怎么会不带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诧异的目光,康熙徐徐说道,’这件事你也不用伤心,朕心里自有主张。你也知道葛尔丹十分强悍,不能仓猝行事。老佛爷昨儿看了苏麻喇姑,晚膳也没好生用,太医说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苏麻喇姑这次犯病来势不轻,你们相好一场,也该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这几日过得真不顺当,宫里宫外七事八事,朕心里也烦哪……’说罢,又叮嘱了许多话方起身去了。
苏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听说了,因她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传话过来,说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里不干净,冲撞了胎气,因命怀孕的阿秀和定妃万琉哈氏都不必过去。如今听康熙口气,竟是病得不轻。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备轿去看望苏麻喇姑。刚过储秀宫垂花门,见高士奇迎面走来,便住轿问道:’你是给大师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样?’
‘是贵主儿啊!’高士奇打了个千儿请了安,皱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进来给老佛爷看脉的,倒不想苏大师一病至此,看来……’话到此处打住,他本想说看来有人将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并无凭据,便咽住了,只说:’我当初说过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看来时候到了!这不是人力能为的,也只好是这样儿了。’阿秀点点头.又问:’瞧过老佛爷了?”还没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斋戒宫,那里人说老佛爷回了慈宁宫,就又赶回来。’
阿秀看看左右无人,嗫嚅了一下方道:’这次随驾南巡,走的水路还是早路,河工听说修得不错?’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问陈潢,他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多说,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辅用人得当,一个保本上来,不少人要升官呢!-﹣贵主儿是去看苏大师么?惠主儿和宜主儿、良主儿,都在那儿呢!’因见阿秀无话,垂手一礼自去了。
阿秀进了钟粹宫小佛堂,恰逢惠妃纳兰氏和宜妃郭络罗氏、良妃卫氏从里头辞出来,四个人便都窝着花盆底见礼。良妃卫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贱,见人极少说话,向阿秀行了礼便默默退至一边,郭络罗氏却是正黄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贵,入宫六年连生三子,不大搭理人,只干笑一声,扬着脸风摆杨柳般去了。
只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样玲珑剔透,含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拉着手说了好一阵淡话.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纳兰氏过从密切,虽一冷一热,骨子里都瞧不起她这没娘家的格格。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满洲铁帽子王的娇女,一个是显赫的辅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里虽寒,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在日头下怔了好一会儿才自挑帘进了佛堂。
苏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松的苍发只松松挽了一下,从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来,大热的天,盖着夹被,仍仿佛不胜其寒似的瑟瑟发抖。但精神看上去还好,苍白的面孔虽然毫无血色,脸上仍带着微笑,见阿秀进来,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道:’坐吧,挨着我近点,好说话。’阿秀听着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挨着苏麻喇姑坐了,温声说道:’大师到底怎么样?好歹也体恤着点自己……’说着便觉眼眶儿发潮。
‘好妹妹,’苏麻喇姑伸出手来,抚着阿秀的背,眼睛望着佛堂顶的藻井说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几日,多谢你惦记着还来看我……’
阿秀拭泪替她掖掖被角,说道:’别这样说,这只是一时之灾,高士奇说不相干。灾星过后,你还去我那讲佛经,我爱听着呢!’苏麻喇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这十几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该来这人间,更不合做了满人进宫。如今归真返璞,这个话竟只能对你和四格格讲讲!’
‘嗯,我听着哩……’阿秀哽咽着道,’你得把心放宽些,这病不就是咳嗽么?真的是不要紧的。’
