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湘鄂会馆喝了阿琐的一碗豆腐脑儿,周培公一直惦记在心里,曾经去了几次,却再也未见到她。后来又到烂面胡同去打听,才知道阿琐姓顾,家里有个年老多病的父亲,还有个哥给人家打短工,日子过得很是紧巴。但究竟为什么不再做豆腐脑生意,邻居们也不清楚。
过罢端午节,周培公又要出去。图海见他换便衣,便笑道:’又到烂面胡同去寻顾阿琐么?小老弟,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要细细思量啊!前几天,户部郎中老姜还托人来打听你,八成是想把他的妹子说给你,我只含含糊糊地推托了。阿琐虽好,只是低贱了些。再说她现在有没有人家还不知道,何苦费这么大的心﹣﹣要报恩,从我账上拿五百两银子送去!’
‘哪里,哪里!’周培公掩饰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受人如此大恩,竟连人家面也不见,一句酬谢的话也不说,岂不是太不知礼么?’图海听了哈哈大笑:’既如此,你何不堂堂正正敲她的门,当面告诉她,’我周培公还你的簪子、报你的恩情来了!”说完,他便自去了。
周培公被他耍笑得面红耳热,想不到这个老图海已经偷窥了自己的隐私。仔细一想,图海这话也确有道理,自己并无见不得人的去处,乍着胆子敲一敲她的门又有何妨?
来到顾阿琐家门口,周培公又有些犹豫了:一个青年男子,贸然去找一个年轻姑娘,小琐家人倘若问起,我该怎么回话?他赶紧抽回了叩门的手。可是,小琐给他盛豆腐脑儿的神情,又重现在眼前。
在这人情淡薄的世路上,她所给他的体贴、温暖,一时间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如果因自己的怯懦失掉了这些,那将是终生遗憾……周培公想着,正要抬手敲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琐挽着一篮子衣服走了出来,见周培公站在眼前,她目光一闪,随即又垂下了头,低声道:’周……大人。’
一听到这’大人’二字,周培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转而爽朗地一笑,说道:’什么周大人,我还是周培公嘛!我已来过几次,总寻不到你家的门儿,按说我早就该来的..’
小琐听了,只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这个地方太偏僻,我们又是小户人家,不好打听吧……’说着,回身推开门,又朝周培公蹲了一福,道:’里头寒碜得很,您将就着进来坐坐吧。’周培公听她的话音,似乎自己几次在她门前徘徊都被她瞧见,不禁红了脸,慌乱地说道:’不进去了吧,免得惊动了你家病人。哦,你不是要去洗衣裳么?刚好我也要到西河沿街拜会一个朋友,一同去好么?’小琐抬头看了周培公一眼,见左近并无熟人,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言声,周培公两只手已捏出了汗,良久,才没话找话地问道:’家里日子可还过得?’阿琐也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经周培公这么一问,只’嗯’了一声,方缓缓说道:’我爹打前年就病了,家里日子本就艰难,我们兄妹两个苦挣,也只够糊口的,偏是我哥不争气,出了事,让人家……’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失口,便又闭上了。
‘你哥哥怎么了?’周培公站住了。
‘瞎!说不得。’阿琐见他立住了,只好也站住。这里正是前明张阁老家祖茧,十分荒芜。因是节下,又时近午牌,远近并无一个行人,融融的阳光照着葱茏苍翠的松柏,一丛丛野蔷薇在黄土冢前开着血红的花。阿琐看了培公一眼,低头叹息一声道:’他原在城东尤家做活儿,和尤家大奶奶的丫环好上了……后来在野外叫人家拿住了,被打了一顿,剪了辫子,如今窝在家里养伤,不敢出门。尤家三天两头上门,要他去做活儿……唉!’她说着,眼中滚出一串泪珠儿,’我若不知先生为人,这些事是再也不会讲的,多丢人哪!’
周培公这才明白她这些日子不出门做生意的缘故,忖度了一下,从靴筒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说道:’这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你先拿回去度穷﹣﹣不不,你别推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周培公飘零京师,举目无亲,受了你的大恩,此恩此德,岂是这区区几两银子报得了的?’
