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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哥特王国的族群共存理念
与中世纪早期意大利
多族群政治共同体的建构
摘要
面对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的政治和文化变迁，中世纪早期的蛮族统治者面临着如何与本土罗马人相处，建构多族群政治共同体的问题。意大利东哥特王国的统治者以维护传统的名义确立了哥特人与罗马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且通过政治宣传、颁布法律和编纂历史作品来重新建构哥特人与罗马人的历史记忆，在宣扬罗马传统的同时，也没有完全罗马化，而是保持了自身的文化主体性，维持了哥特人的认同。东哥特王国的族群共存理念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此后东罗马帝国与东哥特王国之间爆发的哥特战争中，意大利罗马人的立场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此前族群共存理念的成效。这些情况都表明了族群认同问题在中世纪早期西欧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作者简介
康凯，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罗马帝国晚期出现的哥特人、法兰克人等蛮族群体被视为西欧各民族的祖先。近代以来，西欧的一些民族国家往往认为自身的文化和民族的独特性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早期的蛮族王国中。哥特人、法兰克人、盎格鲁-撒克逊人等蛮族群体迁徙和建国的历史是这些民族国家构建身份认同的重要历史资源。哥特人是公元4—6世纪欧洲民族大迁徙时代最重要的蛮族群体之一，对地中海世界的历史进程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因此很早就受到了欧洲各国学者尤其是德国学者的关注。19世纪后期，随着德国的统一，以蒙森、德罗伊森为代表的一大批学者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接手了《德意志文献集成》(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ae)的编辑校勘工作，为哥特人历史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打下了基础。由于政治和文化上的原因，德国学者十分注重校勘与哥特人历史相关的文献。约尔达内斯的《哥特史》、西哥特和东哥特王国的法典以及收录了大量官方文件的《书信集》等哥特人的历史文献被认为是日耳曼民族最古老的文化遗产，在19世纪末陆续出现了质量较高的校勘本。这些成果至今仍有重要的学术参考价值。
二战以后，一些学者对此前的种族主义理论进行反思，开始重新思考哥特人的族群认同问题。在20世纪60年代，哥廷根大学的莱因哈德·文斯库斯提出了一种被称为“核心传统”(Traditionskerne)的族群生成理论，注重日耳曼族群在历史文化上而非种族上的原生性。他认为维系哥特人等日耳曼蛮族群体认同的并非生理或者血缘上的种族特征，而是以族谱、传说故事为核心的一系列文化传统。文斯库斯的学生沃夫拉姆进一步解释了这一理论的机制。他认为哥特人最初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背景的混合群体，他们之所以此后发展出了“哥特人”这一族群认同，是由于这一群体中的领袖家族所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被群体的所有成员逐渐接受，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后转化为了一种集体记忆，成为了哥特人身份认同的基础。
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核心传统”理论开始受到一些学者的否定。在“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下，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沃尔特·戈法特利用文本分析的方法对族群生成理论所依据的《哥特史》等历史文献的可靠性提出了强烈的质疑。戈法特认为“核心传统”这一理论过度依赖成书于公元6世纪的《哥特史》中的叙述，将其中的内容当成史实，忽视了该文献作者本身的意图及其史料来源与东哥特王国宣传之间的关系。