苏麻喇姑摇摇头,缓缓说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初入宫,我曾劝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这话只当罢论。只是你得留心,这里头十几个嫔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面儿上好,心里使劲,有的不哼不哈,独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儿子作打算﹣﹣你明白么?人宫已是进了牢坑,你若生了儿子,跟着闹起家务,像你这样势单力薄的,只能当馅儿叫人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记着,安分躲在一边是上策……’说着,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将一口带着血的痰吐在了漱盂里,阿秀忙替她收拾着,抽泣道:’大师……别说了,我已经明白了。平日你虽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岁就进了宫,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下一辈子不再来了。’苏麻喇姑说着,闭目养了半日神,忽然睁开眼说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宫,听你弹箜篌,真好听,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满洲什么地方,反正离着草原不远,你弹得真好……可惜我这里没有箜篌……’
阿秀听她这样说,心都要碎了,因见橱上放着古琴,便起身取下来,拂了浮尘,见那君弦中间断了,拳曲着,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扯断了弦的箜篌。一边按弦,一边含泪笑道:’大师既喜欢听,我就给你奏一曲。’她调了调宫商,轻轻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声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却不是什么《平沙落雁》、《夜深沉》,却是数年前在丛冢弹过的《奈何桥》。只口中不敢吟诵词句,心领意会而已。
苏麻喇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于紫禁城内。康熙按照她的遗嘱,命中宫太监奉骨灰专程赴襄阳,撒于滔滔汉水之中。在以后的几年中,康熙每每想起自己幼时的好友’苏大姐姐’,总是怅然若有所失。不料余悲未了,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七十五岁高龄的太皇太后也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康熙当时正在承德踏看修造避暑山庄,又顺便至古北口看了看飞扬古驻扎的八旗绿营诸军,正盘算赶回北京好好过个消寒节,接到京中几个上书房大臣联名递来的奏折,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启驾星夜回京,侍卫和随行太监分成两拨,一拨在车上睡觉,一拨在车下扈从进行,连着三日三夜,总算赶回了北京。
车进东华门,天色已是黄昏,秋色冥冥,归鸦翩翩,金风起处枯叶飘零。康熙下车,连更衣也顾不得,只将手一摆,命在东华门接驾的索、明、熊、高等人’回去安心办事’,便径直赶往慈宁宫,此刻,白发银眉的张万强知道皇帝回来,颤巍巍地早就候在慈宁宫的门前了。
‘张万强,’康熙一边走,一边问道,’老佛爷患的是什么症候?嫔妃们都在这里侍候着么?’张万强脚步有点赶不上,微带气喘地说道:’九月初三老佛爷还挺硬朗的,叫了各宫太皇太妃,皇太妃和贵主儿们商议,说等皇帝回来,九九重阳要去玉泉山登高消寒,谁知当夜就身上发热,懒怠动弹,这几日进膳不香,一餐用不了小半碗碧粳粥……因心里发烦,懿旨令各宫嫔妃每日只准辰时觐见一次,一概不在跟前侍候……’康熙听着点点头,见宫女们已将帘子挑起,几步进内,在太皇太后榻前跪了,轻声说道:’孙子回来了,这里给老佛爷叩安!’
烛光下,太皇太后正仰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她脸色烧得潮红,喉头大约被痰堵住了,呼吸很不匀称,听见康熙来了,瞿然开目,伸出手道:’皇帝赶回来了。你坐到我跟前,我有话要说,你回来得好,我真怕……’说至此却停住了,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康熙。那依恋、疼爱、期待的神气使康熙心头一热,眼眶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滚落出来,握着祖母滚烫的手抚慰道:’祖母别说这样的话,听着挺难受的,哪里就到那一步儿了?您老一向身子骨结实,心也宽,上年请罗瞎子算命,您老有一百二十岁的寿……’说着,声音已是哽咽。
‘哦,一百二十……’太皇太后含意不明地笑着点点头,松弛地又躺了下去,只紧紧攥住康熙的手不放,’……那都是哄人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是随太祖爷时听范学士讲的汉家谚语,我原也只想活到八十四的,看来佛祖要叫我走了。’因见康熙用袖子拭眼,太皇太后笑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我西归成佛,你该欢欢喜喜送我才是。但有几句话,趁我明白时说出来,这就再好不过,你可听着了?’
‘嗯……’康熙带着哭音答道,’有话老佛爷只管吩咐,孙子件件都依着。’
太皇太后松开手,仿佛在聚集最后的精力,闭上眼粗重地喘了几口,慈爱地抚着康熙道:’我从天命十年人宫,跟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已经是六十年光阴。和你爷爷、父亲闯过多少难关,经了多少事,看来看去他们总不及你,实实是个聪明有福的!你登极这二十六年,我们祖孙差点死在鳌拜手,又差点叫吴三桂葬送了,我们大清能有今日,真不容易,你得珍惜它!’
这明明白白是遗嘱了。康熙追想往事,一时心神摇荡五内俱沸,强自忍悲说道:’是,大清有今日,全是老佛爷的福佑!’
‘按理说,我该葬在太宗爷墓。’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静,缓缓说道,’只太宗爷大行几十年了,我不想再打扰他。你的陵修在遵化,就近在那儿给我造一地宫,有一日在地下还能天天见我的皇孙,我心里也就安逸了!’
康熙听至此,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祖母怀中,泣不成声地答应道:’依着祖母……孙儿我也……舍不得您老……”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太皇太后摩挲着康熙的发辫,良久,抬高了声音命宫中内侍宫人,’你们都出去,一个也不要在这里!’
榻前榻后,殿口房角侍立的宫监们早已都哭得泪光满面,听她吩咐,一齐跪安无声退了下去,自有张万强守在殿门外丹墀下监视。康熙不知她有什么密谕,睁着泪眼怔怔地静听,却听太皇太后问道:
‘你觉得索额图这人怎样?’
‘索额图是索尼的儿子,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康熙心里咯噔一下,’康熙十七年前,我看他骄纵些,待人不好,这几年像是改了……’
‘明珠呢?’
