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翩翩公子正是在五华山与吴三桂会面、自称为朱三太子的杨起隆。他在江北、山左一带以’少主’身份巡视了钟三郎在各地的香堂后,返回了北京。
其实,他的本名叫杨起隆,父亲杨继宗原是前明熹宗时左副都御史杨涟的远房侄儿。杨涟因弹劾魏忠贤被捕下狱,偌大的杨氏家族死的死逃的逃。杨继宗化名朱英出走,遍游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挣得百万余贯钱的家产。崇祯初年杨涟的冤狱平反,杨继宗返回北京。他以大量的金银财宝贿赂了周贵妃的堂弟周全斌,很快就得到一个光禄寺司库主事的职位。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城。深夜时分,崇祯皇帝撞响景阳钟,召集百官入宫。待杨继宗飞骑赶进紫禁城时,侍卫、锦衣卫、太监、宫女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血腥味扑鼻熏人。此时崇祯已经杀死了公主、皇子和近侍宫女皇妃,逃到煤山去了。
要不是杨继宗见多识广,见了这些尸体准会被吓傻的。他在宫中像游魂一样穿行,突然被横着的一具尸体绊了一跤,被摔出五六尺远,两只手也被擦破了。方欲起身,又发现这死者的怀中竟抱着一个小木盒子,十分精致。当时他也顾不得打开细瞧,便抱起来,连夜赶回乡下。
回到家里就着灯光打开看时,杨继宗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边竟有一方盘龙金钮玉玺!玉玺下有一块黄丝绢帕,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这是一张藏宝图。绢帕的左下角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加盖着洪武皇帝的玉玺。近三百年的东西了,看着还像是全新的。
湖北五华山
杨继宗前后想想,明白了,这是几个人为争这个木盒子而丧生的。
杨继宗死后,这张图和玉玺就落在了杨起隆手中,成了假冒’朱三太子’的凭证和资本。这个’少主’对这次巡视结果相当满意,仅直隶、山东、河南、安徽四省,香众信徒已有二百余万。
在乾清宫议定围剿造反回民,以牛街礼拜寺火起为号的消息,当天下午便由内务府老黄敬派人传送了出去。听到蓄谋已久的计划就要实现,杨起隆兴奋得心脏噗噗直跳﹣﹣天下回回是一家。朝廷在北京惹翻了回民,满天下的清真教徒都会成为康熙的敌人,那该是怎样一个快心畅意的局面!
吃过晚饭,杨起隆便带着周全斌的公子周公直、齐肩王焦山、阁老张大、军师李柱、总督陈继志、提督史国宾等人前往牛街清真寺观火,以便见机行事。
杨起隆见到康熙,先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向康熙双手一拱,说道:’龙公子,固安县匆匆分手,转眼间一年有余,不想今日在此再次相逢,真乃三生有幸!’
‘呀,是杨老板?’康熙故露惊讶之色,一边还礼,一边对魏东亭道:’可还记得这位杨老板么?’说罢,又指着图海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店分号的金掌柜,店就开设在菜市口。他有一套拿手的红白案,请多多光顾。’
魏东亭听了,十分好笑,想不到康熙竟有如此机变的才能,说出的话倒真有个小老板的味儿,便也随着康熙应付道:’幸会,幸会!当然记得,杨老板有一肚皮的学问,出的谜儿竟吓走了两位年轻秀才。’图海也顺势应酬道:’久仰,久仰!往后敝店的生意请多多照应!您也是来做礼拜的?’
‘做啥子礼拜哟!’杨起隆呵呵一笑,’来瞧热闹呗﹣-﹣同进去吧?’