另一方面，以美国学者帕特里克·格里为代表的一些中世纪史专家开始将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类学领域所流行的工具主义理论运用到罗马帝国晚期的“蛮族迁徙”和中世纪早期蛮族王国的历史研究中，强调族群身份的流动性及其情境构建的特征。另一位美国学者帕特里克·阿莫里在格里的启发下对公元5世纪末建立在意大利的东哥特王国中的族群认同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阿莫里认为，中世纪早期东哥特王国中哥特人的身份，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而根据罗马作家笔下所描述的蛮族特征而逐步构建起来的，而在东哥特王国灭亡之后，人们便抛弃了哥特人的族群身份，选择成为了“罗马人”、“格皮德人”或“匈人”。阿莫里的观点在近十几年来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英国伦敦大学的哥特史专家彼得·希瑟对阿莫里的观点进行了批判性的回应，希瑟并不完全否认族群认同的可塑性，但是他认为哥特人的文化、语言、习俗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有着一定的稳定性，东哥特王国中的族群身份并不像阿莫里所认为的那样会因为外部环境的变化而轻易变动。
实际上，不同研究者对于东哥特王国中族群认同问题的不同观点反映出了东哥特王国中“哥特性”与“罗马性”并存的情况。这种两面性也正是东哥特统治者在向王国中的哥特人和罗马人宣传自身统治合法性时所刻意营造的，其背后是东哥特王国奉行的族群共存理念，这也是本文关注的主要问题。
本文将在此前学者们的讨论基础上展开，于公元493年至554年间建立在意大利的东哥特王国是这一时期留存史料最丰富的蛮族王国之一，留下了大量的官方文件和书信，这些资料中既能看到东哥特王国作为西罗马帝国继承者的特性，也能看到东哥特王国作为中世纪早期日耳曼王国的特征。东哥特统治者长期与意大利本地的罗马元老贵族阶层维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宣扬哥特人和罗马人之间的和谐共处，也较好地保留了此前西罗马帝国的制度和文化。东哥特王国在没有放弃自身的哥特人认同，没有完全“罗马化”从而失去自身的文化主体性的情况下，获得了大部分意大利罗马人的支持，构建起了一个数十年间较为繁荣稳定的多族群政治共同体。东哥特王国在处理哥特人和罗马人共存问题上的策略是西罗马帝国灭亡后，西欧蛮族王国处理蛮族和罗马人等族群共存问题的一个缩影。对于此类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族群认同问题在中世纪早期西欧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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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东哥特王国对罗马传统的宣传及其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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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6世纪的哥特历史学家约尔达内斯在《哥特史》中的记载，哥特人起源于欧洲大陆北方遥远的冰海中一座名为斯堪德扎的岛屿。后来哥特人的领袖柏里格率领着哥特人离开了故乡。经过了漫长的迁徙岁月，阿玛尔和巴尔提这两大家族逐渐成为了哥特人的领袖家族，而哥特人也随之分化为两支：那些追随阿玛尔家族的人被称为东哥特人，而那些追随巴尔提家族的人们则被称为西哥特人。东哥特人此后长期生活在多瑙河以北到黑海沿岸一带地区。在4世纪末，他们和许多其他罗马帝国境外的势力一样被迫臣服于匈奴人。直到5世纪中期阿提拉的匈奴势力分崩离析之后，东哥特人才再次独立出来。此后，在狄奥德米尔和他的两个兄弟瓦拉米尔和维狄米尔的率领下，东哥特人与罗马帝国东部建立起了稳定的关系，他们一度作为罗马帝国东部的雇佣军活动在巴尔干地区，一直到狄奥多里克继承他父亲狄奥德米尔成为东哥特人的首领之后，情况才逐渐有所改变。
我们对东哥特人的起源和东哥特王国建立之前历史的了解主要来自于约尔达内斯告诉我们的故事。然而，约尔达内斯是查士丁尼时代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作家。他创作《哥特史》的主要资料来源则是曾经长期为东哥特王国效力的罗马元老卡西奥多路斯献给统治者狄奥多里克的《哥特史》。这些论述曾经长期被认为是真实可信的，保存了古代日耳曼人的祖先记忆。不过，当今学术界的绝大多数研究者对《哥特史》中的“原生论”叙述表示怀疑，并且总体上倾向于认为东哥特人族群认同是在公元5世纪以后，尤其是公元452年阿提拉的匈奴帝国崩溃后，巴尔干半岛蛮族势力的互相竞争中逐渐确立的。比如，希瑟认为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的族群认同都是在公元5世纪以后的罗马帝国境内，通过与罗马人和其他蛮族群体的政治和军事互动中确立的，而哥特人在公元4世纪末进入罗马帝国之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哥特人的群体。将哥特人看成是由东哥特人与西哥特人这两支组成，是《哥特史》的说法，更多的是基于传说而非史实。