‘不为这个。’小琐急忙分辨道,口张了两张,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
跪下重重叩了头,放声大哭,喊着,’关老爷,关老爷!您老人家是天底下的正神,专管人间不平事。您来做主,我周培公没偷她的鸡,她硬诬赖我。您若有灵就叫这臭婆娘一出门也背过气去;我周培公若是偷了人家的鸡,一出这庙门,就叫我一筋斗摔折了腿!’
‘我祷告完,爬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跨出来,果然叫那高门槛儿绊了一跤,’砰’的一声摔在台阶下,一连翻了两个滚儿,真的扭了脚脖子,再也爬不起来……’周培公从回忆中醒悟过来,见阿琐听得忘了神,用袖子抹眼泪,便笑道:’你不说是有鬼神么,那你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呢?’
‘阿弥陀佛,我信你讲的是实话,不过这是前世的冤孽!’阿琐叹道,’人家听得心里很难受,你还有心笑!’不知不觉中已把’您’换成了’你’,’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狠读书,想着有朝一日我得了济,要烧尽天下关帝庙!’周培公笑道,’不过读过书后,倒想开了,何必和这泥塑的人怄气呢?’一边说一边走,眼见前头上了官道,西河沿大街遥遥在望。他俩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这个人间是不允许孤男孤女这样无拘束地同行、交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我该回去了。’周培公心里涌起一股惜别的感情,深情地望了阿琐一眼。
‘嗯。’小琐退后两步,蹲了一下身子,默然转身便走。
‘阿琐!’周培公忽然叫道。
阿琐猛地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周培公没言语。周培公趋前几步,低声道:’你哥哥的事尤家人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是在野地里被剪了辫子。’
‘这就好办了。’周培公笑道,’你叫他夜里拿把剪刀,到戏院里剪他十多根辫子,再猛地喊叫自己的辫子也被剪了,这件事不就一笔勾销了?’
阿琐乌溜溜的一双大眼转着,想了半日才醒悟过来,捂着嘴’嗤’地一笑,用手指了一下周培公,只说了一句’你呀﹣-‘便红着脸快步走了。
康熙从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内,已是午夜时分。这一夜又是舌战,又是亲临指挥打斗,处置得十分妥帖,虽累得筋疲力尽,却是异常兴奋,没有半点睡意,光想找个人说说话儿,便吩咐张万强道:’备轿,朕今夜要幸储秀宫,传贵妃钮枯禄氏也去。’张万强忙答应了一声,便出去张罗。
皇后赫舍里氏还没有睡,自个儿坐在灯下玩着纸牌,卜问子息,听说皇帝半夜驾到,忙盛妆迎接。
康熙满面春风地笑道:’朕今夜得了彩头,不寻个人说说话儿急得慌!’说着便拉着皇后的手,上阶进殿。贵妃钮枯禄氏不一会儿也来了,见皇帝和皇后说话,便跪在一边。康熙见她叩头行礼,只略一点头,笑道:’进来吧。’
‘万岁,’赫舍里氏忙命人将给自己熬的参汤进给康熙,说道,’今夜得了什么好处?说给臣妾们听听,也跟着欢喜欢喜。’
‘嗯!’康熙袖子一挽,端起参汤呷了一口,便将方才牛街寺的那场闹剧绘形绘色地说了一遍,把钮枯禄氏听得一会儿花容失色,一会儿又捂着嘴直笑。
皇后听了却半晌没有言语,静静地听康熙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万岁爷,当年伍先生给您讲课,臣妾也曾悄悄儿听过几回,说什么’知命者爱身,不立乎岩墙之下’。小户人家都讲究这个,何况皇上乃是万乘之君?今后还是少履险地才好,此类事派个将军也就成了。这是其一。’
‘哦?还有第二?’