‘您请先进,’康熙狡黠地眨眼笑道,’我们还要随喜随喜,顺便等几个人。’杨起隆只好拱手作别,带着从人先进去了。
康熙装作闲逛,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在四个大拱门边来回游荡,直等后头穆子煦一干侍卫赶来,才带着图海进去。里边的涤虑室、长老坟、元明碑亭、邦克楼、望月楼……都挂上了各色彩灯。康熙进来后,便挨次看去,见魏东亭亦步亦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遂压低了嗓子厉声斥道:’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他们,预备着厮杀!’说着目光如电地狠狠瞪了魏东亭一眼。图海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他这一次从康熙那双黑晶晶的瞳仁里感受到令人胆寒的锋芒!康熙见他惊讶,淡淡一笑说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情由,这位杨老板来头大着哩!如果热闹瞧不上,他兴许就会造出点热闹来。’说完便向正殿走去。
这是个高大宽广的礼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间铺满了大红毡垫,白色布帷遮了内廊两厢,专供女教徒在里边做礼拜用。殿内殿外足足跪有两千人。康熙进殿后左右张望,哪里还找得到杨起隆的人影儿,便也跟着大家跪下。图海、魏东亭、穆子煦、犟驴子、狼晖一千人也跟着挤了过来,跪在康熙的附近。
‘台斯密!’有人大声说道,嗡嗡嘤嘤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康熙从人缝里望去,一个身着红衣长袍的长老站在雕满了汉文、波斯文的经坛前,手里捧着一本《古兰经》,开始大声地背诵起来:
俩依俩海,音兰拉乎,穆罕默德,素伦拉希!
长老背诵一段,翻译一段: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
‘乎图拜!’经坛上长老背诵一段后又翻译道:
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快来礼拜呀!快来礼拜呀!快来成功呀!快来成功呀!
那长老双手举了起来,有点神经质地抖动着,翻译得十分激动,正要再往下说时,忽然有人站起身来,冷冷说道:’你成功不了啦!’
这一声虽然不大,但是在寂无人声的大殿里却显得阴森森的,顿时惊得教徒们一怔,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康熙转过头来看时,说话人果然是杨起隆。图海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柔钢软鞭,向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
那长老正诵得起劲,万没想到会有人打岔,先是一惊,定下神来将《古兰经》轻轻合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杨起隆说道:’请你自重,这里是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神圣的殿堂!’
‘没有什么不自重的,’杨起隆鄙夷地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格格一笑说道,’你们违抗朝廷谕旨,擅自聚会布说邪道,人人都能管得!’
‘原来你不是穆罕默德的信徒,’红衣长老冷笑道,’你是专门到这里来捣乱的”!
说着脸色一变,对跪在前排的年轻人厉声喝道:’执行真主的意志,把这个邪恶的人撵出去!’几个精壮汉子听到红衣长老发了话,’嗯’地立起身来就要过去动手。杨起隆从容一笑,将泥金扇子’哗’地一声打开,悠闲地扇了两下。他的身后也’嗯’地站起一片人来,足有二三十个,都是辫子盘顶,腰掖匕首。
最前头的是杨起隆的护驾指挥朱尚贤,见几个青年扑过来要推抓杨起隆,便一把将杨起隆拉到身后,自己挺身出来,朝年轻回民劈脸便是一巴掌,打得那个年轻人嘴角流血,倒退了几步。
‘不许打人!’满殿的回民齐声吼道。两厢妇女们已沉不住气,纷纷向外逃走。红衣长老大喝一声:’都不许动!’人们立刻又安静跪了下来。长老问朱尚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撒野动武?’
‘我是当今康熙万岁爷驾前的一等侍卫,钦命善扑营总领魏东亭!’朱尚贤身子一挺,骄傲地昂着头,把一份札子隔着人头甩了过去,冷冷说道,’瞧瞧怎么样,能管教你们不能?’
跪在康熙身旁的魏东亭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朝康熙瞟了一眼,见康熙不动声色,只得压下火气,静候命令。
‘这里是清真寺,’听说是皇家官差,长老缓和了一下口气,解释道:’我们穆斯林正在过斋戒月,背诵经文,祈祷真主保佑,赞颂太平盛世,并没有越轨行为,不劳长官干预!’
‘诵经?’假魏东亭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岂不是连皇上也’非主’了?’
那长老听了,十分气愤,便反驳道:’长官这话不对,’万物非主’,皇上不是物,佛经上讲四大皆空,岂不连皇上也空了?怎么太皇太后老佛爷还信佛呢?’
‘这奴才好一张利口!’杨起隆笑顾身后一个侍卫,吩咐道,’犟驴子,还不将他拿下!’