康熙低头想了想,说道:’明珠和索额图一样,都是有功的,这几年他在下头闹得不像话,有几封折子告他,我都压下了。原想拿掉他的,又怕下头臣子们疑惧。您知道,孙子要打西边,朝局不能乱了,给小人们造成可乘之机……’下头的话颇难出口,便咽下了。
‘听起来,你似乎心中有数。’太皇太后此刻心思十分灵动,一下子就听出了康熙的弦外之音。她舒了一口气,断然说道,’人活在世,没有一个逃过名缰利索的。有些人起初好,后来就未必!你尽管伶俐,照我看你的心地还是太宽厚。去年我叫内务府慎刑司用毒酒灌死了慈宁宫的白彩,你知道是为什么!’
这件事康熙是知道的,白彩原是畅音阁的青衣,诨名’白菜帮子’。康熙因见她机灵,送了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解闷儿,不想就处死了。当时也不理会,此刻听太皇太后提起,康熙有点莫名其妙:’听李德全说,白彩没规矩,老佛爷斋戒,她唱《小寡妇上坟》被处死的。不是这样么?’太皇太后摇摇头,说道:’那是我叫他们那样说的。白彩弄你的生辰八字,用针别在青面五鬼上,行妖法想害你,你知道么?’康熙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这是谋反弑逆的大案,他竟毫无知觉!想了想问道:’老佛爷没有查问一下后头是谁指使?’
‘浑身都用烙铁烙了,她只抵死不说﹣﹣从这样人的身上是追查不到什么的。’太皇太后说道,’去年秋在太子房里也查出了桃木人儿,只是没找着事主,我只好把那里的太监全换了﹣﹣这些东西没效用,可见邪不侵正。据我仔细思量,这些事都和宫外有关,有的要害皇帝,有的要害太子。我怕一告诉你,你那性子上来,就是天翻地覆地大闹一场。所以我按住了。如今宫里没个正主儿,我再一去,怕里头外头的事你不提防,万一有个闪失,我也难见地下列祖列宗了……’说罢,一串老泪无声淌了出来。
康熙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咬牙沉思半天,已是拿定了主意,起身替太皇太后掖掖被角,安慰道:’老佛爷,您身子不宁,别多说了。孙子既然明白,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我命系于天,小人们奈何不了我!您好好歇着,等您病愈,孙子叫您看结果!’说罢复又跪下,叫过张万强道,’老佛爷不过受了风寒,略有些不适,得着实静养着,挑几个老成宫女好生侍候。要是有外官诰命进来请安,叫她们在宫外朝上磕头就是了!’
辞了太皇太后回到养心殿,康熙要了一碗参汤,拿一柄玉如意躺在安乐椅上把玩着出神,因见李德全抱着黄匣子小心翼翼地进来,便问:’上书房的人都回去了?没有什么事吧?’李德全自在三河县挨打之后,老实得掉树叶也怕砸头,听康熙问,忙将匣子放在案上,垂手答道:’回主子话:上书房今晚是熊赐履当值,别人刚退出去。奴婢在那儿没听到什么事,只听熊赐履说,太皇太后慈躬不宁,叫明珠的五十大寿从简办事,主忧臣辱,不是高兴的时候……熊中堂还说了许多之乎者也,奴婢是笨货,听不懂。’
‘五十大寿,哦,朕也想起来了!’康熙不禁一笑,’太皇太后的病不要紧。该过生日依旧过嘛!朕原说他过生日要给他写幅字儿的,大约他们说的就是这个。’说完曲身而起,至书案前提笔濡墨略一思索,写了四个大字,’这个赏明珠。你去传旨,说朕不能亲临了,给他三天假!’
待李德全出去,康熙踱出殿外,见是武丹宿卫,便拍拍他肩头说道:’你去上书房叫熊赐履来,就说朕有密谕给他!’
明珠的五十大寿办得煞是热闹。他二十四岁进北京,是讨饭从关外来的,几乎冻死在何桂柱的悦朋店外,三十寿日正逢康熙夺宫除鳌拜的紧张日子,只邀了伍次友、魏东亭一干人吃了几杯水酒,四十岁时朝廷正与吴三桂在湖南打得如火如茶,他陪着康熙熬夜看军报,忙得忘了。此时天下无事,正是该大庆一番的时候。宦海生活二十多年,他做了十二年宰相,上有皇帝宠眷,下有数不清的门生故吏,凡有点瓜葛牵连的,哪个不要凑趣儿?喜帖子就印了上千张,发出去后,送礼的就络绎不绝,偌大福王府前庭院里各种礼物,早就垛得盈庭积廊。
待到正午时分,胡同口到王府门前已塞满了各式车轿,明珠进里头叫夫人、媳妇带着丫头、老婆子好生接待各官员眷属。屁股还没落座,家人就飞跑过来报说:’索中堂、熊中堂和高相已经到门口了,请老爷迎一迎!’明珠知道熊赐履从不应酬这些事,高兴得一跃站起,分开院里甬道上闲谈的官员们就迎了出去,见三人布衣简从已进了二门,忙拱手笑道:’下值了?难为想着兄弟,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
‘浮生难得半日闲,’索额图呵呵笑着,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一边说道,’倒便宜你三日!’熊赐履也笑道:’五十知天命,明珠今日不易!’高士奇用摺扇护胸,轻轻摇着,说道:’我们可是没礼送你,吃了一抹嘴儿走,后晌主子还要议事呢﹣﹣主子不是赐字儿了么?在哪里,让咱们瞻仰瞻仰!’
