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九年平稳地过去了。伍次友’镇之以静’的策略很灵,春天里四处流传的谣言,悄然消失了;钟三郎香会的活动各地也大为收敛;京畿一带几乎所有的香堂都关了门。明珠到山东、安徽转了一遭,庐州、凤阳、颍州及济南、东昌、武定、临清各地俱十分静谧,并无匪寇活动。明珠因寻不到伍次友,便于四月间回京复旨,康熙倒也不怪罪他。据云贵总督下三元密奏,伍次友并未被劫到云南,康熙也就放心了。前些日子于成龙又报来喜讯,清江口的黄河淤沙经过清理,漕运已经疏通。康熙便觉事事顺手,遂下诏停止平西王的选官权,着手整顿北方吏治,清理积案、钱粮。稍有余暇,还要随时召见张诚、陈厚耀、梅文鼎一干人进讲数学、地理、天文、气象、诗词、歌赋、书画、音律,凡是有用的,他无不习学,忙得不亦乐乎。只是过了立夏,京师又有谣言暗地流传,说是回民要聚众谋反,捣毁京师,另立回纥之国。这倒成了康熙的一件心事。

大学士明珠因奉旨点派各省学差,家门前车水马龙,一顶一顶绿呢大轿自官邸门口一直排至单牌楼街口。自鳌拜坏事后,明珠一直想着吏部尚书这个要职,无奈索额图死把着不放。今春河南巡抚因春荒恳请赈济,康熙点了索额图去河南巡视,这才将吏部的事交了他管。仅遴选学差一事,他便得到了三万银子,此时他方明白,索额图为何推三阻四地不肯出京。

送走了一大群辞行的乡试主考,明珠呆呆地望着院外出神。时光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墙上的苔藓又由暗红变成一片鲜绿,何首乌、牵牛花细嫩的藤蔓从墙角爬上了围墙,与墙外的桃李勾连成了一片。

眼见端午将到了,宫里娘娘那里,还有几个近枝亲王并魏东亭这干近臣侍卫,都该打点一下。各有各自的脾性,礼物就不能千篇一律,这是要费点心思的,忙乱了这几日,竟没顾得上细想这件事。

沉吟半晌,明珠猛地想起该到递牌子入宫的时辰了,便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欲吩咐备轿,一转脸望见陕西乡试的主考左必审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问:’你还有什么事?该说的方才我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嘛?’

‘明中堂,’左必审小心地欠了一下身子,他的耳朵有点背,明珠的话只听清了半句,便赔笑道:’明大人方才的话卑职都记在心里了,一定秉公取士,上不欺君父,下无愧良知。但只恐卑职学识浅陋,误漏了真才实学之士,岂不辜负了大人栽培?’明珠听着虽不耐烦,但也不好怎样,便道:’你只要用心去做就成了。兄弟还要人觐,你要没事,改日再来吧!’左必审忙道:’卑职明白,因明大人先前巡视陕西,想必结识过一些贤才,请明大人告知姓名,卑职这回前往,定为大人效力,将他们选拔上来。’

明珠听了,翻着眼皮想了想,实在没有要他帮忙的,肚里却逼上一股气来,响亮地放了个屁,自觉不雅,尴尬地笑了笑。

‘唔?’左必审侧着耳朵问道:’大人,你是说,谁……’

‘我没说什么!’明珠道,’方才是下气通!’

‘哦!夏器通……’

明珠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么打发这个活宝,便又提高了嗓门道:’没有什么要托付你,方才是下气通!’说着便去吩咐备轿了。这一次左必审听得真切,见他去了,便在屋角的案上提笔写了’夏器通’三个字,折好了掖进靴子里。他这次到陕西当主考官,务必要将这位夏器通取中回来。

进了大内,在隆宗门明珠迎头碰见索额图,忙站住笑道:’索公,匆匆忙忙往哪里去呀?’索额图晃了晃手中一卷纸,笑道:’正寻你不见呢,有点小事请你办一办吧。-﹣这是殿试过的进士名单,二甲里头有两个人须得调入翰林院﹣﹣请过目。’明珠听他这话的语气,像是在命令自己,心里火气上升,却笑嘻嘻地接过纸来,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遍问道:’你说的是哪两个人?’