东哥特王国的建立者狄奥多里克出生于公元5世纪的中期，他年幼时曾经作为人质生活在君士坦丁堡，在那里接受教育。成年后继承了他父亲的地位，成为了东哥特人的领袖。狄奥多里克领导的东哥特人时常作为雇佣军为东罗马帝国效力，但有时也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而与罗马帝国为敌。他曾经两度帮助东罗马帝国皇帝芝诺镇压篡位者发起的政变，从而获得了“御前骑兵与步兵统帅”的职位(Magisterutriusque Militum Praesentalis)和权贵(Patricius)的称号，并且在公元484年当选为这一年罗马帝国的执政官，这也是当时罗马人所能够获得的最高荣誉。因此，当他在公元488年与东罗马皇帝芝诺达成协议，前往意大利铲除篡夺罗马帝国西部政权的军事首领奥多阿克时，他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罗马帝国的高级军官，又是哥特人的领袖。这样的身份为他此后获得意大利罗马元老贵族阶层的支持，建立哥特人和罗马人合作共生的东哥特王国确立了基础。
在493年打败奥多阿克后，狄奥多里克通过和意大利的罗马元老贵族阶层的合作在意大利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权。他十分看重罗马皇帝对他统治合法性的认可。在497年，他派遣罗马元老院的领袖费斯图斯出使君士坦丁堡，成功获得了新即位不久的阿纳斯塔修斯皇帝对其统治的认可，并且还带回了象征罗马帝国皇权的仪仗。虽然此后出于政治上的谨慎，狄奥多里克并没有直接称帝，然而正如同时代东罗马帝国的历史学家普罗科比所言：虽然狄奥多里克名义上是一位篡位者，但是他实际上是一位真正的皇帝，比起最初就拥有皇帝头衔的那些人来说也毫不逊色。当时的许多人和如今的一些学者都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位罗马皇帝，他统治的东哥特王国体现出了鲜明的“罗马性”。
东哥特统治者在官方书信中经常将东哥特王国称为“respublica”。这是一个充满罗马政治文化特色的词汇。卡西奥多鲁斯《书信集》中的第一份文献是狄奥多里克写给东罗马皇帝阿纳斯塔修斯的信件，其中将皇帝和他自己所统治的国度都称为“respublica”。而在各种场合写给罗马元老和人民的书信中，respublica也经常出现，营造出了统治者维护罗马政治和文化传统的态度。
罗马帝国官方的认可和罗马元老贵族的支持，是东哥特王国维持统治的重要基础。为了获得这种认可和支持，东哥特王国官方文件的一大特点便是注重宣传“罗马传统复兴”的理念，以此向他们的臣民们表明，在经历了长年的动荡和衰落之后，意大利在东哥特王国的统治下将会迎来复兴。
在东哥特统治者看来，意大利的复兴首先建立在对古代罗马传统的维护上。狄奥多里克曾经对罗马民众强调了他对罗马传统的态度，在他看来“没有其他事物能够比得上我对维护你们先人的习俗(disciplina)所怀有的热忱。能够被传统(antiquitas)所赞美的任何事物，都将会在我的统治下更加发扬光大”。
当然，与普通的罗马民众相比，东哥特统治者更加注重让元老阶层的官员们了解到东哥特王国维护罗马传统的态度。公元511年，一些马车竞技选手因为没有从执政官菲利克斯那里获得他们应得的报酬而向狄奥多里克本人提出申诉。于是狄奥多里克提醒菲利克斯应该遵循该职位的传统职责，不然的话将会影响执政官的名誉：
理智和公义劝诫我们，应该维护古人在这一造福于大众的公共事务上的古代传统(consuetu dinemantiquam)，尤其是这一传统来源于执政官这个职位。……您应该高尚地遵从以往做法，这是人们的特权，这种赠予就好比是您对别人的亏欠。您知道按照传统，您不能够拒绝这样的赠予。
这种对罗马传统的维护体现在东哥特统治者对道德问题的关注。针对一起马车竞技所引起的骚乱，狄奥多里克劝诫一些罗马元老阶层的人们不要像平民们一样过度地热衷于当时流行的马车竞技。狄奥多里克强调元老们要遵从“肃穆”(gravitas)这一传统的罗马德性，并且用罗马历史上的道德楷模加图的例子来告诫元老遵从传统的重要性：“在(竞技场)这样的公众场合还有谁会去寻求肃穆的习俗(moresgraves)呢?加图从来不去竞技场。”
对罗马传统的维护还体现在东哥特统治者对年久失修的古代罗马建筑的修缮。这些修缮工程尤其集中在狄奥多里克统治的时期。在狄奥多里克看来，保存和修缮古代的建筑甚至比兴建新建筑还要重要，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建造新建筑的确是我所关注的，然而我更加关注对那些古物的保护。因为和创建新事物一样，保存这些古物也同样能够被人们所称颂”。这些建筑工程中最著名的一项便是修复庞培剧院。狄奥多里克将这项工作交给当时元老院的领袖叙马库斯。在狄奥多里克看来，庞培剧院的确能够体现出庞培的伟大，而对庞培剧院的修复也同样能够体现出在他统治下罗马传统得以复兴的伟大成就：
这(庞培剧院)是崇高思想的果实，是伟大灵魂的奇迹，庞培真的称得上伟大，并非名不副实。因此，无论这一建筑将会变成一堆乱石，还是将会获得修复和重建，我都已经特意地从我的国库中拨给了你一笔经费。在这项工作中你或许会获得声誉，而在我的统治下，传统(antiquitas)将会合理地恢复。
东哥特政府最重视维护的是罗马的法律传统。在508年征服高卢南部后，狄奥多里克告诉当地的民众要遵守罗马的法律。在狄奥多里克看来，遵守法律是东哥特王国这一文明国度与其他野蛮民族的主要区别：
我欣然遵从罗马的法律，并且我会用武器来保卫它，我也会尽可能地在战争中保持品行。在赶走了那些蛮族之后，如果不遵守法律，那么还有什么益处呢?