皇后左右看看,几个宫女太监还侍在殿口,便挥挥袖子道:’你们都退下,只留墨菊一人侍候。’
墨菊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儿奴才,最是靠得住的,了皇后吩咐,蹲身答应一声’是’,便出去督着众人回避了,自个儿站在殿外守候。
‘你也忒小心了。’康熙见人退下,笑道,’你这里还会有外人?’
‘其二说的便是这个。’皇后起身亲自沏了一盏普洱茶,双手奉给康熙,坐下说道,’万岁方才说的很细,臣妾一字一句都听了。只是那姓杨的贼子后来既然知道皇上亲临牛街寺,照常理该是拔腿就走的,为什么还一味要放火?这也忒胆大了!’钮枯禄氏也是一怔,她根本没有往这上头想。
‘举火为号!’康熙惊得腾地立起身来。回来的一路上,他也曾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此时经皇后一提,立时’轰’地袭上心头:’举火为号’,这是在乾清宫议定的,贼人们为何会知道得如此之快!康熙想着,将茶盏’咣’地蹴在桌子上,目光炯炯盯着殿外,咬着牙说道:’你说得很对﹣﹣宫中确有奸细﹣-原﹣﹣来﹣﹣如﹣﹣此!’
赫舍里氏见康熙又惊又怒,龙颜大变,忙起身笑道:’万岁何必动这么大火?好在贼人奸计并没得逞,倒叫咱们知觉了。这件事容臣妾和贵妃慢慢查访。’
‘来!’康熙突然叫道,’传旨,叫养心殿张万强和小毛子来!’
墨菊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派人去了。皇后笑嗔道:’万岁今儿还不累?已过半夜了,还要在这儿问案子?各处宫门都已下锁,这一惊动,又要记档了。’
‘记档就记档。’康熙冷静了一点儿,吁了一口气,把茶盏递给钮枯禄氏,
‘换杯热的来﹣﹣这种事处置得愈早愈好。宫门下锁,各处知道的人少,反而更好﹣﹣传话,谁敢乱说,就送内务府关起来饿死!’
皇后点头笑道:’皇上圣明,只是夜深,不要累坏了!’
康熙叹道:’朕这个皇帝是不好当的,照汉人说法,你我都是夷人。心里不服的人很多,不能不格外用心。要知道,前明皇帝一分力能办的事,朕要拿出五分十分的力才办得到呀!’
‘万岁说的是实情。’钮枯禄氏也点头叹道。
‘现在正逢国家多事之秋,朕不能垂拱而治﹣﹣都叫下头去办,便易生弊端。’康熙说着,由不得长叹一声,’不能安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这是伍先生给朕的信中说的话,说得很对呀!朕的国库如此乏用,每年还要拿二千万银子养那三个活宝,古今哪有这么晦气的皇帝?安民、聚财、兵事,都得从亲民开始,朕不亲民,每日守在乾清宫,不要说胜过唐太宗,怕连宋徽宗、宋钦宗爷们也不如!你们想想,是当长孙皇后呢,还是’君在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的好?’
康熙正长篇大论地抒发感慨,张万强和小毛子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前一后给皇帝、皇后叩了头,又给贵妃请了安,方才问道:’万岁爷传奴才们来,不知有何旨意?’康熙的气已经平了,吹着盏中茶沫,转脸对皇后道:’你是六宫之主,你给他们讲讲,朕想歇息。’
‘是!’皇后答应一声,坐在康熙斜对面问道,’今日皇上在乾清宫议事,你们俩谁当值?’
张万强忙跪下回道:’回主子娘娘的话,是奴才当值。’
‘除了万岁召见的那些大臣外,宫里的人还有谁在?’
‘我一个,’张万强仰起脸扳着指头回忆,’刘伟、黄四村、常宝柱、陈自英……共是二十四个,对了,文华殿的王镇邦也曾听差来过。’
康熙听着不得要领,从旁插嘴问道:’朕说举火为号,十二处清真寺一齐动手,你们听见这话了吗?’