索额图用手指了指,说道:’喏,就是划圈儿的这两个,李光地、陈梦雷。’明珠拿在手上,心里掂量着,正找借口推辞,猛地见上头加的是朱笔圈儿,心中一动,料知是康熙圈定的,可他却为什么这么说,分明是想摆圈套儿让自己钻,

也算费煞了心思,便格格笑道:’嗯,成!漫说上头加了御笔,便是你索相说的,明珠也不能驳回。没听人家说’要做官,找老三’么!’索额图一怔,笑着回了一句道:’是嘛,还有一句:’要说情,寻老明!’这才说全了嘛。’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话,见孔四贞从永巷里出来,便都侧身恭立,待四贞过来,一齐打千儿请安。索额图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四公主,听说您要随孙将军回桂林了,道儿远,可得一路保重了!’

‘嗯,’孔四贞冷冷答应了一句,正眼也不瞧他二人。走了几步,孔四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招手叫道:’明珠,你过来!’

明珠茫然地看了一眼索额图,忙应了一声,便紧走几步,垂手肃立在孔四贞面前。

‘我方才去瞧苏麻喇姑了。’孔四贞冷峻地说道。’哦!’明珠心里一沉,忙笑道,’我已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大师身子可好?’孔四贞嘴唇绷着,半晌才答道:’还好!’

‘这我就放心了!’明珠叹道,’当年我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如今大家都……只有她……唉!’

孔四贞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明珠,冷笑道:’我不想听你这些话。那些往事我也知道一些!我并不想理论这些事。我昨日奉了圣旨,绕道去山东寻访伍先生回京。伍先生回京,你怎么想?’

明珠应口答道:’伍先生是我救命恩人,当年我冻倒在悦朋店……’

‘好!’孔四贞一口截断了明珠的话,’佛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愿你心口如一!你要知道,我和苏麻喇姑自幼就要好,甭指望着姑奶奶有那么好的性儿,以为我治不了你么?’说罢,竟自扬长而去。

明珠没来由地被她训斥了一顿,竟连分辨也没来得及。他想起索额图摆圈儿给自己钻,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也都忌恨自己,心里不禁一寒。当索额图返回时,远远看见明珠仍呆若木鸡地立着,便远远叫道:’老明!方才里头传话,今日不见咱们了,且回去吧!’

明珠答应一声,望着远去的索额图没言语,此时方知烈日当头,晒得出了一身汗。

孔四贞出了午门,原想回自己府邸,一眼瞧见小毛子手里捧着个黄匣子,腋着一捆碧绿的青艾,兴冲冲出来。

小毛子见了她,忙站住了笑道:’四公主,您吉祥!’孔四贞笑道:’不是认我为干姨了,怎么又叫起’四公主’呢!这会儿你不预备给皇上进膳,又到哪儿偷懒去?’

‘虽说认了您干姨,可这在外头,这份大礼不能有错儿。’小毛子嘻嘻笑着,凑近了孔四贞又道,’万岁爷今儿去了魏军门家,叫奴才回宫取点雄黄和艾叶子赏赐他。如今我也大了,哪敢像小时候那样顽皮,这是什么时辰,我敢钻沙子躲清闲?’孔四贞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因见右掖门旁跪着两名官员,已被摘了顶子,便扬扬下巴问小毛子道:’那两位大员是怎么回事?’小毛子转脸看了看,笑道:’北边的那个叫郭琇,听说勒索了人家银子,细节儿奴才不知道;南边的叫姚缔虞,是个御史。今儿在上书房,发落郭琇,他却插进来奏事。万岁爷没说上他一句,他竟顶撞两句。万岁爷便索性罚他两个一齐儿在这晒太阳。’

