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煦呈送的通封书简里共有两份奏折,一是索额图和熊赐履的联名折子,详细奏陈了戈赖尼离京以后罗刹兵在黑龙江沿岸移防的情况;同时请旨拨库银一百万交于成龙赈济黄淮灾民;还说到安徽巡抚正在着意密查六十万两饷银被劫的案子;末了又奏报伍次友的行踪至今尚未查明。康熙看后,将它放在一边,拿起另一件看时,不禁一怔,原来竟是伍次友的亲笔折子!这是他两个月前写的,康熙瞧着折上端正的钟王小楷,心里不由一阵兴奋。康熙从伍次友受业整整三年,对他的手迹十分熟悉。康熙的窗课都是用这种笔体批改的,或划圈,或勒红,伍次友总要一丝不苟地细加评语,如今这亲切的手迹又重现在眼前,真有久违重逢之感。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小声读了起来:

……臣以为四方不靖,当先以安内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东南波兴,天下板荡,则西北边患弥甚,实难骤然荡平。见事不疑,疑事不为,详虑而后行,则事鲜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圣君,自有明断。臣一管之见,一得之愚,敢不曲陈于陛下?臣本疏旷散人,游历江淮、讲学山东,观士子之心,似已翕然向化,当勉心尽意,广罗人才,荐贤于庙堂,为吾主大业,竭奉绵薄之力。久违圣颜,时念不忘,对此孤烛昏焰,草章远呈,能不潸然涕下……

再看下边,还有几行小字:

“另,今有邪教钟三郎,其教众造谣启衅,煽惑人心,志在不测。此间甚为猖獗,未审京师若何?于此类案,臣以为吾主当镇之以静,明查暗访,一鼓荡尽,则民心自定矣。

伍次友顿首又及”

康熙读着,泪水竟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自己的这位恩师,才真正够得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啊!怕人瞧见自己失态,康熙忙悄悄拭了,转脸问杨秘道:’京师谣言甚多,你这里近在京畿,可听到些什么没有?’

‘有的。’杨秘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经之谈,臣已出谕严禁﹣-”讲!’康熙厉声吩咐。

‘喳!’杨秘忙道,’多是小儿歌谣﹣-‘

四张口儿反,天下由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联,时候到来一齐完﹣﹣劝人早从善。

杨秘说着,偷眼看了看,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便接着又道,’还有哩!’

道士腰里两个锤,火木水土向金归。

实心哑子骑白虎,北京城里血如水。

杨秘一边背,康熙一边紧张思索,听至此抬头问道:’据你看来,这些童谣因何而起,又指的什么?’杨秘忙跪了叩头道:’臣实在学陋识浅,第一首索解不来;第二首有些妄思,未敢直陈……’

‘这倒奇了,据情回奏有什么干碍?’康熙一笑,’不管是什么,只管说。’

‘是﹣﹣这第二首童谣,似指吴三桂。’

‘怎么见得呢?’

”道士腰里两个锤”杨秘解释道,”道’者’倒’也,把’士’倒过来写,成一’干’字,腰中两锤是两点,合成一个’平’字。火木水土向金归,按火属南、木属东、水属北、土属中央,都归于’金’;而金乃西方之气,暗指西方当主天下兴亡。’亚’字中心是空的,现在说’实心哑子’,正是一个’王’字,凑成了’平西王’三个字。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惟西为’白虎’,合起来便是’平西王骑白虎杀进北京’。这’血如水’便是’杀’的意思。’说完叩头道,’这不过是臣妄自臆断,未必能揣对谣言真意……’

‘你说得对,’康熙沉吟一会儿,选择着适当的词说道,’这首童谣指的确是吴三桂,但吴三桂与朝廷恩结情固,断无造反之理,必是不轨之徒从中离间煽惑﹣﹣你下令严禁后又怎样?’