明珠忙将三人向正堂引,口里说道:’虽说不收你们礼,将来还席怕是免不了,还怕吃穷了你们?说到赏字,真正是圣恩浩荡,
只是我哪里当得起﹣﹣那不是已悬在正堂中央了,只是来不及制匾。请人暂时先裱了一下。诸位请﹣-‘四个人说笑着进来,抬头看时,果见在’寿’字顶上悬着用明黄绢裱的横幅,上面写着:
亮辅良弼
一笔隶书,清雅遒劲。高士奇双手一合先赞一声:’妙!董香光有其神而无其韵!’索额图和熊赐履也交口啧啧称羡。明珠见客人都到了,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于是觥筹交错,一百多桌丰馔从中堂排到两厢耳房,上千的大小官员、簪缨贵胄,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还有提耳罚灌的,确实热闹非凡。明珠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满面红光地手执酒壶挨桌劝酒,又命人传叫家戏班子来唱,却被索额图扯住了道:’都是老掉牙的上寿调子,谁耐烦听!这里现放着高士奇、李光地、查慎行、徐乾学,不是状元就是翰林,索性叫他们助一助乐,岂不大好?’李光地就坐在正厅第二席,早已听见,忙摇手笑道:’三爷别难为我,我和熊东园一个路子,弄个诗还凑合,哪里会唱曲子,这破锣嗓子要笑坏大家的!’同桌的几个部院官哪里肯让,便起哄道:’榕村唱得最好的,我们都听过!莫不成把索中堂的面子撂了?’
李光地却不过,只好红着脸起身一揖,说道:’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得献丑了,唱不好不许怪!’说罢,便清嗓子。他一向端庄严肃,不苟言笑,见他这样,正厅的人都放了箸静听,李光地只好唱道:
那得个清静堂前不卷帘,看不厌奇花异草景幽然。花前月下独留连,待要见你,又怕你信口来胡言。把一卷书,点一炉烟,心只愿闲来窗下理琴弦,半心墓的是蓬莱神仙….
他虽唱得认真,无奈嗓子不凑趣儿,福建人官话又别扭又古怪,众人听着无不大笑。高士奇因道:’李安溪果然手段不凡,倒撩得老高心痒痒,不等你来催,我也敷衍个曲儿!’便接着唱道:
一枝绣球花儿水灵儿鲜,惹的蜂也舞,蝶翩跹,扑扇着翅膀搅成一团。
名关利阙挂了丝鞭,左一缠,右一缠,恐怕你李光地寻个来闲,休恁地正正经经如坐五鹿宴,心里骂:与你老高尿的相干……

未唱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索额图忍不住噗的一口喷了酒,指着高士奇,笑不成声地说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二年不听你骂人了,今儿莫非曈醉了黄汤?’明珠极聪明的人,听着二人像是做曲儿互相挖苦揶揄,忙把酒来劝,那边查慎行以箸当节,已是有板又眼地吟唱起来:
莫对着鸳鸯宝镜愁华发,休只要春窗夜夜剔灯花。因甚举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黄菊开尽,只是不还家?
‘何必还家呢?’徐乾学因听查慎行发牢骚,知道他有酒了,他常在明珠门下走动,不能不维持一下,因笑道:’你还不得意么?圣上亲赐尊号’烟波钓徒’,又选在词馆当学士,这个清福谁比得了?比起你的同年,他们都还窝在那儿做中书,帮人家抄抄画画,什么意思呢?’
他本来一片好意劝慰,不料旁边坐的工部尚书金献廷却是中书出身,听得不受用,因笑道:’老徐,你是状元,咱老弟服你学问。前儿衙里遭了回禄,烧掉了仪门,我带人查看修复,恰翰林院李文汉来,说了个对子,竟没人对出来,你能么?’说着,仰脸看着徐乾学,念道: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
唱曲子引出做对子,而且出题五行俱全,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熊赐履、高士奇和李光地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查慎行此刻酒醒,听金献廷说的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也自锁眉沉吟。高士奇眼波扫处,见厅角坐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微笑不语,晓得他已有了,便踱过去问道:’足下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何不说出来奇文共赏呢?’明珠见高士奇不认识,忙过来介绍道:’这位叫张廷玉,是大学士张罗松公的长公子,前年进的翰林院。’
‘对是有的,’张廷玉少年儒雅,气质蕴藉,一身灰布袍洗得干干净净,见名重一时的高士奇纡尊请教,忙起身一揖,说道:’只是必得请在座做过中书的诸位大人见谅,我才敢说。’大家早就等得发急,早有几个人笑道:’临文不讳,你只管说,我们不怪不怪!’