姚缔虞,孔四贞不认识。先前在昭陵时,郭琇是当地县令,后来调了湖北盐道,为人极是爽直有胆、重义轻利的,怎么一下子就犯了贪污的罪?孔四贞想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小毛子笑道:’我也久不见鉴梅嫂子了,听说她快临产了,也该去瞧瞧,我们一同去,好么?’小毛子叫来一顶轿子,让孔四贞乘了,自己骑了马在后跟着。

如今的魏府已经变了样。屋宇、庭院,既高大,又齐整。门上的人都认识小毛子,听说四公主来了,便忙着进去通禀,孔四贞摆摆手止住了,便和小毛子径直进去,早见穆子煦、狼瞟和犟驴子几个侍卫都在门房侍候。

一进二门,便听上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熊赐履的声音:’……从这些谣言看,回民造反与那个朱三太子是一档子事……’孔四贞猜想康熙也在里头,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康熙盘着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摇着扇子正听得人神,见孔四贞进来行礼,欠了欠身子笑道:’你好长的腿,听说朕来这里,料着魏东亭定必有好东西吃,便赶着来了,是么?’孔四贞笑笑,说道:’奴才来,倒不为吃,听说鉴梅嫂子有喜了,可是真的,奴才再过几日就要南去,一来见见万岁爷,二来也给东亭两口子道喜。’康熙瞧了瞧魏东亭,见魏东亭点头微笑,便转脸又问熊赐履:’李光地是如何破谣的?’

‘回万岁的话,’熊赐履躬身答道,’李光地以为,’曲尺木匠’就是木上挂曲尺,合为’朱’字;’天阳乾象’,在八卦图上是个’三’,形似’三’字;’犬上点滴下’,就是’犬’字上边的点,移到下边,是个’太’字;’外孙’是’女之子’,本应是个’好’字,’无女外孙’,便是’子’字,那四句童谣,合在一处,恰成’朱三太子坐龙门’……’

孔四贞听着,有点摸不着头脑,便转脸瞧魏东亭。

魏东亭忙递过一张纸来,孔四贞看时,上面写道:

曲尺木匠不离分,天阳乾象最逼真。

哮天犬上点滴下,无女外孙坐龙门。

康熙半仰在大迎枕上,闭着眼手抚脑门,思索了会儿又问道:’那﹣﹣朕在固安听到的’四张口儿反’的谣言,你们解破了没有?’熊赐履忙赔笑道:’奴才们愚陋,一时尚未解破﹣-‘

‘奴才倒有个小见识,’旁边的小毛子插口说道,’奴才小时候常和哥哥一起猜谜儿..’

话未说完,熊赐履断喝一声:’这里有你说的话?退下!’他是道学宗师,最忌太监干政,很厌恶小毛子多嘴多舌,便拿出内大臣身份训斥小毛子。康熙却笑道:’且当笑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什么?这小鬼头难道还能干政不成?’小毛子吓得吐了吐舌头,笑道:’奴才差点吓走了真魂!且说说,若不对,圣上和熊大人只当放屁就是﹣﹣这’四张口儿’像是’回回’两个字,和城里传的回民们要造反像是有点瓜葛?’

熊赐履不禁一怔,’五星联’这些话头他是早已参详出来,偏是’四张口儿’愈往深处想,愈不得要领,竟猜不出来,经小毛子这一点破,失声一笑对魏东亭道:’牛渡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这小东西真的点破了这个谜!’康熙听了,双目炯炯放出异样光彩,笑道:’很好!回民的事过了端午再议,朕今日出来本是偷闲的,竟在这里议起事来,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东亭,早听说你家鉴梅能做一手好菜,朕想叨扰叨扰,既然有了喜,今日是叨扰不成了..…’

‘来啰!’明珠在外头故意高喝一声,双手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众人先是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时辰到的。他那神态,活像一个堂信似的,嘻嘻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用膳!’