‘奴才是听见了的。’听至此,张万强已弄清皇上的用意,忙叩头答道,’旁的人,奴才不敢说都听见了,不过听见的肯定不少,这事当时议了一阵子,才发落给图海大人﹣﹣万岁爷并没有叫奴才们回避。’
‘皇上这边说话,那边就走了风,这成话吗?’皇后突然怒道,’张万强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话音虽不高,却声色俱厉。旁边的小毛子也吓白了脸,忙跪了下去低着头,
大气儿也不敢出。张万强听见责备,只连连叩头称’是’,却说不出话来。
康熙见他惊慌,缓了口气说道:’张万强,朕也知你一向小心,今日这娄子捅得很大,知道么?’
‘奴才该死!’张万强带着哭音答道,’求主子娘娘责罚!’
‘不是责罚就可了事的﹣-‘皇后又问道,’你估摸是谁传出去的?’
‘这……’张万强额上汗珠滚滚流下,思量半晌,摇头答道,’奴才一时实在估摸不透,不敢妄言欺主。’
小毛子忽然在旁说道:’这些人我全知道,王镇邦、黄四村,除了他们没别人!御茶房烧火的阿三也保不定……’张万强听了,回头道:’小毛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人头落地的!’这一说,小毛子吓得不敢再言语了。
‘你昏聩!’皇后’啪’的一拍桌子,连隔座的康熙都吓了一跳,却听皇后厉声道,’他替主子留心,你倒拦他﹣﹣你怎么知道主子就要冤枉了人?’
‘喳﹣-‘张万强惊得浑身一抖,颤声说道,’奴才昏聩,怕主子冤枉了
人!’
‘哼!’皇后冷笑一声道,’你不要在养心殿侍候了,回慈宁宫去!’
回慈宁宫侍候太皇太后,这并不算处罚。但他是被撵回去的,不但他自己,连太皇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康熙心里掂量着,命道:’你们两个都出去!’张万强和小毛子爬起来,颤抖着双腿跨出殿外,在当院灯影儿里,忐忑不安地跪着。
康熙回转脸来,见赫舍里氏兀自满面怒容,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这当家婆,蛮厉害么!’钮枯禄氏直到此时才舒了一口气,脸上回过颜色来。
‘这不能轻易放过了,’皇后回过神来,正容说道,’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平天下。’
‘这个话当然是不错的,’康熙沉吟道,’不过目下不能处分张万强。朕想过了,这次走漏消息,不是太监们翻老婆舌头,是有意传出去图谋大事的,张万强怎么防得了?朕身边只这两个人还可托些事,小毛子朕还要另作安排,敌国不破,不可自损,皇后还要饶了张万强。’
‘那好,’皇后扬着脸吩咐墨菊,’叫他们进来!’

转眼间重阳节来临了。碧云天、黄花地、丹枫山、清潦水,撩人登高情思,都中的士人都纷纷提壶携酒去登高消寒。宫中的冬事要比民间准备得早一些,修暖炕、设围炉、挖地窖,上下人等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天,小毛子寅时初刻即起,用冷水擦了一把脸便忙着赶到养心殿正房。康熙已经醒了,他忙着将一顶青毡缎台冠给康熙戴上。见康熙张开双臂,又手脚麻利地将酱色江绸锦袍替他穿上,上面罩了一件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还为他束好金线纽带,穿上皂靴,最后又把一串蜂蜡朝珠端端正正戴在康熙项上,这才退后垂手侍立。康熙这几个月来似乎不甚疼惜小毛子,动辄就给他颜色瞧,所以他也是格外小心侍候。
穿戴齐整,康熙带了小毛子,先至后宫钦安殿拈香礼拜,又到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过安,转过来至养性斋接见新调入京的兵部尚书莫洛,接着是见朱国治和范承谟,因彼此有很多话不足为外人道,才选了这个僻静所在。密议良久,又看过了旨稿,康熙这才下令驾至储秀宫,与皇后共进早膳。
‘今日召见的这三位大臣,’康熙一边吃一边说道,’莫洛和朱国治也都罢了,不知怎的,范承谟脸上却带着愁容。’
皇后夹了一筷山药酒炖鸭子放在康熙碗里,停了箸问道:’万岁爷没有问问他?’