‘回万岁的话,’杨秘从容答道,’明面上已没有了,暗地里的情形尚不能尽知。近来地方上盛行一种’钟三郎’教,行踪十分诡秘可疑,却未查出是否与谣言有关。’

‘这件事暂说到此。’康熙似乎有些倦意,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道,’天已迟了,杨秘可以跪安了,朕明日凌晨启程回京,由魏东亭、穆子煦和上官亮随侍,一切供张俱不须办。’

次日凌晨五鼓,康熙便命发驾回京,杨秘不敢违旨,只带着合衙人等恭送出城便悄悄回来。康熙因为身份已明,不便再微行,便更换了服装。头戴一顶黑狐腿缎台冠,身着酱色江绸面天马皮袍,外罩一件石青缎面谦金褂。魏东亭、穆子煦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骑着高头大马,将康熙簇拥在中央,后边上官亮也是全挂子朝服,带着五百余名营兵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踏着坚硬如铁的冻土,迎着凛冽的寒风,顺永定河沿岸黄土官道直趋北京。

康熙骑在马上,脸色平静而略带欣慰。尽管几个月来发生在身边的事那么纷繁杂乱,但是,他自觉尚无处置不当之处。昨晚看了老师伍次友的信,一件件都合如符契,心中更有一种踏实之感。沉思良久,康熙在马上回身向魏东亭说道:’有两件事,到京提醒朕,一是等明珠回来,让他到户部清查一下,到底有多少存银、库粮;二是调这个上官亮带他的营兵移驻通州,杨秘的升任诏由朕特旨办理,明年将他调出来,仍到保定府,为朕看守京师门户。’

这两件事,第一件魏东亭是清楚的,太和殿震坍,康熙下诏命即刻修复,户部尚书米思翰竟抗着不办,说是库中无银,自然要清查一下;第二件却领会不了,上官亮是无名弁佐,连自己善扑营总管也只是知道个姓,又无功劳,为什么要特简调任?杨秘是康熙亲口对百姓许愿不予调动的,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又变了?迟疑片刻,魏东亭方才答道:’臣领旨。’

‘你不要学京官的油滑,’

康熙笑道,’以为多磕头、少说话、熬资格是做官的秘诀,朕要那样的奴才有什么用!通州这个地方民情很杂,上官一个微末无名之辈,奉朕特旨驻防,敢不努力向上、尽力办差?’

魏东亭恍然大悟:’这叫结之以恩!’

‘至于杨秘,也是大同小异。’康熙抚着下巴,眼睛深沉地望着远方,缓缓说道,’因他的事要缓办,所以朕要你提醒一下。杨秘这样的官最宜府道,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

‘万岁﹣﹣这?’

‘杨秘这人朕仔细看过了,外柔内劲,蓄而后发,其性情与鳌拜恰相反相成,有其长而无其短。’康熙的眼中闪着似乎冷峻又似乎赞赏的光,良久才又说道,’用得太低可惜了材料儿,用得太高……’他忽然觉得有些碍口,一笑顿住了。

魏东亭胆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对这主儿,他是忠诚得不能再忠了,但时而敬、时而怕的感觉还是不断地萦绕在心头。他觉得康熙像一潭明净的水,观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真的跳下去,又会觉得深不可测。他忽然想起他的仆人老门子,化装潜伏在自己身边整整三年,直待鳌拜败亡伏法,才露出真相。是不是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呢?他不敢沿着这个题目想下去了,忙又从另一头想,在河堤上杨秘将比自己大着三品的朱甫祥拉下水,还有数百名民扶为保护杨秘而表现出的那种汹汹气势,使他真正领悟了’圣意’。魏东亭被迎面吹来的冷风袭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挺了挺身子,想吁一口气,又憋了回去,只当作什么也没想一样目视前方。

‘国士尽忠是不应计较宠辱进退的。’仿佛是在回答魏东亭的疑问,康熙忽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但为人主的,也当体念忠良的臣子﹣﹣伍先生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在外头讲学很辛苦,也甚见成效,今年山东、安徽来京应试的举人比往年大增,不能说没有他的功劳。前头他几次给明珠的信都转给朕了,昨日又上了奏折,实在是身在江湖、心悬魏阙啊!只如今他在哪里呢?’