在狄奥多里克的继任者阿塔拉里克统治时期，我们也能够看到他对罗马法律传统的维护。阿塔拉里克告诉罗马元老院：“为了维护罗马的安宁，我按照十二铜表法的结构制定了这份共有12章的法令。这并不是要削弱现存的那些法律的效力，而是要巩固这些法律的效力。”
总之，在东哥特统治者看来，对传统的维护既能够彰显东哥特王国的统治成就，也能够体现出东哥特统治者的德性。当然，“复兴罗马帝国”的理念并不仅仅体现在尊重和维护罗马传统上。“复兴”意味着意大利正在从曾经的衰落中恢复过来。帮助罗马人收复失地被东哥特统治者看成是意大利复兴的重要成就。在征服高卢南部之后，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告诉“所有高卢行省的居民们”(
universisprovincialibusGalliarum)：
在经过了许多年之后，罗马传统的恢复是值得高兴的。当你们正确地秉持先人的传统之时，回归是令人欣喜的。在上帝的恩泽下你们应该回想起古代的自由，托加袍才是你们的习俗。你们要脱下蛮族的装扮，抛弃残暴的念头。在我公正的统治下，你们采纳外邦人的习俗是错误的。
狄奥多里克在这里使用了“恢复”(restituto)、“回归”(regressus)、“回想”(revoco)等词语将东哥特王国的统治和罗马传统的复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514年，卡西奥多路斯在元老院中发表了一篇演说，赞颂了狄奥多里克对高卢的征服，将之看成是意大利和罗马传统复兴的标志：
您不朽的胜利是多么的伟大!通过您的奋斗，您让国家中衰弱的地区获得了重生，并且让它回到了我们幸福的往昔时代。罗马人的高卢，我们以前只有在编年史中读到过，我们这一代人对它并不了解，甚至都不能够确信它的存在。
卡西奥多路斯本人所收集整理的《书信集》第6卷收录了东哥特王国中一些主要官职的程式书(formula)，这些程式书是东哥特政府在官员上任之际颁布给官员的官方文件，实际上相当于委任状，其中描述了相应的官职所应该承担的职责。东哥特王国总体上延续了西罗马帝国的官制，而这些程式书中的内容实际上也代表了官方对罗马传统的维护。
比如这些程式书中，在排在第一位的官职即执政官的程式书里，东哥特统治者赞美了执政官悠久的历史：
在过去，执政官这一职位往往奖赏给那些力挽狂澜，拯救罗马国家(reipublicaRomae)的人……他会被授予斧头，这象征着生杀大权。但是斧头被一捆木棒所束缚，这是为了让执政官在行使这一生杀大权前能够有必要的延迟，以免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做出无可挽回的决定……他要让罗马的敌人们流血，而让罗马的子民们繁荣。
随后，程式书中也强调了执政官在东哥特统治时期的具体职能：
如今，这一职位的处境要比过去好得多，因为我(指东哥特统治者)承担了执政官的劳苦，而您则享受这一职位的荣耀，我的胜利能够让您绣有棕榈枝(的胜利标志)的长袍增光添彩。您在和平的环境下将自由带给那些被奴役的人们，而我则通过战争给罗马人带来了安全的保障。
这份表面上赞美和维护罗马传统的程式书有助于我们转向东哥特人“罗马性”宣传的另一个侧面。对执政官这一历史悠久的罗马传统官职的赞美和维护背后实际上是对东哥特统治者本身权力的确认。执政官象征着罗马的光荣历史，而通过对执政官这一职位的历史背景的论述，东哥特统治者将如今的时代和过去罗马的光荣历史联系了起来。然而，古代执政官所具有的军事职能被转移到了东哥特统治者身上。和罗马皇帝一样，东哥特统治者承担起了罗马共和国时期执政官所拥有的军事职能，而执政官则只是一种荣誉性的头衔。东哥特统治者将自己看成是罗马人的保卫者，也是罗马人的合法统治者，而执政官的职位则是意大利繁荣稳定的最好象征。
除了哥特人和罗马人以外，东哥特王国中也存在着犹太人社区。当时有史料站在正统教会的立场上指责狄奥多里克包庇犹太人，认为他试图将两个正统教会的敌人，即东哥特人的阿里乌斯派教会和犹太人宗教团体联合起来。也有学者接受了这一说法，认为东哥特统治者试图将王国中的宗教少数派团结起来，以对抗宗教多数派。
不过从现存的官方文献上来看，将狄奥多里克的犹太人政策置于罗马帝国治理犹太人的传统政治框架下来看或许更为合适。狄奥多里克对犹太会堂的保护和公元393年狄奥多西皇帝颁布的法令相一致。狄奥多西二世在位期间也颁布过类似的法令。
在狄奥多里克写给热那亚犹太人社区的一封信中，有一句著名的话：“我无法命令你们信仰，因为没有人可以强迫不情愿的人去相信。”但是这句话并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宗教宽容，因为狄奥多里克也曾经明确表示过犹太人的信仰是错误的。实际上狄奥多里克只是延续了此前晚期罗马帝国统治者对于犹太人的态度，即在一定程度上保护犹太人社区，但并不会赞同他们的信仰。
此前有不少学者在分析这一时期东哥特王国时，受到了这些官方文献中的“罗马性”的影响，认为东哥特统治者试图复兴西罗马帝国。然而必须要注意到的是，这样的宣传并非总是一如既往地进行。随着在意大利的统治逐渐稳固，东哥特王国开始改变了此前专注于宣扬罗马传统复兴的方针，有意识地加强对哥特人的历史和哥特人优秀品质的宣传。