张廷玉腼腆地抿嘴一笑,方道:北人相南,中书君什么东西
众人又复大笑,于是安座吃酒说笑,都夸张廷玉不愧书香子弟,果然才思敏捷。一时,管家进来禀道:’明相,都察院御史郭琇大老爷来贺寿!”快请!’明珠越发欢喜,一边说一边离座相迎。郭琇此刻已穿着簇新的神羊补子摇摆而入,大帽子顶上蓝宝石晶莹闪光,显得十分精神。
这个从不赴宴的人一出现,立刻引起满屋满院官员的注目,连索额图、高士奇也都一怔,站起身来。
‘明相,恭喜五十大寿!’郭琇昂然入内,拱手一揖到地,说道,’郭某来迟不敬,望乞恕罪!’
明珠见他不阴不阳,不卑不亢,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心下掂掇着,将腰一哈还礼,笑道:’哪里敢当?快请入座,大家此刻在会文作乐呢!’
‘那更好了,’郭琇睨视一眼众人,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展开了,笑道:’我也是会文来的,君子爱人以德,我的文章不拍马屁,明相休怪!’轻咳一声,念道:
郭琇奏请拿问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蛊国病民折
臣郭琇跪奏:查我朝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阁参赞朝务,屡蒙圣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弥高之望,本应勤慎恭肃,俭德爱民,忠诚事主,以图仰报万一。该员……
原来竟是参劾明珠的弹章!所有的人都惊得呆若木鸡,愣在当地!
明珠像挨了一闷棍,即刻面色灰败,冷汗淋漓,但他毕竟阅历广,见得多了,居然咬牙挺住,没有一下子跌坐回去,只用一只手扶着桌面,竭力镇定着狂跳的心。渐渐地,他冷静了下来,在郭琇抑扬顿挫的朗诵声中,回头看了看首座上的几个大臣。
索额图也被郭琇的突然袭击吓呆了,郭琇初进来寒暄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消失。弹劾明珠是他巴不得的事,过去曾几次试探着和郭琇谈,郭琇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为什么突如其来弄了这一手?而且今日在这个场合,又该怎样维持呢?高士奇心里却想,郭琇此举来头不小,如无后援,他怎敢豁出命来连一点后路都不留?想到自己还保藏着于成龙的密折,印证郭琇的奏折,恍然之间已经明白,但不知康熙何以连自己也蒙在鼓里,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摸不清这个拧劲儿的御史会不会连自己也一锅烩了?正想着,郭琇词气一变,念道:
……非但明珠一己也,其党羽高士奇、余国柱、王鸿绪之流,一经援引,表里为奸。高士奇出身微贱,其始徒步来京,穷途末路潦倒不堪。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一格,令入南书房供奉,而士奇遂肆无忌惮,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仅受督、抚、藩、泉、道、府、州、县及其内廷大小卿员之贿银,即有成千累万。以一文不名之穷儒,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此明珠之罪七也……总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域其形。
畏势者既观望而不敢言,趋势者复拥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负圣恩。故不避嫌怨,请立赐罢斥,明正典刑,则天下幸甚!
高士奇的心猛地一缩,到底还是饶不过我去!他的脸色立时也苍白如纸,心里却明白,得学明珠的宰相器量,当着上千的人倒了架子,立时就会招来一窝蜂的弹劾奏章,那就完了!急切中,他偷眼望了望熊赐履,见熊赐履也是一脸茫然,两只手都紧张地攥着,心下不免狐疑:难道真是郭琇不满明珠于太皇太后病中操办大寿,独自发难唱这出戏么?
这场戏确是熊赐履安排的,他安排的是他的门生御史白明经,没想到白明经临场下了软蛋。倒自动跳出了一个郭琇,不按章法,连高士奇也裹了进来,而且煌煌宣言,请旨’立赐罢斥,明正典刑’!闹到如此地步,皇上会怎么想呢?
众人各怀鬼胎胡乱思量,郭琇朗朗数千言的弹章已经读完,将折子一合,笑道:’郭某方才已经说过,君子爱人以德。不知明相此刻怎样想?’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真正大丈夫气概。’明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的脸仍很苍白,手却不颤抖了,回身斟了一杯酒,微笑道,’敬请满饮此杯?’高士奇也自斟了酒,起身一擎说道:’妙哉斯文,《汉书》可以下酒,我奉陪一杯!’