‘啊﹣﹣哦!’魏东亭开始吓了一跳,后来才听清是说伍次友,忙赔笑道:’皇上已派明珠人前去寻访,不日之内,伍先生定可到京。’

康熙对伍次友的担心并不多余,愈来愈大的危险正在靠近伍次友,而这个饱学多才、风流儒雅而缺少世故阅历的帝师还一点也不知道。

在郑州乌龙镇伍次友与明珠一起请天子剑诛杀了西选官郑应龙兄弟,二人便分手了。伍次友带着两个从人沿黄河故道东下,一路冬景萧索,放眼一望满目凄凉,野蒿荒草、枯杨残柳在沙滩上稀稀落落,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伍次友放马慢行,想到韶华易逝,美人迟暮,盛年不再,不禁感慨万千。

但他并不气馁。他知道,自己的’赐金还山’和李白是大不相同的。唐玄宗骨子里是把李白视为帮闲文人、取乐玩物;而康熙却真心把他当作知音良友。他知道康熙的心思,是想请他以在野文人的地位帮朝廷收揽一批汉族文士,不要让这批人滑到吴三桂那边。康熙曾多次向他透露,尚有再行起用的意思。但是伍次友对做官一点意兴也没有了,是因为官场中龌龊的构陷、腻人的奉迎、捉摸不定的沉浮,还有与苏麻喇姑出人意外的婚变,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自己既然有幸做了当今天子的启蒙师傅,便有责任帮扶学生做一个万世留名的英主。为此,他要在江湖上为康熙物色一批人才,以便协助康熙治国安民,创建大业。自从在安庆遇到进京赶考的李光地以后,他知道父亲身体康健,便更加坚定了这一决心。

伍次友与李光地的相遇完全是一次偶合。

伍次友由山东到安徽,先在凤阳府淮西书院讲了一个月的学,便又乘船来到安庆府,却不愿再以去职的翰林院侍讲身份露面了。他是一个落拓疏放惯了的人,懒于应酬,苦于拘束,所以到安庆后便没有再与官府交往,自找了一处靠实的百年老店’迎风阁’住下。他哪里晓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还在受到朝廷严密的关注!

住下的第三日,天气骤然变冷。伍次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奇寒难当,看看窗纸明亮,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哪知道刚刚推开窗户,便有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得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惊又喜,忙从包裹中取出康熙赐的那件狐裘披上,兴冲冲走下楼来,向店主人说道:’今日这场好雪,怕是今春最后一次了。我想包下阁上西边那间,那里临河景致好,可以独酌观雪。我愿多出钱!’

‘爷来迟一步,西阁房已上了客。’伙计在一旁满面赔笑道,’不过爷也别懊恼,西阁那么大,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上头总共才七八位,又都是文人,正好吟诗说话儿,小的不再接客人就罢了。’

伍次友无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楼阁,果见西阁已有了八个人,却分为三起。靠东南一桌,有两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人,都穿着灰布棉袍。另几个年轻一点的,坐在他们的下首,靠在窗前把着酒杯沉吟,见他上来,只瞧了瞧他一眼,便都转脸去赏雪,很像是在分韵做诗。另一个中年人却坐在东窗下,开了一扇窗户,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墙下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少年,打扮有些奇特,只穿一件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黑缎瓜皮帽后一条辫子长长垂下,几乎拖到地面,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独酌独饮,见伍次友登楼上来,似乎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便含笑点头欠身道:’这位兄台,那边几位正在吟诗,何妨这边同坐?’