对东哥特统治者来说，不同的宣传针对的是不同的受众。对于东哥特王国统治下的罗马人，东哥特统治者始终将自己塑造成罗马传统的维护者，而在与东哥特王国中的哥特人，以及与其他蛮族国家的通信中，哥特人的勇猛好战传统特性往往被特别加以强调。东哥特统治者可以根据具体的需要呈现出东哥特王国的两种不同形象，他可以向意大利的罗马人展现这个国家的“罗马性”，也可以向意大利的哥特人和意大利以外的其他蛮族统治者表明，这是一个由勇猛好战的哥特人统治的国家。进一步分析东哥特王国的官方文件和同时代的其他重要的历史资料，可以看到东哥特王国所呈现出的“文明”与“好战”这两种形象，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刻意塑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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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东哥特王国的族群共存理念与哥特人的主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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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传罗马传统的同时，东哥特的统治者并没有忽视哥特人在国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东哥特统治者建构“哥特—罗马政治共同体”的主要措施是强调哥特人与罗马人这两个族群在王国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实际上就是一种社会分工：哥特人主要承担军事职能，他们被看作保卫国家的军事力量，而罗马人则承担了在和平时期治理国家的职能，他们被看作东哥特王国“文明”(civilitas)的源泉。
东哥特统治者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减少意大利罗马人和外来的哥特人之间潜在的矛盾，使这两个族群能够更好地互相合作。东哥特统治者将这样的分工和族群联系在一起，是基于对这一传统的创新：哥特人曾经也作为雇佣部队为罗马帝国效力，东哥特统治者狄奥多里克所率领的东哥特人也正是奉罗马皇帝的命令来到意大利，因此如果将来到意大利的哥特人定居者看成是保卫意大利罗马人的士兵，东哥特人在意大利的定居就更容易为本土的罗马居民所接受，这也可以使东哥特人占领意大利的事实正当化。
在东哥特王国的官方文件中，统治者经常用“哥特人和罗马人”来指代东哥特王国中的所有臣民。狄奥多里克宣称，哥特人和罗马人这两个民族共享东哥特王国中的繁荣与和平。对于哥特人来说，他们要和自己的罗马人邻居互相团结。而对于罗马人来说，他们应该怀着极大的热情珍惜哥特人，因为哥特人让罗马人能够在和平中繁衍生息，并且能够在战争中保卫国家。在东哥特王国中也有阿拉曼尼人、苏维汇人，赫鲁尔人，这些族群在王国中人数很少，一般都作为东哥特军队的士兵驻扎在边境地区，有关他们情况的资料相对较少，也并非统治者宣传的主要对象。
狄奥多里克的继任者阿塔拉里克在即位后写给罗马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信中，也强调了自己统治的基础是阿玛尔家族尊贵的血统以及哥特人与罗马人共同的宣誓效忠。阿塔拉里克还在信中承诺，他将对哥特人和罗马人一视同仁，不允许任何矛盾让他们互相分裂，“这样哥特人和罗马人就能在我们的国家中达成最甜蜜的共识”(ut Gothorum Romanorumque suavissimus consensus in regnum nostrum accederet)在东哥特统治者给地方官员的书信中，类似的话语被反复地重申。哥特人和罗马人通过神圣的誓言，团结在一起，效忠于东哥特王国。
虽然东哥特统治者经常宣称在东哥特王国中哥特人和罗马人是两个地位平等的族群，但实际上与罗马人相比，哥特人是统治者更为看重的主体民族，他们的整体地位更加优越。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曾经表示，当罗马人与罗马人产生纠纷时，由东哥特政府派遣的罗马人官员处理。当两位哥特人之间产生纠纷时，则“按照我们自己的法律”(secundum edicta nostra)。当案子同时涉及哥特人和罗马人时，要在哥特官员的监督下，由罗马法官进行评判。不过，哥特人的法庭有时也能够扩大自己的司法权限，受理罗马人相关的诉讼。
东哥特王国中的哥特人主要承担军事职能，但也能够从事行政工作，甚至还能够被提拔为罗马元老院的成员。而罗马人在职业上有着较为明确的限制。他们一般只能从事文职工作或进行生产活动，不能承担军事职能。东哥特官方文件中对罗马人的定义基本上等同于平民，统治者鼓励官员要让罗马人接受这样的职能分工：
当哥特军队发动战争时，让罗马人处于和平状态。强加的是有生产力的公民的愿望，这是为了防止某些人粗鲁的品性趋向于逃避日常的工作，被无法无天的冒险者所煽动……让他们拿起铁器，但要用来耕田；让他们拿起长矛，但要用来赶牛，而不是用来武装暴动。如果士兵们在保卫上述地区的同时，农民们也不忘耕种他们祖先的土地，这是特别值得赞扬的。
哥特人的主体地位还源于东哥特王国对哥特人认同的重视。东哥特统治者经常强调哥特人文化传统的优越性以及历史上哥特人在东哥特统治者所属的阿玛尔家族的领导下所取得的成就，以此来强化哥特人认同。在阿塔拉里克写给全体意大利哥特人的信中，他强调了哥特人在过去和将来都将凭借着这个族群出色的品质，在高贵的阿玛尔家族的带领下走向繁荣昌盛。他还赞赏一位名叫西普里安的罗马元老以哥特人的方式教育后代，让他的孩子练习使用武器，并且学习哥特人的语言。
东哥特王国在与其他蛮族王国交往过程中，往往有意展现出哥特人好战的形象。宣传自身的军事实力。不过有时，东哥特统治者也会利用自己的罗马性，展现自己相较于其他蛮族在文化上的优越地位，以此来表明，哥特人不仅能征善战，但同样也是文明世界中重要的一份子。这样的宣传集中体现在东哥特统治者发起的历史编纂活动中。