‘你这奴才倒挺会取巧讨好儿,’康熙笑道,’朕便用了,也只承鉴梅的情!’明珠忙道:’那当然,这都是鉴梅嫂子一手调制的。奴才是来给东亭送节礼的,碰巧了,倒来叨主子的光了……’

桌上摆满了菜肴,品类虽不多,做工却极精致,使人看了馋涎欲滴。康熙不禁连声称赞,便命熊赐履、孔四贞和明珠一同用膳,魏东亭只立着侍候。

君臣同桌共餐,边吃边谈,亲切异常。忽听外头响起颤巍巍的声气:’老爷子来了?想死老奴才了……’康熙瞧时,史鉴梅挺着肚子扶着白发如银的婆母孙嬷嬷进来,熊赐履和明珠都忙站了起来,康熙也离开席位,走近孙嬷嬷身边,大声说道:’阿姆,朕看你来了!’没等康熙过来,孙氏早已叩下头去。孙嬷嬷站起身来眯着眼儿上下打量康熙,’主子气色倒还好,只是又瘦了!养心殿那些滑贼也不好好侍奉!……头几回进去给老佛爷请安,都没见着主子,说是忙….我说哪怕让我躲一边瞧一眼呢,谁想主子还想着我这个老妈子,竟亲自来了.…’说着便拭泪。

康熙坐了回去,让孙嬷嬷坐了明珠原来坐的地方,用象牙箸指着菜,大声说道:’你也吃点吧,这是你媳妇做的!’

‘嚼不动了!’孙嬷嬷笑道,’主子只管用,奴才一边瞧着,心里也是受用的……’她原是康熙的乳母,离宫一年多,心里一直惦记着康熙,一边瞧康熙吃菜,一边絮絮叨叨:’……如今老了,有天没日头的,长天在家没事,总想着老爷子,该穿棉换单啦,该进餐用膳啦,下头那些人,哪有我知道得清楚!如今奴才回来了,万岁爷自己也得多当心些儿……’

康熙边听边笑着点头,见孙嬷嬷穿着绣花八团吉服褂、挂着珍珠朝珠,绣花金座朝冠上只饰了一颗红宝石,便问熊赐:’孙阿姆是朕的乳母,这一品诰命服色不大合适吧?你再拟一个封号出来。’

‘是!’熊赐履略一沉思,笑道:’臣以为应封孙嬷嬷为奉圣夫人,不知圣意如何?’

‘奉圣夫人,’康熙听了很满意,点头笑道:’很好,就封为奉圣夫人﹣﹣往后子孙再有这等情形,这就是例﹣﹣史鉴梅晋为一品夫人!’

‘谢主子恩!’史鉴梅先扶婆婆行了礼,然后自己也叩了头,旁边的魏东亭十分感动,热泪盈眶,又偷偷拭了。孔四贞见是缝儿,忙问道:’万岁,奴才方才从大内出来,见郭琇和姚缔虞跪在外头,不知犯了什么事?’

‘这两个都是明珠参的。’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姚缔虞上次参索额图,又参议政王杰书,让人去查核,俱是不实之言。身为汉臣御史,尽拿些风闻来的东西来奏参,弄得满臣都不安宁。朕申伤他几句,他竟顶撞朕。对这样撒野的奴才,能不处置么?’他呷了一口酒,又道:’这个郭琇也不是东西,火耗银子加到五钱,捞了钱说是孝敬他父母,想要落个好名声,这样沽名钓誉之徒,实不能容!’说着把酒杯重重地蹲在案上。

明珠见孔四贞盯了自己一眼,忙笑着对康熙道:’这两个人是有失体统,不过姚缔虞并无恶意,只是在主子跟前失礼;听说郭琇也只今年才加了火耗,

他家父母也确实病得厉害,似乎也情有可原。奴才以为,皇上薄惩他们一下也就成了。’孙阿姆也道:’阿弥陀佛!虽说才到端阳,可今儿日头毒,晒的时候儿长了,也是不得了的,老爷子自小儿仁德宽厚,得饶了且饶了吧!’