‘多谢,’伍次友一边坐一边笑道,’这边只怕冷一点﹣﹣敢问贵姓、台甫?”先生披着狐裘还说冷,那我该冻僵了!’那年轻人至多不过二十岁,却十分洒脱,嘻嘻一笑说道,’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伍次友顿生好感,忙道:’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推窗赏雪的中年人听到’伍次友’三个字,迅疾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边,旁若无人地吃酒,两眼却不停地向这边瞟。

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问话时,伍次友却大声传呼酒保:’取一坛老绍酒,再要四盘下酒菜﹣﹣精致一点的。’东南桌上的几个人构思正苦,猛听伍次友大声要酒要菜,不觉面露厌色,别转了脸不言语。

‘伍先生真是海量,吃得了这么多?’雨良边饮边问。伍次友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既与你同座,理应共饮,难道你的酒就不肯赐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满倾一大觥递过来。伍次友笑着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雨良先生也是达人!只管吃吧,若醉了,就不必回去,和我一同宿在这迎风阁店里。’雨良微微一愣,转而笑道:’这倒不消费心,我本来就住在这店里呢!’

此时楼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是河里的水显得分外清澈,向东南缓缓流去。阁外的墙头上露出一枝红梅,在这风雪中显得更加妖艳。李雨良见伍次友看得发呆,便笑道:’伍先生,这么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伍次友笑着一摆手道:’那边立着诗坛呢!眼见就要开坛了,我们且听听他们的,赏雪吟诗。快何如之!’

李雨良转脸望去,果见一位凭窗而立的先生手拈着胡须,摆头吟诵:

淡妆轻素鹤林红,移入颓垣白头翁。

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

吟声刚落,对面那位四十来岁的人呵笑道:’好一个’强匀颜色待春风’!黄太冲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开花么?’

听见’黄太冲’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倾天下的’浙东三黄’之首黄宗羲!李雨良一边替伍次友斟酒,一边悄声笑问:’这糟老头子吟的什么?我竟连一个’雪’字也没听见。’伍次友笑着努努嘴道:’喏,说的是那株红梅!别打岔,咱们且往下听。’

黄宗羲听了中年人的话,微笑拈须道:’汪玉叔,该你的了!’伍次友不禁又是一惊:此人竟是’燕台七子’文坛座首汪玉叔!一楼同聚这等两个人物也真是算得上奇遇了。

但不知那个蕴藉深沉的青年和那三个中年人又是谁?正想着,那年轻人开口说道:’黄先生所言极是,光地也以为该汪先生吟了。’旁边一个中年人插话道:’今日原为贺黄先生四十寿辰,但既为文人,就少不了作诗。润章监酒,就该不分长幼、尊卑,凡做不出诗来,酒是没得吃的!’伍次友侧耳听着,对李光地他不熟悉,但对施润章他是知道的,乃宣城文派坛主。天下论诗’南施北宋’,北宋是燕台七子中的宋琼,’南施’便是这一位了。伍次友一边观风望色,一边暗自拿着主意。

‘愚山监酒说了话,’汪玉叔干咳一声笑道,’酒令大于军令,只好应命。不过今日却没有诗情,胡乱填一首词儿塞责吧。’说着,便吟道:

重重冻云凌太虚,东风剪碎玲珑玉。

白蝶舞成团,梅花一带攒。

昨窗窗影白,错认团困月,

晓起推门看,罗衣生峭寒。

”东风剪碎’一句不坏。’施润章笑道,’诗词贵乎恬淡,你总是不失本色。’说罢,转脸对李光地道,’该听你的了。’李光地却只是笑,半晌才道:’杜讷先生和蒲亭神先生都是一代名家,晚生断不敢僭先!’伍次友此时方知,原来这两位是山东新城派大名士杜讷和蒲留松。

‘我来献丑!’杜讷却十分爽快。

兽炭金炉室难温,深掩重门天欲昏。

彤云扫来昆岗玉,抹向梅梢月一痕。

吟罢笑道:’我的诗不好,请诸位自去争那碗状元酒吧!’