那假犟驴子走过来,便要扑向长老。
真犟驴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也顾不上等康熙下令了,一声不响地一跃而起,几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提起了假犟驴子,’呸’地照脸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扇了他一记耳光,咬着牙骂道:’谁裤裆烂了,露出个你来!你爷的这个名字,能是你叫得的?撒泡尿照照吧,瞧你这副嘴脸,配得上称为’犟驴子’吗?”放开他吧!’
康熙立起了身子,冲着杨起隆冷笑一声道,’杨老板,看来,还缺个爱新觉罗·玄烨呢,想必皇上的角色是由你来扮了?’
杨起隆朗声大笑:’龙公子,你果然聪明,朕即是﹣﹣当今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怎么,你也不服?’
‘哈哈哈哈!’康熙再也忍不住了,遂纵声大笑,’图海,虎臣,世间居然还真有这档子事,我若不是亲临其境,还真不会相信呢!这是一出很有趣的《双龙会》。’
‘一个也不要走了!’红衣长老此时听出了眉目,指挥回民道:’将所有出口封死,赶紧去向顺天府告急!’跪在当地的回民们此时才惊醒过来,按照长老的吩咐将殿门和大门封得严严实实。杨起隆顿感形势严重,脸色一变,跟着大声说道:’不要放走了这个假皇帝!’
康熙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噗嗤’一笑:’请问你今年高寿几何?’
‘十七!’杨起隆显然有些狼狈,红了脸仰着脖子说道。
‘好,真是个好角色!’康熙又转身向殿中的回民问道:’你们看看这位’皇帝’像不像十七岁的人?’
这一说,大殿里的人群立刻大哗。
‘不要嚷!’康熙又质问道,’你既是皇帝,总该随身带有玉玺吧?’
‘朕的玉玺在乾清宫,何劳你来相问?’
‘嘻!朕这个假玄烨倒有一颗随身小玺!’康熙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黄金图章,在烛光下一晃,熠熠生光。说着脸一沉,目视魏东亭道:’这才是真正的谋反人。’
‘拿!’魏东亭见康熙暗示动手,在旁大喝一声。
一声令下,图海咆哮一声,’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根一丈余长的柔钢软鞭,’日’的一声向朱尚贤抽去,朱尚贤一下子就被扫倒。魏东亭、狼晖、犟驴子、素伦等侍卫也狂吼一声,饿虎般扑了过去。
杨起隆见来势凶恶,挥着扇子单脚一蹬,大声下令:’放火,烧掉这个贼寺!’他身边跟从的’侍卫’齐声响应,有的扑上来擒拿康熙,有的撕掉帷布蘸油,在烛上点燃放火。灯影下两家顿时混战成一团。回民们有的呐喊着上来助战,有的便挤着往外逃,有的打、有的跑、有的叫、有的哭,如乱麻一般。
偏那红衣长老十分沉着,尖着嗓子大叫一声,高高擎起《古兰经》,’腾’地跳上讲桌喊道:’教徒们不要慌!捉拿放火人!这是真主安拉的圣坛,不准恶徒放火!’
他这一声高呼十分有效。
遍天下回民最能团结御强,几十个精壮汉子由红衣长老指挥着,有的和杨起隆一伙人搏斗,有的和魏东亭一起保护康熙。回教徒们见图海的鞭子着实厉害,凡被他打到了的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便连声赞道:’好厉害的鞭子!好厉害的将军!’那图海听了,越发性起。
杨起隆的从人虽然武艺不及图海和魏东亭,但他们也一个个精悍顽强,受伤的还咬着牙前来厮打。魏东亭和图海不敢离开康熙一步,只有穆子煦他们十几个人力战,若不是回民们助打,就要落了下风。
火渐渐着起来了,火舌爬到梁上,经坛上的地毡被上边掉下的火团火球点燃了,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殿堂里浓烟弥漫。殿堂里实在呆不下去,图海和魏东亭一边一个夹了康熙就往外走。忙乱中图海踢到了一个受伤的假侍卫,那人’哇’地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向康熙扑来,刚挨到身边,便被图海钢钳般地扭住了,图海顿时火起﹣﹣一反手,将那人倒提起来,’呀’地大叫一声,立时将那假侍卫撕成两片。康熙见他如此凶狠残忍,不由闭上了眼睛。跟着杨起隆的几个’侍卫’顿时被吓得心慌腿软,发一声喊便一齐拥出了清真寺大院。大殿上空’轰’然一声,殿堂的天棚被烧塌了,暗红的火舌伸向房顶殿廊。
犟驴子一心要寻假犟驴子的事,寸步不离地赶着打,假犟驴子被他逼得没法,便站住了笑道:’就算你是真的还不成?交个朋友嘛,何必欺人太甚?’