‘郭琇本来胆量不小!’郭琇眯着眼似笑不笑地举杯闻了闻,和高士奇酒杯’咣’地一碰,随手一摔,早摔得粉碎!哂道,’果然好酒,只是民间膏血,未免带点血腥味!’双手一拱道,’郭琇无礼!’径自从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扬长而去。
寿酒是吃不成了,上千的客人都被郭琇此举吓得手足无措。郭琇去了好久,大家才从惊怔中醒过来,有的过来宽慰明珠,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身纷纷告辞。索额图等几个上书房大臣也如坐针毡。熊赐履勉强笑道:’与其坐在这里心神不定地吃苦酒,还不如进里头,听听皇上的圣意。明贤弟,你保重,要拿稳了。回头真有事,我们自然要说话的。’
‘保重?’明珠突然失神地狂笑道,’受此奇耻大辱,我生死已置之度外,还保重个什么?走,我和你们一起面圣,领罪!’
四个人至西华门,恰逢素伦站值,递牌子进去,不一时就有旨:’明珠事假三日,回去好生歇息着,其余三人进来。’
明珠立在西华门外,眼看着三人迤逦而入,一霎间,他领受到了咫尺之间如隔山河和天威不测这两层含意,平日见康熙有时多达三四次,忙极了时就在大内度宿,递牌子不过是例行手续,一声意,说不能见就不能见,
也许从此永不能见,这多么可怕!一阵秋风过来,吹得西华门外枯草寒树乱响,金黄的、灿红的杨树叶子纷纷落下。明珠突然一阵寒意,低头看时,自己原来忘了神,连朝衣冠带也没穿戴,真要进去了那才叫荒唐呢!一时间,他的心里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连轿也忘了叫,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踽踽独行回到府邸。
家里变得像古庙一样荒寂,几十个长随苦着脸默不言声地收拾着残席。夫人带着一大群姬妾守在后堂,一个个心神恍惚,呆着脸想心事,见明珠回来,忙都站起身来,却都无话可说。明珠振作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样无异于坐守待毙,因道:’用不着一个个死了老子娘似的,我未必就叫郭琇治倒了!现在不能坐着,夫人进宫去见咱们家娘娘,若能见老佛爷一面更好。揆叙和性德也该去和朋友们见见,像徐乾学他们。只记住一条,无论见谁,不能骂郭琇一个字儿,只说我这些年做事不谨,不免得罪人,如今上了岁数想起来就懊悔不迭,也该到泉林中去享清闲了﹣﹣懂么?’
‘徐乾学那里免了吧?’八姨太太素日是极能干会说的,听明珠吩咐下来,便道:’真不是个玩艺儿!上千的客,只他一个跑到账房,说叫把他礼单上的名字勾掉。素日老爷怎样待他,竟是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明珠额上青筋急速暴了两暴,却没发火,颓然向椅上一坐,招手儿叫过若芷,叹道:’从前只说洪经略如何如何,不想我明珠也是如此!只可怜了孩子你,窜来窜去跳不出苦命。你放宽了心,如今圣上没旨意,兴许是不知道。真的有事,我必另具折子,不叫你跟着我明家吃挂落……’说至此,心一酸泪已潸然而下。
‘老爷说的什么话!’若芷倒似并不怎样难过,’战国时平原君家也出过事,不也是兴之则趋,衰之则去,就是八姨娘也不必计较徐乾学。我虽小,这事经过了,大不了讨饭,还要怎样?老爷说到这儿,我若芷也有一句驳回,我生是明家人,死是明家鬼,明家老坟得有我的地方儿!’
她说得十分平静,明珠夫人撑不住头一个放声大哭,几个妾室跟着放了声,后堂竟如死了人似的一片嚎啕。
‘都住声,嫌我死得慢么?’明珠断喝一声,’都滚!照我说的分头去办!’
于是一家子纷纷起身,打起精神,坐了小轿,分别从王府西北小角门出去访亲拜友,打探消息﹣﹣因怕招惹眼目,一窝蜂儿都出去,立即便又是一条新闻。明珠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在家只兜圈子,待申牌时分,见大公子揆叙急匆匆进来,一脚踏进门便道:’老爷,熊中堂从里头退出来了,我是刚从他府里回来的!’
‘有什么信儿?’
政治家,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张廷玉
‘儿子遵命没敢问。’揆叙不与性德一样每日在词章上下工夫,外头朋友极多,人情世路趟得开,因知索额图是政敌,高士奇是案中人,便直奔熊府,这也是他的精明处。见明珠相问,脸上带着惶急,忙道:’熊大人说皇上已经接到了郭琇的折子,笑了笑就撂了一边,却把高士奇骂了个狗血淋头……’
明珠转着眼听着,心里掂着分量,他太熟悉康熙了。骂,未必就是坏事,想着,问道:’熊东园没说高士奇得什么处分?”没有处分。’揆叙道,’倒是后来还说了高相几句好话,说’朕得了士奇,才知道学问门径。初时见高士奇读古人诗文,一到手就知道时代,此刻朕也做得到,高士奇不是无用的人。他虽无战功,朕待他也不薄,就这补益圣学也算功劳,不可一概抹倒……’别的还说了许多,大约都是庇护高相的。’明珠听了略觉放心。高士奇没事,出于洗雪自己,不能不出手拉自己一把,因又问:’熊相说到我了么?他有什么话?’