康熙瞧着孙嬷嬷,思量半晌方笑道:’瞧你的脸面,姚缔虞罚俸三月,郭琇着革职,留任不留任,待朕见了他细细问过再说﹣﹣小毛子,传旨去吧!’

周培公会试下第,一腔豪情热血顿时化为冰霜。本来三场顺利,自觉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断无不中之理,不料得意之余,在诗中将’玄’字不曾缺笔,犯了康熙的圣讳。这样,八股策论再好也是枉然。卷子被贴,扫兴出场,只觉得京师的街道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灰蒙蒙、阴惨惨、冷冰冰的。法华寺的和尚、香客也像窥破了他的心思,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讥讽。他感受到的不是痛苦、愧悔,如果那样,痛哭一场也就会轻松下来,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对他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酷,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彻骨透髓的冷,冷……

直到秋天,他的精神才逐渐好转,但接着又得了一场大病,亏得寺中方丈粗通医道,及时医治。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走动,不过已是骨瘦如柴了。但这场病反倒成了好事,在土炕上翻了几个月’烧饼’,周培公终于想通了:自古能成大事立大业的人,有哪一个不是几经磨难就平步青云的?自己孑然一身来至京师,’张空拳于战文之场,策蹇步于利足之途’,连这一点小小挫折都经受不起,还谈么济世立功呢?

但此时身上已分文不存了。这天早晨,听见寺中钟响,周培公一下子想起今日乃是端阳节,便匆匆起身到后边菜园子水井旁洗漱,打起精神今日要进城里一趟﹣﹣烂面胡同有几座会馆,那里有的是有钱人,说不定会碰见个把熟人同乡。

待到烂面胡同时天已近午。这里虽说房屋低矮,路面高低不平,却甚是热闹,远远就听见叫卖烧鸡卤肉、馄饨水饺、锅贴凉粉的喊叫声。

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一个个的小摊贩,什么古董玉器、针头线脑,故衣、绸缎、泥人、瓷器、名人字画,拆字打卦、走江湖卖膏药的应有尽有,周培公此时真有点饥肠辘辘,沿街喷香的小吃对他有着极强的诱惑力。周培公咽了一下口水,挤过一段小巷,见有一座不大的似庙似坊的门楼,上面挂两张泥金匾,一个写着’湘鄂会馆’,一个写着’江浙同人聚’,便大步跨了进去。

里头人很多,情形和外头胡同里没什么两样,只是除了卖吃的外,并没有杂货。伙计们头上冒着热汗,端着条盘,高声报着菜名,忙着往两厢一间间小屋子里送菜送饭。迎门放着个卖豆腐脑儿的担子,缸里刚点出来的豆腐脑儿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守在摊旁的是一位姑娘,腼腼腆腆地坐在那儿,不像那些高声喊叫的人,去招揽顾客。摊旁只有一老一少在喝着豆腐脑儿。在墙边有一个人看拆字先生给人拆字,却不断瞅着进来的周培公。周培公并不在意,只朝那碗里雪白的豆腐脑瞧了一眼,夹在来往的人群里往里进,那姑娘却忽地起身叫道:

‘恩公!’

‘呀,是你!’周培公回头一看,竟是在正阳门曾被刘一贵欺侮过的那位姑娘,便笑道:’我算什么恩人……你原来在这儿做生意?’

康熙大帝第二部(9)

‘爹爹病着,才好一点,起来不得。’姑娘红着脸,从缸中舀出一大碗豆腐脑儿,又加了糖,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低声道,’请恩公用一点吧,实在没有好的﹣﹣原来您这一科……’

周培公此时心里什么味儿全有,一股似酸似涩的苦水涌上喉头,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惭愧得很……’

‘这有什么惭愧的?’姑娘正色说道,’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又不是神仙,想怎么就怎么着﹣﹣吕蒙正还要过饭呢﹣﹣先喝一碗,我再去买两个烧饼来……’

一碗热豆腐脑,两个烧饼下肚,周培公浑身都是暖烘烘的,偷眼瞧姑娘时,正神态自若地涮洗碗具,便立起身来有点局促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能告诉我么?’