东哥特统治者所授意的哥特人历史编纂活动也是其族群共存理念及其中哥特人主体地位的重要体现。这些历史作品的主要目的是让那些对哥特人的过去不甚了解的意大利罗马人更加充分地了解哥特人的过去、接受哥特人的统治。它们以希腊罗马传统史学的形式追溯了哥特人在历史上与罗马人源远流长的合作关系，宣传哥特人和阿玛尔家族的光辉历史，将哥特民族纳入到希腊罗马古典文明的范围内。
在狄奥多里克国王的授意下，为东哥特王国效力的罗马元老卡西奥多路斯先是在公元519年撰写了一部编年史，记述从创世纪以来直到当代的历史事件，以此来庆祝这一年狄奥多里克的女婿欧塔里克当选为执政官。这部编年史以罗马历史事件为主，但与此前罗马传统的编年史有所不同的是，作品中插入了不少有关哥特人历史的内容，并着重记载了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的相关事件。狄奥多里克在公元500年访问罗马城的事件被描述成一位皇帝对罗马城的访问。而他的继承人欧塔里克在519年成为了执政官，这被看作是意大利的哥特人和罗马人幸福共存的标志性事件。在卡西奥多路斯的编年史中，哥特人被描述为一个优秀的族群，通过不断地战争创造自己的历史。卡西奥多路斯还在编年史中对罗马人和哥特人的冲突加以淡化。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公元410年哥特人首领阿拉里克洗劫罗马城的事件，编年史中提到，虽然哥特人占领了罗马城，但是“哥特人也展现了他们的仁慈”。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要求卡西奥多路斯用拉丁语再撰写一部作品来更详细地讲述哥特人的历史。从东哥特王国的官方文件中也可以看到，卡西奥多路斯撰写这部作品的主要目的是“让长期被人们遗忘的哥特人的先王们从古老的宫殿中走出来，重现阿玛尔家族的荣耀”，并且是“用罗马人的方式讲述哥特人的历史”。这部作品并没有保存下来，不过我们能够从公元6世纪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哥特人历史学家约尔达内斯对这部作品的摘录中了解到它的基本内容。
从约尔达内斯版本的《哥特史》中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东哥特王国对哥特人和统治者家族的光辉历史进行宣传的痕迹。这部作品将哥特人与古代希腊罗马作家在描写文明世界边缘时经常提及的斯基泰人、达契亚人等族群联系在一起，以此来证明哥特人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族群，而且自古以来就和罗马人有所往来。
除了宣传哥特人和阿玛尔家族的英勇事迹外，《哥特史》也特别注重描述历史上哥特人与罗马人之间的关系，并且时常借此来宣传东哥特王国统治意大利的合法性：哥特人和罗马人在历史上有过冲突，但更多的情况下是互相合作。在传说中的神话时代，哥特人就曾经是罗马人的祖先特洛伊人的盟友。3世纪的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努斯的父亲是一位哥特人，这表明了“哥特民族在罗马帝国曾经获得过最高的地位”。哥特人曾经帮助过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安打败了波斯人，也帮助过君士坦丁大帝打败了政敌李西尼乌斯。《哥特史》中宣称：“罗马军队没有哥特人的帮助就很难与任何敌人作战。这一点从哥特人被罗马人频繁的征召中就可以看出。”也正是哥特人的援助才使君士坦丁大帝能够建造以他名字命名的君士坦丁堡。哥特人还与皇帝签订了条约，“为他提供了四万人，帮助他对抗各个民族”。
在《哥特史》中，公元410年哥特人洗劫罗马城的起因是个别罗马统治者背信弃义而造成的。哥特人始终渴望与罗马人和平共处。哥特人首领阿拉里克在与西罗马皇帝霍诺里乌斯的谈判中说，如果皇帝允许哥特人在意大利和平定居，他们将与罗马人一起生活，使人们相信他们好像同属“一个种族”(unagens)。公元414年皇帝霍诺里乌斯的妹妹普拉西迪亚与西哥特国王阿托尔夫的婚姻被视为哥特人与罗马人恢复关系的重要时刻：“当其他民族得知这一联盟时，他们更加恐惧，因为罗马帝国和哥特人似乎已经合二为一。”哥特人取得的成就，离不开阿玛尔家族的领导，该家族的祖先曾经率领哥特人战胜过罗马人，其在哥特人中间的领导地位从古代一直延续到东哥特王国时代。
总体而言，东哥特王国在各种宣传手段中将哥特人与罗马人精诚合作、和谐共存，与国家的繁荣、和平联系在一起。相较之下，东哥特统治者更为看重哥特人的主体地位，并且注重以阿玛尔家族为中心宣传哥特人的德性和历史，强化哥特人的认同。虽然东哥特统治者建构的“哥特—罗马政治共同体”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这一共同体最大的威胁始终存在。在公元6世纪30年代，东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皇帝开始为复兴罗马帝国的再征服战争造势。他奉行的是古典传统中罗马人与蛮族对立的观念。当公元535年攻打东哥特王国的哥特战争爆发后，意大利的罗马人面对的是“族群共存”与“族群对立”这两种理念之间的冲突。