‘圣上没有说到父亲,熊大人倒有几句话。’揆叙忙道,’只说这个寿办得不是时候,老佛爷如今水米不进,皇上急得顾不上临朝,日夜在榻前侍候,这时候操办,难免就激恼了郭琇这些人,想来不久就有旨意,劝老爷别急,不要为无益之举。’
明珠听着这些话,深感不得要领。今日被挡,就是极坏的兆头,叫人怎么’别急’,又是什么’无益之举’?但此刻再急也无用,亲自出去等于自讨没脸,只好和衣卧倒,静等后音。掌灯时分,出去的家人陆续回来,自然是五花八门的消息,俱都不疼不痒,只夫人进宫算是见了惠妃纳兰氏。但纳兰氏处不但没消息,连娘家出了事都不知道。明珠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咬着牙想了半日,起身道:’备轿,到槐树斜街!’
高士奇刚刚从朝中退出来,挨一顿好骂,总算过关,他心中暗自庆幸。听说明珠灸夜来访,只将手一摆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适,已经睡了,明日亲自过府拜访!’倒是夫人芳兰叫住了家人,劝道:’照你方才说的,明珠就要倒大霉了。可是站干岸儿看河涨,这种事叫人家知道了,怎么想你这个人呢?好歹同朝为官,不能连点烟火情都没有!’高士奇笑道:’我没顾着细想,你这一说又是一番道理。这明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就没想想这时候来见我,不等于授人以柄?’
一语提醒了芳兰,自己丈夫也在案中,一见面就等于承认是一党,授人口实那还了得?正踌躇间,高士奇已变了主意,吩咐道:’请!’一边束了腰带,只穿一件绛红团花夹袍迎出外厅。见明珠吃着茶在坐等,忙拱手道:’身子不适,已经睡了,原说明日去府上来着,不想劳动大驾,有罪有罪!’一撩后摆便坐了。
明珠听他绝口不提’明相’,心知大事不妙。心一横,竟爽朗一笑,说道:’今日我来,怕要给你招怨。不过话说在前,明珠也是顶天立地一男子,自作自当,高相也用不着害怕!’高士奇听着,心里泛起一阵惭愧,想不到明珠还有这等气概,平日真的小看他了,口里却说道:’我和你一样,你不害怕,我怕什么?不过……’
‘唔?’明珠眼皮一翻,说道,’有什么话,你尽情说就是!’
‘这事体来得不善,’高士奇沉吟道,’你得心里有数。’
尽管已有准备,一旦真的证实,明珠脑子还是轰然一响,他不安地欠了一下身子,说道:’是……圣意么?’高士奇默默点点头,说道:’圣上绝口不提你,这就是大不吉祥。大约你还不知道,于成龙今天也有参折递进来,还有李光地、徐乾学、陈元龙、何楷,大概此刻都在写折子。翰林院、都察院和六部里的人都跃跃欲试。于成龙的折子除了参你,连靳辅、陈潢干人都牵连在内,皇上虽没说什么,已发到六部着九卿议处。明公,山雨欲来呀!’明珠愈听愈紧张,手心里湿乎乎全是冷汗,脸上已是变色,强按着心头的惊慌,问道:’多谢关照,但据老弟看,有无挽回余地呢?或者我该引咎辞职?’
‘若能辞职还有什么事?’高士奇摇摇头,喟然叹道,’获罪于天,无所祷
也……’
明珠浑身的血都在倒涌,立起身来说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千古一辙,我已经明白了,回去领死就是,告辞了!’
‘慢!’高士奇一摆手止住了,明珠此时豪迈气概深深打动了他,’听我说句
话!’
明珠站住了。
‘你读过《晋书》么?’高士奇问道。
‘没有。’
‘西晋有一石崇,是百万富豪。’
‘石崇我知道。’
‘你不知道。’高士奇冷冰冰说道,’他赴刑场,仰天长叹说:’小人们想夺我家财!’刽子手说:’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早散了?’-﹣你知道么?’
明珠默思良久,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除了这,我这回是因为索老二不肯放过,设计坑陷的!’高士奇道:’你真是个角色,我接着就要说这件事,这次却不是索相策划,乃是圣上自视独断!不过索额图或可救你一命也未可知!’明珠看了看高士奇,这个素来诙谐的人一脸正色,不像是在开玩笑,
便道:’哪有这样的事?’说着已诧异地坐回了原处。
你的朋友里有没有明面儿上和索相好,骨子里跟你好的?’高士奇问道。
‘有!’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但却不说出名字来。’那就行!’高士奇格格一笑,’设如这朋友趁热打铁,狠参你一本,不说贪贿的事,只说你网罗私人,危害太子,妄图动摇国本。这就救了你!’