‘我叫阿琐,家就住在胡同北口﹣﹣您呢?’

‘我叫周培公,我现在穷愁潦倒,四处飘零……’

话说不下去了。姑娘默默无语地打开钱匣子,里边大约有几十枚铜子儿,都倒了出来,将它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略一沉吟又拔下头上的银簪放在钱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论恩公心地,神佛定会保佑。如今落魄,也不算什么,我们小户人家,资助不了什么,这一点点……请收下,好好用功,

下一科是必中的……’

‘不不不!’周培公惶然说道,’这怎么成?’

‘这有啥呢,’姑娘歉然说道,’您要嫌弃,我就……’

周培公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上前拿起簪子,又拈起一枚铜钱掖在怀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大姐,我受了!以此一簪一钱为证,不死必当厚报!’说着头也不回去了。

‘小大姐,刚才那个青年你并不认识,为何称他为恩人?’旁边喝豆腐脑的少年,奇怪地问。阿琐便把在正阳门前受到刘一贵欺侮的事说了一遍。

‘噢,他是一个刚直男儿,你是一个良善的姑娘,’喝豆腐脑的少年人立起身来说道,’这个给你!’说着将一枚似钱非钱的东西放在桌上,阿琐捡起一瞧,竟是一枚金瓜子!

这个少年正是康熙,因过端阳节,便带了图海出来转游,恰好撞上周培公这件事。这倒引起了康熙的好奇心,见周培公已折到后院,便欲跟着进去,一扭脸见方才看拆字的那个人还站在那里,戴着三枝九叶镂花金座顶子,便知是个待选进士。康熙向那人走去,突兀地问那人:’尊驾贵姓,台甫?’

‘有什么事呀?’

‘哦,没什么事,看你尊贵得很,随便问问。’

‘没事,便逛去!’那人不耐烦地说道,他显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莫名其妙了。图海见康熙变了颜色,忙上前说道:’这是我家主子龙少爷,请教尊姓大名,无非是想结交朋友….’

‘李明山!’那人说着挺了挺脖子,那神气派头像一把刚擦亮的小铜壶。

‘方才进去那个人你认识吗?’康熙早见他注目周培公,又别转了脸,知道他一定认识周培公,故意问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呢?’李明山满脸讥讽挖苦神色,’法华寺会文座首名士嘛,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河图洛书、奇门遁甲、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而且谈锋逼人,词惊四座﹣﹣可惜是个檀香木马桶!’

‘怎么说呢?’康熙笑问。

‘-﹣可惜了材料儿。’会文时,李明山受过周培公的揶揄,此时他志得气扬,尽情嘲弄,’萧何、张良的文韬武略,苏秦、张仪的舌辩之才也只好到东菁里使去,后年再考,要逢上我当了他的房师,那才叫现世现报呢!’说罢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未必能当他的房师。’康熙干笑一声道,’你能不能选出来还在两可呢!’

‘我肯定能。’李明山道,’明相亲口许了我的﹣﹣你多半也是一个名落孙山的人,干热眼红?’

康熙听了冷笑道:’我说话一向刻毒,不管你花多少钱,钻了谁的门路,我说你发迹不了便发迹不了﹣﹣你印堂暗,眼发乌,一脸晦气,说不定连这个进士也会丢掉!’说完,便对图海道:’咱们瞧瞧那个钝秀才去!’他原来只是同情周培公穷愁潦倒,不失君子风度,听李明山这番介绍,倒要认真瞧瞧了。

周培公转到后院,抬头看日头,已过午时,听得上房中人声鼎沸,仿佛是在吟诗做词,凑到窗棂前瞧时,是几个盐商和京师香山诗社的斗方名士正在扶乩,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段绸缎并二百两谢神银子。他刚要推门进去,却被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拦住了:’你先生是谁?这里是刘丙辰老爷的包房,请了当地名流大家……’言犹未毕,周培公早双手一推,’哗’的一声双门大开,大踏步走了进去,团团一揖问道:’哪位是刘丙辰老先生?’