‘没有,’康熙笑道,’这只是朕心里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边,恋家恋主也是常情。’皇后笑道:’他和耿家可是姻亲,有些事万岁该问还是要问的。’康熙一怔,随即笑道:’这倒不必多虑,范承谟是个正直君子,世代忠良,
和洪承畴、钱谦益那干子人不一样。’
皇后方欲说话,捧着巾栉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万岁爷方才问主子娘娘的事儿,奴才倒知道一点过节儿呢!’
‘嗯?’听小毛子插话,康熙停了箸,转过脸来似笑不笑地问道:’你知道什’范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进一只老虎去﹣-‘
么?’
‘胡说!’康熙笑骂道,’如今又不是开国之初,京师会有老虎?’
‘真的。’小毛子笑笑,一本正经地说道,’范大人家住在玉皇庙那边,偏僻得很。听说猎户们前几日在西山掏了一窝虎崽子,母老虎发了疯,白日黑夜下山寻事,不想就蹿到范大人家花园里,叫家丁们围住打死了﹣﹣那老虎还咬死范大人家一头叫驴呢!’
‘他就为这个不高兴?’康熙说着,瞟了皇后一眼。
‘后来,’小毛子接着说道,’范老太太寻水月和尚问吉凶,水月就给范大人起了一课,说是’不妨’,只是告诉大人一句话:山中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范大人回来,必是知道了这事儿,才不高兴的。’
‘什么叫’门内大虫’?’皇后问道。
‘听说福建叫’闽’,’小毛子笑道,’可不是个门内大虫﹣-‘
话没说完,不防康熙狠地一转身,’啪’的一声照小毛子的脸打了一巴掌!小毛子被打得打了一个趔想,也亏了他灵便,跟跄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连连磕下头去。皇后和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正听得津津有味,乍见康熙无端发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
‘混账东西!’康熙的脸气得通红,’哪来的这些贱话?’
‘是,奴才混账王八!’小毛子半边脸已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着,’奴才犯贱,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范承谟前来陛辞,恋恩不舍,面带戚容。朕不过与皇后随便说说,你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你这叫内监议政、诬蔑大僚!’他一边说,一边逼近了小毛子,’现在人还没上路,就叫你这贱人咒他!’
‘奴才不敢咒范大人!’小毛子委屈地分辨道,’实实在在是水月和尚起的课呀!’
‘你听听,这是什么规矩!’康熙对赫舍里氏说道。他气得两手都是抖的,’朕与皇后说话,你为什么要来插嘴﹣﹣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看他还敢再顶嘴!’
皇后初时也觉康熙突然翻脸,太没来由,此时听康熙这番道理,又想想小毛子确有饶舌的毛病,本想替他讨情,张了张口没有吱声。’还愣着干什么?’康熙眼睛一瞪,喝道:’拖出去!’
这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们再不敢怠慢,将泪眼汪汪的小毛子架起就走。小毛子临去前,满面委屈地看了一眼挨着皇后站着的张万强。张万强不觉心里一软,便躬身说道:’万岁,奴才前去掌刑可好?’