犟驴子打得兴发,哪里听得进这些个,便使了史龙彪传他的丹砂掌猛推过去,口里说道:’先打倒你,再说交朋友!’
假犟驴子见他出掌厉害毒辣,忙使了一个’西施浣纱’,身子一扭躲了过去,哪知犟驴子这是虚招,进前一步一个连环鸳鸯腿向背后踢来。假犟驴子一个踉跄,未及站稳,已被犟驴子擒在怀里,正要伸出二指抹他的喉咙,魏东亭在一旁忙叫道:’贤弟,留个活口!’犟驴子狞笑一声,住了手,喝问道:
‘谁的主谋?讲!’
‘朱….朱三太子!’
‘谁是朱三太子?’
‘就是那个摇纸扇子的!’
‘贼窝子在哪里?’
‘……’
‘嗯?!’犟驴子伸出手去,’咯嘣’一声便拧断了他的膀子。
假犟驴子疼得双眉紧攒,摇头喘息道:’不,不要这样……在,在鼓….’言犹未毕,火光中飞来一镖,穿过犟驴子肘弯,打中假犟驴子的咽喉。连哼一声也来不及,假犟驴子口里冒出黑血来,脸一歪就死过去了。
犟驴子回头一看,见是那个躲在树后的假魏东亭放出的暗镖,便大吼一声跳起来,红着眼又杀了上去。
朱尚贤因受伤不敢恋战,口里打了个呼哨,十多个人聚在一处护定了杨起隆。杨起隆在火光中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十二处回回寺将全部化为灰烬,等着回民们和你这个真康熙算账吧!’说完十多条黑影一齐蹿上高墙,隐没在黑夜之中。
长老和回民们听了这话蹊跷,便转脸注目康熙。
‘不要理他,图海,去调兵救火要紧!’康熙笑道,’穆子煦明日传旨,着户部拨银五万交给这位长老,重修牛街清真寺!’
‘万岁爷圣明!’红衣长老伏地叩头道,’有万岁爷这句话,穆斯林们便受用不尽了,愿安拉保佑圣主万寿无疆!’
康熙点了点头,从图海手上接过辔绳,翻身上马,笑道:’长老放心!你们安生过节吧!’
吴应熊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他的额驸府里等候火光,已有些发急了。这个地方原是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的宅子,不知这个周先生出于什么癖性把它修造得如此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最宽处也不过丈余,房与房间的夹道连个轿子也抬不过去。吃过晚饭,内务府管事黄敬和文华殿总管太监王镇邦都来见他,禀报了鼓楼西街杨起隆亲赴牛街寺’引风吹火’的消息,吴应熊听得脸上放光,心头突突乱跳。
今夜牛街这台戏,吴应熊称得上是导演的导演。整出戏的布局都是经他反复推敲后,由黄敬和王镇邦这两个双料间谍蹿掇着杨起隆发动起来的。
在花厅里呆着太气闷了,吴应熊便邀黄、王二人穿过西边一个月洞门,到花园北边的好春轩去。他们在一个土台子的石磁上坐下,也不掌灯,也不摆酒,手里端着茶杯,仰脸望着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火起。
他自信自己已经摸到了这个腰缠万贯神通广大的’朱三太子’的脉搏。自上次周全斌走后,半个月后他便接到了刘玄初的信。刘玄初因为有病,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却是言简意赅。处置与朱三太子这帮人的关系的方略,只有十二个字:’不招不惹,若即若离,利用不疑。’吴应熊自认,这十二个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处,甚见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显山不显水,朱三太子属下总香堂里已有十几个人被拉过来了。
他已经过了二十来年的人质生涯,韬晦之术运用得颇为纯熟,除了朝会,拜会寥寥几个当朝大老,他几乎每天都在家’闭门思过’。

一本《易经》翻得稀烂,’韦编三绝’、’文王拘而演周易’都符合他此时此地的身份和处境。但今夜这事可以牵动大局,讲究慎独的吴应熊有点坐不稳这个钓鱼台了。
牛街清真寺这台戏只要演得成功,几万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祸,康熙和天下回民顷刻之间就会变成生死冤家﹣﹣这个杨起隆虽然貌不惊人,鬼聪明却层出不穷,真也算得上是一个天下雄杰!有了几百万回众响应配合,父王吴三桂决不至于再徘徊观望了,若能乘势起兵,等于增加了一支生力军,何愁天下不乱?即或不能马上起兵,至少数年内朝廷顾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又虚弱,还能有几天阳寿?只要一伸脖子咽了气,朝廷能不叫他吴应熊回云南继承王位?那时候……想到这里,吴应熊端着茶杯站起身来,遥望着牛街方向,他急着要看到这场好火。
‘但这一来,’一阵风吹过来,吴应熊忽然打了个哆嗦,’朱三太子便是回民们翘首景仰的首领,又该如何是好呢?’