正在扶乩的名士不禁愕然。当中坐着的一位六十多岁的山羊胡子老者欠欠身子问道:’老朽就是刘丙辰,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某乃鄂中穷士周培公!’周培公一拱手,春风满面地笑道,’少习扶乩,今见此地宾客满座求神降坛,不觉技痒前来凑个热闹。’几个名士一见他这副寒酸模样,便以为是来打抽丰的,摇着扇子爱理不理。倒是盐商们见周培公虽衣衫破旧,却气宇轩昂,不敢怠慢。刘丙辰忙将手一让,笑道:’既来了便是有缘。这里沙盘乩架俱全,谁请的神仙多,银子便是谁的﹣﹣这会儿正请不来乩仙呢!’

‘请不来神仙降坛是符书不灵,符书不灵是心不诚。’周培公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刚进来的康熙和图海,继续说道,’请诸位把心静一静,待我多请几位神仙降坛!’说罢,大步至神坛前,深深一躬,直起身挥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了个’一’字,举在手里道:’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此符专请文人学士,诸位好眼福,今日可以看到几首好诗词了!’一边说,便将符烧化了,在架前扶了乩。只见那乩笔略一停,接着如飞般在沙盘上画道:

寒江孤舟卧笛横,潦水夹岸芦花明。不向青云觅金紫,却来白沙寻幽

静。无情芳草无情碧,着意云树着意青。奈何老艄耳方聩,前舷不闻后声鸣。

‘好!’众人不禁轰然喝彩,却见木笔又批道:吾乃康对山是也!

康对山原是前明弘治年间状元,文名倾动一时,周培公这个寒儒竟一下子搬出这么个大人物。盐商名士不禁肃然起敬,一齐伏地跪下,祈祷道:’殿元词华风采,已见一斑,求窥全豹。’

周培公不动声色,那乩笔又疾书道:

予旧作已有半数遗忘,有扬州新乐府三首奉献,请正之。

几个盐商不禁惊讶,五个香山名士拿腔作势请了半天乩仙,统共才做出两首来。此人请来的康对山,竟肯如此赏脸!正赞叹间,那乩笔又大动起来:

借神债,望神拜,财神许我千金拜。不作闲官不作贾,买得雏儿作歌

舞。雏儿歌一曲,黄金堆满屋。雏儿舞一回,蜀锦高于台!红烛摇摇春夜短,倾尽千家万家产。倾财破产莫愁苦,自有财神作债主!

写至此,木笔略一停。众名士忙得乱窜,争砚夺笔抚纸磨墨,一句一句地照着往下抄。

周培公仰着脸轻轻叹息一声,却没言语。诸名士齐声赞叹,摘句引章地评介;盐商们有的拍手相和,有的见周培公累了,便捧茶过来。康熙已是看呆了,见神桌上有个瓦和尚端然趺坐,便指着道:’请乩仙以此品作题!’

周培公笑着点点头,那木笔却写道:

吾幼习儒业,未娴内典,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代为捉刀。

略停一时,又写道:

对山居士多事哉!老衲素不善此。既承代笔,却要对山代为受谤矣﹣-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代酒杯。菩提露滴酒家杯,醉倒禅床气未降。醒眼笑他诸佛手,可能一口吸西江?-﹣晁四娘来矣,出家人只好回避。

乩笔寂然良久,在盘上又动起来。写了一盘又一盘,众人跟着抄录,待细瞧时,却是:

痴和尚惯逃文债,却拿奴来现世。闺中游戏笔墨,是给外头肮脏男人看的?还是抄一首康学士的给他们一一

琪花瑶草满平泉,趁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桃,谁是知交?半生穷愁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僮道:俺姓柳,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倾瓢,终日里过前溪,采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泓水曲山坳,步履千回百遭。非是俺破功夫寻烦觅恼,则俺半世英豪,酒债诗浦,湖海游邀﹣﹣只落得宋玉愁,文园病,两鬓萧萧!抛了吟毫、插了花标,休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傍虹桥、听玉箫;趁画舫,浮仙棹;陪官阁,吟诗草,旧家山何来闲风调?跳出了愁圈套,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倒!