‘不用你去﹣﹣打量朕不知道你们太监那些个把戏?’康熙冷笑一声坐回原处,重新操起箸来,在盘里寻了半天,夹了一片笋慢慢嚼着,一边对殿中众人说道,’太祖太宗早就定有家法,朕和皇后因事情多,没顾着治理,太监们便上头上脸地越来越放肆!再这么下去还了得?-﹣传旨给慎刑司,把太祖皇帝’内监宫嫔人等干预朝政者斩’的诏旨做成铁牌子,竖在各宫廊下!’众人这才知道康熙今日是专拿小毛子作法的,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时外头已经动刑,鞭响声、人嚎声都传了进来,小毛子一边叫疼,一边号啕大哭,夹着求救声:’主子爷、主子娘娘啊﹣﹣哎哟,奴才再不敢了!哎哟!’殿里殿外太监、宫女几十号人,有的与小毛子素来交好,面现不忍之色;有的与他平日不睦,或心羡妒忌的,心里熨帖,脸上光鲜;他的’菜户’墨菊听不得,救不得,站不住,悄悄儿回自家房里用被子捂住头抽泣。
皇后听着不忍心,一边给康熙添菜,一边赔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教训得对。不过这小毛子素来当差勤谨,念这点情分,教训几鞭子便算了。再说,今儿不大不小也是个节气,皇上气着了倒值得多了。’
‘瞧着你分上减他三十鞭!’康熙呆着脸说道,’仍叫他回御茶房侍候﹣﹣张万强,你可瞧见了?叫他们都仔细:这就是例!太监犯舌妄议朝政的、泄露宫掖机密的,一体像小毛子这样儿处置!’说完起身来,也不和皇后打招呼,抬脚便去了。
当夜二更天,康熙批完公事回养心殿。张万强默默为康熙卸了朝珠,除了袍褂,服侍他半躺在大迎枕上,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时,康熙却叫住了他:
‘张万强﹣﹣伴君如伴虎﹣﹣是么?’
‘哪……哪里?’张万强看了看康熙,见他嘴角带着微笑,对这位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皇帝,早已不能用面部的’笑’,或者’恼’来判断他内心的喜怒了。见康熙话语不善,张万强以为又要寻自己的事,慌乱得不知怎么好,说话也结巴了:’小毛子是他自己不长进,惹万岁爷生气,没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
康熙左右看看没人,忽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就吓得这样!朕是龙,不是虎!没听人家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么?’
‘万岁爷的意思……’
‘朕的意思,’康熙抚着刚剃过的头,沉吟着道,’你弄点金疮药膏,悄悄给小毛子送去,看他能不能来。能起来,带他来﹣﹣只不能叫别人瞧见。’
张万强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将手里怀里刚刚卸下的衣物掉在地上,半晌方踌躇道:’今儿听说打得狠了,来怕是不能的。就是能来,别处好瞒,养心殿的人怎么也瞒不了!’
‘唔,说的是。’康熙坐直了身子,’带朕去一趟吧!’
‘啊?’张万强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康熙满脸正色,不似说笑,忙又道,’喳﹣-‘
康熙站起身来披了一件大髦,踱出殿口,大声说道:’张万强,朕心里烦,带着朕在大内里头走走!’说完,二人便出了垂花门。
正是亥正时分,半个月亮悬在中空,在疾飞的暗云中颤抖着时隐时现,紫禁城一片沉寂,只有守更太监不时远远吆喝着’小心灯火,小心灯火!’太监们最信鬼神,不轮到值夜,晚上一步房门不出,连撒尿都有专备的瓷壶。康熙为节省,又大量裁撤了太监,偌大紫禁城中只有千余人,所以此时外头早已一个人影儿不见,除了乾清宫一带灯火闪烁外,别处竟是黑沉沉一片。一阵风吹来,微微带着寒意,袭得张万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听身后康熙靴声素囊,步履坚稳,猛想起外头说书先儿们讲的’圣天子百神相助’的话,心思才逐渐安定下来。
转过几个黑魃魃的巷道,远远见一排低矮房子,便听小毛子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康熙便住了脚,问道:’不会有人吧?’
‘他今日才挨的打,’张万强忙道,’谁肯这时候沾惹他的晦气?万岁放心!’便上前轻叩窗棂,小声叫道:’小毛子,小毛子!’
小毛子挨了七十皮鞭,屁股上背上皮开肉绽。他是红极一时的人,挨了打趁愿的多,心疼的少,今日这场飞来的横祸,面子一扫而尽,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一步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来的下处,寻了一碗老黄酒灌下去,正迷迷糊糊趴在床上﹣﹣背疼得不敢挨床﹣﹣哼哼,听见外头有人叫唤,两只胳膊支起来,抬头问道:’是张公公么?门里头没上门,一推就开,您自个请进来吧﹣﹣哎哟!’