明珠大吃一惊,失声说道:’斩罪变成剐罪,一人变成满门,你不是在胡说吧!’高士奇漫不经心地啜一口茶,深沉的目光闪烁不定,良久方道:’你到底不读书,参不透上乘奥理。当今圣上实是千古雄杰之主,这不是虚誉。主上豁达大度、博学多识、能谋善断,但心机灵动,就未免多疑。如今朝野参你,不过因收受贿赂,任用私人。你朋友本章一上,立即就变成索三党攻计明珠党,以主上圣明,岂容朝中一党得势灭掉另一党?’说罢不禁微笑。明珠听着,真如醍醐灌顶,怔了半日,说道:’罢罢,我真的服你了!若有一线之明,脱得此难,我从此归隐林下,永不参政了!’说罢匆匆告辞,自去安排。
但高士奇让明珠散家财的主意是迟了。第二天,明珠缴纳家产的本章还在打着腹稿,便见门上进来回道:’老爷,外头有客来拜。’
‘是谁?’明珠起身问道。
‘熊大人,内务府何桂柱大人。还有两个不认识。’
‘快请!’明珠急忙往外走,却见太子居中,四阿哥胤祺和熊赐履相陪,何桂柱在前头导引,已经进了仪门。明珠紧走几步,将马蹄袖向后一甩,就石雨道上跪了,叩头说道:’奴才明珠,恭请太子殿下金安,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还是头一次办差,显得很腼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太子。太子这几年凡康熙不在京,常主持朝务,办事已老练多了。见明珠行礼,微笑着瞥了一眼熊赐履,说道:’总归是师傅的事,我和老四只是坐蠢儿的,该怎么办,师傅就说吧!’明珠张皇地左右看看,既不’叫起’,也不吩咐,这是做什么?熊赐履与明珠虽说不上什么深交,毕竟共事二十年,一个精明伶俐、极修边幅的人,只二日工夫,仿佛老了十年。熊赐履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怜悯之情,却上前一步,口内缓缓说道:
‘有旨,着太子胤初、贝勒胤镇、上书房大臣熊赐履前往查看明珠家产!’
明珠像被抽了筋似的,身子一软,几乎瘫倒了,但片刻之间又撑起了身子,叩了头颤身说道:’臣……领旨,叩谢……天恩!’
此刻,内务府从善捕营调来的兵丁已将大门封住,刑部笔帖式来了十几个,连同慎刑司的人,都拿眼望着何桂柱,只等一旦发话,立即动手查抄。何桂柱也是感慨万端,自康熙元年到如今,他和这个阴诈奸险的明珠结识已二十六年,要不是自己当初灌明珠一碗老黄酒,眼前这人早就被送左家庄化人场烧成灰了。二十多年,眼见明珠发迹,眼见他入阁,眼见伍次友、周培公、李光地一个个被他整得落花流水,谁料竟有今日!这真是造化报应丝毫不爽,立竿见影!何桂柱呆笑着,上前给明珠打个千儿道:’明相,奉旨差遣身不由己,柱儿今儿个先给您请罪!’因起身回头道,’来人!’
‘喳!’几个笔帖式齐声答道。
‘先封了账房,’何桂柱心虽不忍,也只好按规矩吩咐,’腾出几间空房,请内眷暂避,按房分号清点财物,你们几个好生办差,事后太子自然有赏,要有私带财物的,丑话说到前头,慎刑司的人就在这守着呢﹣﹣可明白了?’
‘喳!’
‘慢!’胤稹将手一摆,躬身上前微笑着扶起明珠,说道,’明相起来,奉旨查看家产,并没有别的处分,你不必惊慌。但有一层意思,不知你与揆叙、性德是在一道,还是已经分房另居?’
明珠衰惫不堪地站起身来,呆滞地嚅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回四爷的话,奴才大儿子揆叙,前年已分出去,二儿子性德,去年才行合卺之礼,暂未分居……’
熊赐履和两个阿哥对视一眼,说道:’揆叙和性德都是侍卫,有职分的人,皇上旨意只叫查看明珠财物,似乎应当有所区分。这件事我看太子和四爷商量一下就能定,万岁再没有不依的。’四阿哥胤祺素日与性德极要好,却厌揆叙为人刁猾,听熊赐履这一说,眨着黑豆似的眼想了想,微笑对太子说道:’臣弟以为师傅的话有理,是否请哥哥划个道儿,性德也免查了罢?’太子却素来对明珠一家全无好感,但弟弟和师傅的面子又不能不买账,因笑道:’就以居处划线,能将就的,就将就吧。’
何桂柱见无别的话,将手一摆,上百的人立时动起手来,有的撵人,有的贴封条,有的开箱翻柜,此刻,偌大的明珠府乱得鸡飞狗跳,早已隐隐传出家眷们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