哥特战争中意大利罗马人对于交战双方的态度能够让我们从另一个视角看到东哥特王国族群共存理念的成效及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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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特战争与东哥特王国族群共存理念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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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元535年到554年间在意大利爆发的哥特战争导致了东哥特王国的灭亡。东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皇帝在这场旨在收复失地的战争中充分利用了罗马古典传统中罗马人与蛮族对立的观念来宣传这场战争的正当性，在公元533年颁布的诏书中，他已经将“哥特人的征服者”加入到他所拥有的一连串蛮族征服者的荣誉称号中，而此时哥特战争实际上尚未爆发。意大利的哥特战争并没有像之前北非的汪达尔战争那样在短期内顺利结束。交战双方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拉锯战，致使意大利各地和罗马城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意大利的衰落也间接导致了此后伦巴德人的入侵。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战争中，意大利的罗马人并没有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全都站在前来收复失地的罗马军队一边。东罗马军队在意大利的一些城市遭到了顽强抵抗。在哥特人势力较大的意大利北部，有许多当地的人加入到了哥特军队中。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人则被东哥特人的领袖托提拉称赞为“所有意大利人中对哥特人最忠诚的”。远道而来的东罗马军队也逐渐了解到了这样的情况。在536年占领罗马城后，东罗马帝国的将军贝利撒留写信给查士丁尼表达了对西部罗马人忠诚的担忧：“虽然目前罗马人对我们是友好的，但如果他们的困苦处境持续下去，也许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条更符合他们自己利益的道路。”一些罗马城中的元老贵族也因为被怀疑有背叛串通哥特人皇帝的企图而遭到了流放。
哥特战争中意大利罗马人帮助哥特人抵抗东罗马军队的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便引起了研究者们的广泛讨论。不过由于现存资料的局限性，我们尚且无法判断意大利罗马人的总体立场，并不清楚意大利罗马人对交战双方的支持主要是出于政治立场、个人利益还是对交战双方实力的估计。但需要指出的是，从530年代中期这场战争伊始直至交战最激烈的540年代中期，无论战况是处于劣势还是优势，东哥特领袖在将近10年间始终在呼吁意大利的罗马人不要忘记此前东哥特王国对罗马人的恩惠，号召意大利的罗马人和东哥特人团结在一起共同赶走外来的“希腊人”侵略者。
公元536年贝利撒留占领罗马城后，东哥特军队的将军在城外谴责罗马人对哥特人的背叛行为，说他们既背叛了他们的祖国又背叛了他们自己。因为他们不信任哥特人的力量，却相信希腊人。哥特人使节阿尔比斯在贝利撒留和众多罗马元老贵族面前指责罗马人，说他们过去是狄奥多里克国王用“温馨富裕和自由的生活所抚育的人们”，而现在则背叛了善待他们的东哥特王国。罗马元老贵族们因为害怕而默不作声，只有一位禁卫军长官帮助贝利撒留驳斥哥特人使节。在普罗柯比这样的东罗马帝国作家看来，这位禁卫军长官“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忠于皇帝”。公元543年哥特统帅托提拉在写给罗马元老贵族的信中，也重申了东哥特王国曾经对罗马人的恩惠：
你们真的会不知道狄奥多里克国王和阿玛拉松莎女王对你们的善意吗?……要知道他们的宽厚仁慈不是表现在某件小事情上，也不是对你们古代的祖先表现出来的，而是表现在许多极为重要的事情上。亲爱的罗马人，正是对你们这些人表现出来的，而且就是在不久之前。你们是否听信了传言，或者根据自己的经验，而认为希腊人会公正地对待他们的臣民?
而在公元546年哥特人攻占罗马城之后，托提拉再次当面谴责了罗马人忘恩负义的行为，因为他们“竟策划了一次伤害他们自己的叛变，并且把希腊人引进来进攻他们的祖国，从而立即成为自己的叛徒”。
很难判断这样的呼吁到底起到了多少作用。东哥特军队在将近十几年间与罗马军队在意大利交战，在此期间虽然人员损失惨重，但战争后期仍然能够组织起相当数量的军队，如果没有意大利本土罗马人的支持是很难做到的。
实际上也的确有史料提到，意大利北部有居民加入到了哥特首领伊尔狄巴杜斯的队伍中。而公元544年东罗马帝国的将军贝利撒留再次来到意大利指挥战争，他试图说服拉文纳城里反对东罗马帝国的人们，但结果却是“敌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到他这一面来，无论是哥特人还是罗马人”。这表明此前东哥特王国所着意宣传的多族群共存理念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影响。从另一方面来说，虽然东罗马官方在战争中强调的是蛮族的对立。但是在公元554年为了整顿战后意大利事务而颁布的《国事诏书》中，查士丁尼皇帝的政策却展现出了更加灵活的姿态。在这份法令的第一条内容中便肯定了哥特战争爆发前东哥特统治者颁布的政策的有效性：