六人不禁相视而笑,正待评论诗词优劣,伍次友呵呵大笑立起身来,对雨良说道:’兄弟,你带两碗酒,咱们凑个热闹,他们那些个诗词,太沉闷了,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伍次友说罢,从坛中倾出三碗酒,自端了一碗过这边桌子来说道:’请慢饮这碗’状元酒’,不才伍次友也来凑一首﹣﹣却是打油诗﹣-‘

十只鹅,百只鹅,

千只鹅,万只鹅……

这边席上的几个人,万不料当中会杀出一个程咬金,见这书生执酒高吟漫步而来,不禁面面相觑。听他如此咏雪,李光地却忍不住别转了脸捂嘴暗笑。汪玉叔和黄宗羲却听出其中似有大雅之音,一边起身给伍次友和李雨良让座儿,一边细心听他继续吟道:

亿万斯鹅儿渡银河,

俄顷天低云漠漠!

王母不耐水色浊,

怒令天丁都捉却,

断羽纷纷落山阿。

右军掷笔方惊愕,

易牙抱薪烹珍错。

相邀共饮加饭酒,

吟罢放声大笑。六个人不禁面面相觑,李雨良却着嘴儿笑。良久,黄方问道:’伍次友﹣﹣嗯,听你口音,可是扬州人?’

‘黄先生,’伍次友收了笑容,’伍稚逊便是家父,难道不识么?’

黄宗羲顿时大惊道:’原来是伍老相国的公子!’说罢,转脸对汪玉叔道:’玉叔,这就是稚逊老先生的二公子,不料在此邂逅相逢。’说着,便为伍次友一一介绍座中人,大家拱手见礼。轮到李光地,却不敢受伍次友的礼,翻身拜倒在地,说道:’久知世兄大名,却不料竟如此有缘!’

伍次友忙一把搀起来,说道:’这大礼如何使得?’杜讷却在旁笑道:’他正该如此。大约你还不知道,他是你家老太爷稚逊先生游历福建时,收的高足!’伍次友听如此说,一边笑着还礼,一边说道:’小小安庆迎风阁上一下子竟聚了这么多前辈、饱学宿儒,晚生倒搅了你们的清兴!’说着扯过雨良,说道:’我们还是安坐,静聆诸位大手笔的雅音。’

雨良端着酒碗没言声,却在凝神观察东窗下那位中年人,他正在以手蘸酒,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伍次友一笑,便撇了众人过来,一揖笑道:’这位先生独坐写诗,清雅得很,不过闷酒难畅,何不过来大家同坐?’雨良却笑道:’我瞧着呀,您倒不像是弄笔杆子的,像是玩刀把子的﹣﹣您叫什么名字?’

‘兄弟你真好眼力。’中年人笑道,’我本是一个厮杀汉,听着方才几位的诗好,随便划着好记下来﹣﹣我叫皇甫保柱。’说着,便起身向伍次友还礼,又向李雨良作了一揖。李雨良双手一托,顿觉有千斤重的压力,知道这是一位江湖上的好手。

‘你如今不能称’晚生’啰!’大家入座后,黄宗羲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对伍次友道,’风闻你做了帝师,此番只怕是来此微访的吧?’

伍次友知道这个黄宗羲,才大如海而性情怪僻,为人外谦内骄,是这些人中最有威望的。听他方才吟的诗内’强匀颜色待东风’,似乎对文人趋向功名颇有讥讽之意,因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官了,也没真正当过一天官,什么起居八座不八座,原也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既承先生相问,可以实言相告,我既做过帝师便是零落尘埃、沦为行乞卖唱,决不肯败坏我学生龙儿的事业。’

‘好!’汪玉叔见黄宗羲不住用目光扫视伍次友,忙打圆场笑道,’不过既没做官,此时同我们一样,同是闲云野鹤之人,大可不必为朝廷分忧,今日是黄太冲四十诞辰,还是吟诗贺寿为妙!’