‘额验,’黄敬坐在对面笑道,’不要急嘛,就像正月十五看焰火,是不会误了时辰的!’
‘唔。’吴应熊应声答道,又自言自语地说,’图海那边不知有没有动静。’
‘回额驸的话,’土台下头有人答应道,’各衙门都在过午点了兵,早已到位了。’
‘是廷枢么?’吴应熊一听便知,这回话的是自己专办文书信件的清客郎廷枢,忙招呼道,’忙了一日,累坏了吧,上来一同坐坐。’
话音刚落,斜对面坐着的王镇邦忽地站起身来,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身子一歪往后便倒,被旁边的黄敬将他一把扶住,问道:’你心口疼的毛病儿又犯了?’
‘火,火!’王镇邦只是一时激动,心疼病犯了,一手指着牛街方向,颤声惊呼,’火烧起来了!’吴应熊身子一弹跳了起来,踮起脚尖翘首瞭望。’真的是牛街,真的是火!’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随着五月的风摇曳着,摆动着,闪着紫的、蓝的、黄的、红的颜色,看上去多么绚丽,浓烟在空中翻滚,多么趁人心愿!
‘发动了,哈哈,发动了!’吴应熊高兴得笑出声来,对着苍穹长吁了一口气,转脸对郎廷枢道,’廷枢,你是饱学之士,可还记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第四拍吗?’
‘飞马去看图海的动作!’郎廷枢没有立即回答,却向台下吩咐了一声。
吴应熊的院子里立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们穿梭般往来,互不交谈。二十几匹快马从马厩后的暗道里牵出去,分赴各个清真寺,和暗中观察情势的家丁接头联络。王镇邦见吴应熊把家政调治得如此整肃,不由暗暗赞叹:’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待一切布置停当,郎廷枢才笑着回答吴应熊:’《胡笳十八拍》您都背熟了,倒来问我。我却只能背诵第三拍。’说罢,微微吟道: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擅为味兮枉遏我情。肇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吟声刚落,吴应熊含泪亢声接着吟道: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难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吟罢,已是泪湿胸襟,勉强笑道:’涉历多难阻,实乃我一生写照,但愿日后有些转机吧!’
‘此非弹词弄曲之时,’郎廷枢笑道,’咱们还是下去,回好春轩给老王爷修书要紧。’吴应熊拭泪点头,刚要下土台,便听一个长随来报:’额验大人,鼓楼西街周全斌先生来,说有要事见您。’
‘说我已经睡了。’吴应熊冷冷说道。想想又觉不妥,便又唤住了:’回来,请他进来!’又转脸对王镇邦笑道:’你是朱三太子的黄门官总领,他见你不好,还是回避一下﹣﹣老黄一向常来,就一起见见,看他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同下了’观星台’,回到院内正厅东厢,掌起灯烛与黄敬说话吃茶,周全斌已走进来了。
‘哎哟老兄!’吴应熊呵呵笑着起身道,’亏你如此兴致,这早晚还肯光临我这蜗居﹣﹣来,来,请坐,看茶!’