康熙听里头没人,示意张万强在外头望风,拿了金疮药,轻轻将门推开。孤灯之下,小毛子侧身闭目半躺在被窝上,眼睛红肿红肿的,脸也瘦了。康熙见他如此,抢上两步,站在床前沉思不语。
‘张公公,坐呀!’小毛子眼也不睁,用手拍拍床沿道,’要嫌埋汰,那边还有张凳子,哪里能比上养心殿﹣﹣啊?皇上!’他一下子瞪大了眼,似乎连瞳仁都要跳出来,僵在床上不动了。
‘是朕。’康熙笑笑,见小毛子挣扎着要爬起来,忙双手按住了,’别﹣﹣你就躺着,可打疼了吧?’
‘不要紧!’小毛子眼中放出光来。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见康熙亲自前来视疾,心知今日挨的这顿打,内中有缘故,就是疼也不能嚷疼!小毛子咬着牙坐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万岁爷心里待我好,教训我也是为我好。主子这么恩典,小毛子死了也是情愿的!’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朕有件要差要交给你,不这样不成,你没怨言,可算得上忠臣!’
‘奴才知道了!’小毛子兴奋得一阵激动,屁股被一硌,痛得嘴一咧,’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嘛。只是先告诉奴才一声儿,岂不心里好过些?’
‘你很聪明。’康熙满意地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不打黄盖,曹操能信他?本来这事三个月前就想办,又怕太急,引人疑心,才拖到今日﹣﹣你要心里好过,怕就没这么像了。’小毛子翻眼一想,笑道:’三个月前,那必定为牛街那事!宫里头太监有很多人是信那个什么钟三郎的,您想让奴才进去寻出首脑来﹣﹣那定是王镇邦、阿三、黄四村他们!’
‘单为他们几个,朕岂肯叫你受这样罪?’康熙笑道,’他们顶多算个蒋干!朕有意让你投奔他们,寻出那个大曹操来,这个差使干么?’
‘主子相信我、差遣我,做什么不干?’小毛子此时心绪极好,’死了也干!’
‘好!’康熙说道,’小毛子,朕知道你哥不成才。你又是个太监,空有心胸儿,到底不得个正果,很是可怜。不过,你只管办好这个差,别的事不用操心。你妈那边,朕指派人常常接济着点。事成之后,从你侄儿里头挑一个过继给你,你妈呢,再封她个诰命,岂不是荣耀光鲜?’
小毛子最孝敬母亲,当初就是为给母亲看病没钱,才净身为奴的,听康熙肯施这样大恩,翻起身来就在床上连连叩头,拣不出什么好词儿谢恩,’呜’的一声哭了,伤肝动肠,十分凄侧。康熙正待抚慰,张万强从外头一步跨进来,急掩了门道:
‘万岁爷,有人来了!’
小毛子一惊,随即哭声更高,一边哭,一边用手抓挠被子又扑又打,还用头拱枕头。哭声中夹带着小声窃语:’钥匙就在板凳上……呜﹣﹣万岁爷委屈一下
在里头坐坐……哎哟,我的佛祖天爷呀!-﹣可别弄出了声儿……’张万强不等他’哭’完,一把扯了康熙,钻进漆黑的茶器皿库里。
来人正是阿三和黄四村,小毛子和这两个人熟稔得很。那年小毛子因为母亲抓药还债,偷了御厨房的一件钧窑瓷器,御厨管事的阿三便请他干爹讷谟到茶库中去搜,却被小毛子锁进里头,闹了个沸反盈天。讷谟被处死后,阿三被撵出了御厨房,不知撞了谁的木钟又调回了御茶房﹣﹣小毛子已升到养心殿侍候了,阿三一见他的面便千爷爷万奶奶地说了两车悔罪的话,小毛子宽待了他。黄四村原是小毛子的朋友,位置本在小毛子上头,鳌拜得势那阵子小毛子吃不开,两个人还能说几句私下话。后来小毛子高升,成了头等红人,他心里忌妒,又在下头说了小毛子许多不中听的话。正走红的小毛子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二人便生分了。
黄四村和阿三两个人,一个打了个西瓜灯,一个揣了包棒疮药进来。见小毛子趴在床上哭得浑身是汗,黄四村把灯吹熄了放在地上,凑到床沿上坐了,吩咐阿三’把药放在桌上’后,便劝慰小毛子道:’瞎!也难怪你伤心呐,今儿后晌我去瞧你妈,可怜她还不知道,还在想着明日是你生日。’
一提到母亲,更触动了小毛子的疼处,本来假嚎变成了真哭,顿时涕泗滂沱、声嘶气噎,暴红了脸,又是咳嗽又是鼻鼻涕。隔壁库房里的张万强不禁暗笑,小声道:’万岁爷,这小毛子真不含糊!’康熙在暗中摇摇头:’不像是装的,像是动了真肝火。’二人正小声议论,听外头小毛子渐止哭声,抽咽着说:’四哥、三哥,别人见我遭了事,躲还躲不及,你们倒来瞧我﹣﹣这人的交情是怎么说呢?’