此时众人早已目眩神迷、颠倒如狂,周培公写一句,众人抄一句,赞一句,有的引喉按拍曼声哦咏,有的啧啧称羡不能自已。康熙见周培公两眼中汪满了泪水,不禁询问地看了一眼图海。图海方以钦羡的目光注视周培公,见康熙看自己,忙低声道:’这不是康对山的了,是这位周先生自述心曲。’

图海话音未落,周培公丢了乩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厅中众人都是一愣。却听周培公朗声说道:’世上只有鬼贼小人、潦倒君子,哪有什么狗屁神仙?这几首劣诗,原是不才所作,竟骗了一大群博学多识之人!’

‘他中魔了!’刘丙辰大惊,忙叫,’快烧纸,送康殿元回府!’说着就叩头。

‘康对山骨头都朽了,还会做诗?’周培公淡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稿本,说道,’不才有拙稿一卷,愿呈诸位斧削!’

‘哪有这个话?’厅中顿时大哗。几个名士过来,接了诗稿,一边信手翻着,一边杂七杂八地说:

‘这是诗么?这是穷儒酸馅儿!’

‘这里该勒一大红!’

‘这里该画一粗杠!’

‘这……这叫什么?’

‘这叫下气通!’

怪话连篇、口疵手批,引得几个盐商捧腹怪笑。康熙便向厅角拣了一张椅子坐了,跷腿静观。

突然,几个名士不再说话了,相顾之间十分尴尬狼狈﹣﹣原来他们看到了方才开篇的诗和新乐府。再往下翻,晁四娘的曲子也赫然在上。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周培公从几个发呆的名士手中取回诗稿,随手向桌上一扔,笑道:’词赋小道,不足一谈。某自负不羁之才,学成文武艺业,浪迹天涯,本欲龙庭之上为君王效命驰骋,谁曾想过今日以此邀名﹣﹣众位也不必不好意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是九方皋,谁能识牝牡骊黄?古今积习如此,培公岂敢求全责备?’这一番侃侃而言,说得众名士越发汗流气促,踢踏难受。刘丙辰大笑起身道:’我湖北有此人才,潦倒京师,有失照应,此乃小老儿之罪。周先生﹣﹣请坐,泡好茶来!’

康熙见他们一个个惭愧得面红耳赤,簇拥着周培公上了首座,便起身上前取过诗稿,一页一页地翻看:前头是诗词,再往下看,还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图画,还标着一些记号,用心看了半晌,终不知是什么东西。图海却眼中放出光来,凑在康熙耳边低声说道:’主上,此人确实知兵,此乃湘鄂川陕的图志!’康熙心里格登一下,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头安排一下。’正想起身离去,稿页中又滑出一张纸来,康熙捡起一看,字迹十分熟悉,上面写道:

明珠贤弟钧鉴:别来无恙否?兄自郑州别后一路讲学东去,甚安。此周先生培公乃兄之文友,有文武济世之才。弟职在近臣,得便可荐于主上试用。匆匆即颂

钧安

伍次友旅次

康熙看着,手不禁有些发抖;此人怀揣伍次友的荐书,潦倒如此,明珠又近在咫尺,竟不肯登门投谒,凭这份风骨,便是倜傥君子!刹那间,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即刻召见周培公。康熙把稿和信放还到桌子上,一声不响走了出去。吁了一口气,对跟出来的图海道:’我们到那边茶园略坐坐。’

‘主上莫非等周某?’图海说道,’不如交给奴才﹣-‘话未说完,康熙早已大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