伍次友左右顾盼,见一柜上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便呵呵笑道:’既是寿辰,我却无礼仪可敬,有两首诗写出来奉献黄先生,愿先生寿比南山!’说着便走过去,雨良也过来帮他铺纸。伍次友援笔在手,抖擞精神一阵疾书写了出来,众人看时,第一首是: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

山山

远隔

山光半山

映百心塘

山峰千乐归山

里四三忘已世

山近苏城楼阁拥山

堂庙旧题村苑间疑

竹禅榻留庄作画实

康熙大帝第二部(7)

丝新醉侑歌渔浪沧

另一道题头是: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

山山

灵异

山邻有山

择后四神

山前山季游山

遍访都春是尽

山外野山山色映山

人至慕山山眼照山

乐因是归光如镜镜

真寻俗世贪不身随

雨良和保柱都傻了眼,看了半晌,竟读不下来,正欲问如何读时,却听李光地在低声吟诵:

‘《八山叠翠诗﹣﹣游苏州半山寺》:山山远隔半山塘,心乐归山世已忘;

楼阁拥山疑阆苑,村庄作画实沧浪。

渔歌侑醉新丝竹,禅榻留题旧庙堂;

山近苏城三四里,山峰千百映山光。

‘《包山叠翠诗﹣﹣游西山灵光寺》:

山山灵异有山神,四季游山尽是春;

山色映山山照眼,山光如镜镜随身。

不贪世俗寻真乐,因是归山慕至人;

山外野山都访遍,山前山后择山邻。’

读完,李光地高声笑道:’好诗,好诗!’汪玉叔笑道:’次友这笔字比之稚逊老先生竟还要强些,这风骨、这气势、这神韵,八成临过清秘堂中右军帖子﹣﹣太冲,四十大寿有这么一幅佳品,精贵得很呐!’

黄宗羲小心拿起墨汁淋漓的纸仔细观看,眼中放出光来。伍次友身为帝师而不做官已是大合他的脾胃,又如此恭维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伍次友陡增好感,一边看一边连声夸赞:’好,好!我收下了!无物回赠,薄酒一杯,次友先生请领了!’刹那间伍次友在他目中升到了’先生’地位。伍次友当然十分高兴,接过杯子一吸而尽。将杯底一亮,回座笑道:’我们何不联诗贺寿?’

‘我也不耐烦在这搜索枯肠了,’杜讷捋起袖子说道,’不如集唐诗联句!’蒲亭神也笑道:’既是祝寿,集唐诗也该有个题目,就叫’不惑述怀’如何?’施润章拊掌笑道:’妙!’

‘康熙也算有眼力,竟找到这样的好师傅,’皇甫保柱心中暗道,’这份才气,这份风流,吴三桂那儿如何能找得到?’口里却说:’今日我们耳福眼福可谓不浅,我和雨良先生恐怕只能坐山观虎斗了。’说罢瞧雨良时,雨良正若有所思地在注目伍次友。

黄宗羲当仁不让,首先吟道:

四十无闻懒慢身,

汪玉叔哈哈笑道:’老黄倒会挑现成的,倒像戴叔伦替老黄抒怀似的。’他接着吟道:

生涯还似旧时贫。

谁能阮籍襟怀旷,

施润章忙接道:

却恐闲人是贵人。

一想流年百事惊,

‘这是逼着人转韵了。’蒲亭神笑道,’倒合了我此时的境遇。’他续吟道:

青袍今已误儒生。

时难何处披怀报?

身贱多惭问姓名。

薄有文章传子弟,

黄宗羲不禁大笑:’一句诗勾起老蒲牢骚满腹,岂不闻文章憎命,愈写得好愈倒霉?’说笑着信口续道:

更无书礼答公卿。

壮心暗逐高歌去,

杜讷插上去吟道:

白发新添四五茎。

出门何处望京师?