‘这叫世乱见忠臣,板荡识英雄!’阿三笑得两眼挤成了缝,说道,’小毛子,自打那回以来,我仔细瞧你,真是个有良心的,不像那个叫万岁打死的吴良辅,一得了势就一味欺压人……这心地品格儿咋叫人不佩服!’黄四村一眼瞧见小毛子枕头旁的金疮药膏,便笑道:’阿三这话一点儿不假!你看这包药,除了养心殿、储秀宫里有,从哪儿弄去?要是你为人不好,谁肯这时候儿还来送药!’
这一问,连库房里的康熙和张万强都是一惊。
‘这药……’小毛子抚着背,嘴一咧又想哭,却忍住了,’这是娘娘跟前的墨菊托了小红下晚时间拿来的﹣﹣万岁爷这几个月气大得很,我小心上头又加小心,不知造了什么孽,还是触了他的霉头。’
听了小毛子这一席话,康熙暗中摇了摇头:’太沉不住气了。’
黄四村道:’墨菊是个老诚姑娘,心肠极好,可惜你是个太监,只能和她做这份干夫妻。’
小毛子欠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抓起毛巾擦了脸上的泪水,颤声抽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万岁爷和娘娘待我也是好的,不知是哪个驴尿日的在下头窜了野火﹣﹣你们不在里头,不知里头的事儿,邪着呢!前些时连张公公都不得意了,主子娘娘差点把他撵回慈宁宫去侍候呢!’
‘方才我们和王镇邦吃酒玩纸牌,’阿三笑道,’他也是这么说的﹣﹣万岁爷既待你好,又有张公公照应着,说不定还会叫你上去侍候呢!’
小毛子揉揉眼,点头叹道:’或许吧,也难说。张公公原是老佛爷的人,里头有人照应。我是光棍一条,就一个苏麻喇姑姨,偏出了家;魏侍卫的妈孙嬷嬷倒是个好人,她老人家要在,去讨个情儿,皇上许还肯给她面子,偏又接回家去了﹣﹣这事儿得等皇上气消了才能再想法子转圆呢!’听小毛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康熙不禁点头微笑。
这两个人哪里是小毛子的对手?三说两说,便钻了小毛子的圈儿。黄四村和阿三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起身笑道:’天时不早,我们该去了﹣﹣世上事本就这模样儿。管它呢,走一步说一步吧,后头的事谁料得定呢?比如鳌公爷,头天还是个煞神,第二日就拿了,只能在院子里看四方天﹣﹣你好好养着,天大的事,身子骨是要紧的。’说着便点灯出门,阿三又回头道:’你妈那里不用惦记,我们有个计较,你的事先不告诉她,就说里头有事走不开,过几日你伤好了回去再开导她吧!’
‘多谢了!’小毛子听他们叨叨,心里急得要命,嘴里却笑道,’你们来这么一说,我也心宽了:人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杀人不过头落地,挨刀不过碗大疤,有什么了不得的?这几日劳你们和镇邦公公勤着点往我妈那儿瞧瞧,我这里就感恩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