‘这不是吃茶的时候!’周全斌颜色不是颜色,气呼呼坐下,也不理会吴应熊的殷勤,铁青着面孔对黄敬道,’你送的好消息,什么图海去牛街,以举火为号,全城齐拿回民!’
‘你怎么了?’吴应熊上次与周全斌发生龃龉因而落了下风,朱三太子手下的人无不拿他当白痴,来了人常是这种派头。今天周全斌一来又拿腔作势,吴应熊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点颜色了,’周先生,你怕是弄错了吧?这里不是茶馆,乃当今朝廷的堂堂额附、太子少保、散秩大臣吴应熊的私宅!黄敬兄是我的座上客,岂能容人当面侮辱?’
‘是吗?’周全斌略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吴应熊,冷冰冰说道,’吴先生到了此时,还要和我装腔作势,王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有话就好好讲,’吴应熊已预感牛街事情有变,心中暗惊,脸上却毫无表情,’若是专为作弄人而来,那就请你出去!’
‘康熙亲自去了牛街!’周全斌掩饰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戏全砸了!我们放火,他们倒救火,你们却在这里隔岸观火!’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吴应熊脑海里还是轰然一声,知道一切全翻了个个儿,强自镇定咬牙说道:’你说些什么呀?我竟一点也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是我和黄先生叫他去的?自个拉屎,还是自个擦屁股吧!’
‘老黄敬,到底怎么回事,你该说明白!’周全斌端起茶来又放下,直愣愣地盯着黄敬问道。
‘我?’黄敬苦笑道,’皇上这些事,我怎么能知道?你也不要太过分,盆子烂了说盆,罐子破了补罐嘛!’
‘我怀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摆弄我们钟三郎香堂的!’周全斌冷笑道,’焦山的兄弟焦河,还有七八个弟兄都已经死在清真寺﹣﹣我们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几个人算不了什么!’说着,从怀中抽出两张纸来,晃了晃,对吴应熊说道:’这是什么?是王爷和黄先生的卖身契!识相一点,再弄这些玄虚,不要命了么?’
‘送客!’吴应熊看也不看,将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上一蹴,拖着长声叫道。几个家丁闻声闯了进来,因吴应熊未下令动手,只虎视眈眈地逼视着周全斌。
周全斌用惊异的眼神瞥了一眼吴应熊,慢慢站起身来,阴阳怪气地朝吴应熊一笑:’我的话记清了?’
‘没什么关系﹣﹣请吧!’吴应熊满不在乎地手一挥,几个人上来连推带扯地将周全斌架了出去。
‘额驸!’黄敬头上冒出了汗,’他手上拿的那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和杨起隆定的誓约,另一件必定是王爷的什么要紧东西,为什么不乘机劫了下来?’
‘你真傻得可以!’吴应熊大笑道,’李柱是何等人物,
这时候肯让姓周的带着真货来?’
黄敬忧郁地低了头,咕哝道:’他要拿这个整我,明日就得脑袋搬家。’
‘放心吧,他怎么舍得!’吴应熊身子向后一靠,’我尚且不惧,你怕什么?这个周全斌今夜来此是敲山震虎,为我而来的,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家父不动手,我岂肯轻易与他们连手?家父一旦动了手,不用他来找,我也要去找他的!’黄敬揩揩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说道:’也真是吓人,皇上怎么竟亲自去了મટ?’
‘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呀!’吴应熊长叹一声,’杨起隆的回回戏唱砸了,只好唱钟三郎的老戏,这是文文火,慢悠悠的事,我琢磨着还得瞧云南的板眼。得快把伍次友的事料理了,要收收篷了!’
‘伍先生!’黄敬讶然问道,’你不说他死了?’