伍次友续了两句:

几度临风动远思。

多病漫劳窥圣化,

黄宗羲摇头暗叹道:’毕竟身份不同,气质也就各异。我仍借古人,发我的感慨﹣’

无才不敢累清时。

蹉跎冠冕谁相念?

‘求仁得仁,何必自叹自艾?’汪玉叔笑谓黄宗羲,’也不要过于自苦了,无功名念,无利益心其忧自解﹣-‘

寂寞烟霞只自知!

不解谋生只解吟,

芭蕉叶上独题诗。

伍次友终觉格调太颓唐,心里暗自拿着主意,从雨良手中接过一杯酒一仰脖子饮了,笑道:’晚生今天兴起要打个擂台。你们几位暂歇,我和光地、亭神二位决一上下!’说着,曼声吟道:

使君还寄谢临川,

新卜幽居地自偏。

寒酿满瓶书满架,

蒲亭神正低头思忖,李光地已昂首应战:

绿杨如发柳如烟。

细推物理频行乐,

‘颇觉生涯异俗缘!’

伍次友接口吟道:

借问行藏谁得似?

蒲亭神扭脸见李光地又要说,忙抢了上去道:

诗家才子酒家仙!

‘好!’伍次友不容他出句,突如其来又顶一句:

壁间章句动风雷,

‘门外松寒覆碧苔!’

蒲亭神哪甘落后,忙笑道:

闭门著书多岁月,

‘一家终日住楼台!’李光地神采飞扬,见伍次友又要抢先,忙道,’你擂台主人且慢﹣-‘

奇花异草分明看,

伍次友不敢怠慢,忙笑吟:

珠箔银屏迤逦开。

到此诗情应更远,

不知身世在蓬莱。

月色江声共一楼,

‘我有点敷衍不来了,’李光地笑道,’得转一转了﹣-‘

人间亦自有丹丘。

平铺风草写琴谱,

‘醉折花枝当酒筹!’伍次友急顶了一句:

旧业已随征战尽,

蒲亭神一怔,说道:’怎么弄的,我们这会儿的诗像是给前头翻案似的!我偏不﹣-‘

烟波别驻古今愁。

诗肩莫向楼头耸,

一字知音未易求。

百年身世不胜悲,

‘这会儿我也听出来了,’李光地也笑道,’世兄果然厉害,我再助蒲兄一臂之力﹣’

向秀归来父老稀。

未以彩毫还郭璞,

吟至此,诗调又趋凄凉。楼上众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伍次友身上,看他如何再扳回来。伍次友略一沉吟,突然笑道:你们二位并非俗手,可惜乾坤已定,便再堆砌点愁凄词句也不打紧,何况彩笔尚在我手,只怕你们要江郎才尽了﹣-‘

却将远信寄袁丝。

寸心欲抗三千载,

两地空传七家诗。

已被秋风教忆脍,

吟至此戛然而止,转脸对黄宗羲笑道:’我看你认了这个账的好。你开的头,还由你来煞尾,我是已经尽力替你翻了案,一定要凄凄惨惨地过这四十大寿,我也没办法。’说着自斟一杯饮了。

黄宗羲低头思忖半晌,诗句撵到这一步,想再用风花雪月之类搪塞,就太牵强,前头忧愁、凄凉、悲酸俱全了,说重复了便失身份。良久,只好笑道:’次友,用心良苦,真有你的,逼迫着人大发豪情。这末一句,竟寻不到合适的﹣-也罢,就随你吧!’

更携书剑到天涯!

用这一句结束全篇确是天衣无缝。但这迎风西阁上的九个人心里都明白,这番唐诗集联之战,不知不觉间已被伍次友占了上风。

‘其来也渐,其人也深﹣﹣不得不跟着你的鞭子转了。’汪玉叔似乎很感慨,’真是翻案文章妙手天成!怪不得稚逊老先生常常夸赞二公子。皇上选你做师傅,也真有眼力,当今把你放到江湖上,这份远见卓识便值得浮一大白。来,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