因此，朕首先下令：阿塔拉里克以及他摄政的母亲阿玛拉松莎或者狄奥达图斯授予罗马人的地产都是有效的，包括那些他们应元老院要求所授予的地产。而我们也同样要求，朕本人以及朕过去的配偶，令人怀念的狄奥多拉皇后所授予的任何地产也都仍然有效，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目的或任何理由在违背上述这些人赏赐或授予(data vel concessa)的情况下非法获取这些地产……
与之相对的是，在法令的第二条中，哥特战争期间率领东哥特人与东罗马军队长期对峙的托提拉则被定性为非法统治者：
如果暴君托提拉为任何罗马人或其他人做了什么，或给予了他们什么，朕不允许其具有任何效力。朕命令扣留这些东西的人应将其物归原主。因为在朕的法治下，不能留下托提拉在其暴政期间所作所为的痕迹。
这份法令中的第23条规定了哥特战争后意大利的士兵和“罗马人”分别管理的情况：
我们规定，两位“罗马人”之间的诉讼，或者当诉讼中有一方是“罗马人”的时候，应该移交民事法庭，因为国家的秩序不允许军事法庭受理任何这方面的诉讼。
《国事诏书》中保留了此前东哥特统治者对待罗马元老贵族的政策，也延续了东哥特王国中哥特人和罗马人在司法管辖上的差别，平民被称为是“罗马人”，和占领意大利的“士兵”区分开来。这种军民分离的统治方式和东哥特王国统治哥特人和罗马人的方式十分相似，从中仍然可以看到东哥特王国中哥特人士兵和罗马人平民共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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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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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特战争结束后，此前东哥特王国的族群共存理念仍然留下了一些影响。东罗马帝国在官方文件中部分认可了哥特战争爆发前东哥特王国的统治，并且还延续了一部分东哥特王国的政策。此外，一些曾经长期为东哥特王国效力的罗马元老贵族在战后也并没有受到惩罚。卡西奥多路斯收集整理的《书信集》正是在哥特战争后才结集出版的，其中通过大量的官方文件展现了东哥特王国致力于宣传哥特人与罗马人的合作共存，也是为像他这样曾经为东哥特王国效力的罗马元老阶层辩护，证明意大利的罗马元老贵族是为一个曾经获得罗马帝国认可，致力于维护罗马传统的统治者效力。
此外，生活在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哥特人约尔达内斯也是在哥特战争即将结束之际完成了他的《哥特史》。他的作品中不仅包括了对哥特人和阿玛尔家族历史事迹的赞颂，还在全书的结尾部分加入了哥特人最终与罗马人融合的结局。他将查士丁尼皇帝对东哥特王国的征服看成是两个族群最终融合在一起的必要手段，查士丁尼皇帝的堂弟日耳曼努斯娶了狄奥多里克国王的孙女、以战俘身份来到君士坦丁堡的玛塔松莎。罗马帝国的皇室和东哥特王族结合在一起并且育有子嗣，这也象征着伟大的“哥特民族”融入到了罗马人中间。
东哥特王国统治期间也存在着一些哥特人与罗马人在文化上互相影响的情况。在狄奥多里克统治下的东哥特王国，“富有的哥特人模仿罗马人，而贫穷的罗马人模仿哥特人”。罗马元老西普里安曾经用哥特人的方式教育他的孩子。狄奥多里克去世后，他的女儿、摄政太后阿玛拉松莎想以罗马人的方式来教育年幼的国王阿塔拉里克，阿塔拉里克去世后即位的狄奥达图斯也热衷于拉丁文学和柏拉图哲学。但即便在这些少数的案例中仍然可以看到哥特人文化与罗马文化之间的距离。阿玛拉松莎的教育方式遭到了哥特人贵族的强烈反对，他们集合起来要求赶走那些教授知识的老师，按照蛮族的习惯对小国王进行军事训练，因为这些哥特贵族“希望用蛮族的方式对罗马人进行统治”。狄奥达图斯则被哥特人看成是不称职的国王，最后被战功卓著的将军维提吉斯取代。
由于统治意大利的时间不长，罗马人和哥特人之间仍然存在社会角色上和文化上的隔阂，但也同时说明文化上的交流融合已经开始。东哥特王国的多族群共同体由于外部力量的介入而无法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并没有像西班牙的西哥特王国那样，哥特人的统治阶层和当地的罗马人在基督教会的影响下最终融合成为一个整体。
虽然东哥特王国最终灭亡了，但是它的族群共存理念及其曾经取得的成效却有着久远的历史影响，以至于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爱德华·吉本也将狄奥多里克国王统治下的东哥特王国看作是罗马帝国的重现，与全书“衰亡”的主旋律不太一致：
作为共和国的恩主，哥特国王有必要，也有责任尽量获得元老们和人民的欢心。罗马贵族被用尽各种动听的名词和公开表示敬意的形式加以赞扬……任何一种致力于人民健康和幸福的官职都享有极大的荣誉。希腊使臣也会出于礼貌叫好的体育活动，隐约和约略表现出恺撒时代的宏伟气概……在提奥多里克统治的第七年，他访问了世界的旧都；众元老和人民列队庄严出迎这第二位图拉真，或新的瓦伦提尼安。
从东哥特王国所秉持的族群共存理念中，可以看到在中世纪早期国家建立的过程中，统治者因地制宜地根据具体的历史环境和文化资源，构建多族群共存的政治共同体的一些具体策略，体现了族群认同问题在中世纪早期西欧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
(责任编辑：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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