‘天不灭曹呀!死个人并不那么容易!’吴应熊就着灯火燃着了旱烟,沉思着说,’他已经落到保柱将军手里,要让保柱处置掉他,快些赶回北京,将来千里走单骑,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是不成的。’
‘他在哪里?’黄敬脱口问道。
吴应熊狡猾地一笑,又完全恢复了憨厚老成甚至有点痴呆的模样,吐了一口烟没吱声。
‘我该走了!’黄敬忽然惊慌地站起身来,’他们冒充皇上去清真寺放火,皇上必定要追查是谁走漏消息……’
‘对了!’吴应熊忙道,’你和镇邦都得赶紧回去弥缝照应。半年之内你们都不要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可去朝阳门外老地方联系,我自然就知道了﹣﹣镇邦!’他回头朝里间屋大声说道,’你可听清楚了?’
伍次友那日从船上跃入水中以后,在波浪里翻了几个个儿,很快就被冰冷的河水冻僵了,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一条船上,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坐在他的身边,阵阵药香从舱的另一头扑鼻而来……伍次友的头晕晕乎乎的,只恍恍惚惚地看了那青年公子一眼,便又昏睡了过去。
伍次友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随着船下水波的荡漾,好像摇篮里的婴儿一样舒心适意。可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耳边似乎听到了风声、雨声、惊涛骇浪的呼啸声……忽而又觉得自己身下的木船离开了水面,在空中悠悠忽忽地飘着、旋舞着。
康熙笑眯眯地走过来拉他去见苏麻喇姑,苏麻喇姑却远远立着敛衽施礼,笑道:’先生别写这些了,找个地方儿静一静不好么?’伍次友笑着方欲答话,手中的纸被一个人劈手夺了过去,回头看时,却是保柱一张带血的脸在狞笑……伍次友惊叫一声:’婉娘!快帮我毁掉……’一翻身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雨良!’
伍次友这才看清,守在自己身边熬红了眼睛的竟是相约同游兖州府的李雨’青猴儿,先生醒了,快把药端来。’李雨良一边吩咐青猴儿,一边将伍次友按在床上,柔声说道,’你烧得厉害,真吓死人﹣﹣一个劲地说胡话,什么姑,什么娘,又是什么方略呀?’伍次友脸一红,半躺了身子道:’没什么,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事,只是你怎么就恰恰救了我呢?’李雨良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一言难尽,只告诉你,要不是胡师兄,你早就……这也是缘分……凑巧啊!’
良。
‘胡宫山!’伍次友惊道。
李雨良点头笑道:’也真难为你还记得他。’伍次友略一沉思,问道:’他人呢?”他是个游方道士。’雨良笑道,’不过,他说再过些时也要去兖州,说不定还能见到。’
‘这是在向北。’伍次友根据船行速度判断道,’兄弟你真是信义之人。’
‘你这病怕要在兖州府多耽搁几天。’雨良沉思着回答道,’然后送你到北京。’
‘我到北京做什么?’伍次友惊讶道。
‘昨儿替你卜了一卦,你如今不利南行。’雨良不知怎的,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冷冷说道,’你不是说要给我荐个差使么?你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丢开你不管?’
‘哦﹣-‘伍次友支持不住,半躺着的身子又弛然卧下。青猴儿一边给他喂汤药,一边笑道:’我跟李先生打算和你一同进京。我们盘缠不够使,路上还要打您的秋风呢。’
‘想不到我伍次友又要回北京了!’伍次友喃喃说道,’怎么见他呢?’
‘谁?’雨良敏感地问道,’是那个叫什么姑的么?’
‘你说的是苏麻喇姑。’伍次友凄然一笑,’她已经出了家。对我的情分是很重的,可惜没缘分……大丈夫于儿女私情……我是放得下的……我说的是……皇上……我的学生……龙儿……’他又有些神志不清了。
‘你放心歇着,’雨良眼眶中也涌满了泪水,低下头给伍次友掖掖被角,便掩饰过去了。
伍次友又昏沉沉地入睡了。冷舱里,昏灯下雨良和青猴儿在默默无语地各自沉思。半晌,雨良忽然笑道:’青猴儿,你那天在河堤上唱的歌很好,再唱一遍我听听好么?’
‘那都是没事心里焦躁,自己瞎哼哼出来的,既然您想听,我就唱。’青猴儿笑着便轻轻唱起来:
老天爷,
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
听不见话,
叫哑了喉咙,
你也不回答!
吃人的妖魔,
你封成了神,
一辈子良善,
你将他往地狱里下。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
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吧!
老天爷,
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