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交响乐团2024/25音乐季在7月18日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迎来收官。这场闭幕音乐会既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也是一次跨越四十年的回眸——1985年4月21日,水蓝在当时的海淀影剧院第一次指挥中央乐团(国交前身)演出了交响音乐会,不仅如此,那也是水蓝第一次执棒职业交响乐团。为了纪念这个重要的时刻,在水蓝出任国交艺术指导的第一个乐季结束之时,精心设计了原样重现四十年前全场曲目的音乐会。

正如水蓝本人所说,这样的特殊契机使得这套曲目几乎没有“编排”的空间。但是序曲、协奏曲与交响曲的经典配置,以及贝多芬、勃拉姆斯和瓦格纳的作品组合,在音乐季闭幕的这个场合出现还是会引发许多感触。一方面,水蓝在这个乐季执棒国交的6场音乐会以晚期浪漫主义的德奥交响乐启程,随后每次都在探索不同地域、时期、风格和流派的音乐作品,最终来到古典主义和早期浪漫主义的德奥核心曲目,无形中构成了一种回归和总结。另一方面,时隔整整四十年,这套曲目典型地反映了水蓝艺术生涯之中的变与不变,其中贝多芬的声音概念代表了与时俱进,勃拉姆斯的演奏审美则代表了历久弥新。

历经整个音乐季水蓝指挥的6场音乐会,那些全程聆听或至少在现场见证了半数以上音乐会的观众,不难体会到水蓝在指挥时、特别是指挥大型交响乐作品时的策略。他最关注的核心往往是大结构下的音乐流动,这意味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为“流动”对应的是一种状态,而不是特定的“风格”或“诠释”。更具体地说,“流动”的状态要求音乐在横向上有机生长,在纵向上又要细节丰富,如此才能给人们的听觉乃至内心带来切身可感的冲击力和感召力。

瓦格纳的《罗恩格林》第三幕前奏曲在音乐会上经常作为返场的选项,最直接的原因莫过于铜管那极具感染力的澎湃音响,在任何时候都能直接将气氛点燃。但如果仔细聆听水蓝麾下的国交在这场音乐会开场的演奏,就会发现更加值得琢磨和回味的地方并不在于呼啸的铜管,而是自始至终以严整纪律在织体底层翻涌的弦乐。在调动铜管为“欢乐动机”注入能量的同时,水蓝一直牢牢“抓着”弦乐的小音符,每组三连音震音都有良好的清晰度和非凡的表现力。

从瓦格纳走向贝多芬,再抵达勃拉姆斯,这套曲目要求指挥家和乐团快速在相隔半个世纪的音乐语言之间切换。《c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从微观的层面上看,代表了贝多芬向独属于自我的成熟音乐语言迈进的重要一步;而从宏观的层面上看,又是那个狭义的“古典”音乐时期的标志之作,向前能够追溯到莫扎特第二十和第二十四协奏曲带来的影响,向后又能延伸到贝多芬自己更具突破性的两部钢琴协奏曲创作。

在“历史借鉴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的浪潮下,贝多芬的管弦乐作品逐渐成为了最特殊的焦点。比起几乎已经形成了古乐演奏新惯例的巴洛克时期作品,或者是在时代乐器使用方面仍处在探索阶段的浪漫主义时期作品,贝多芬的音乐恰好位于“交汇处”。主张完全回到贝多芬时代的实践早已屡见不鲜,承袭20世纪以来主流风格的演奏依然保有市场;而在两者之间,使用现代乐器但是借鉴早期演奏法,或是在乐团里混合配置现代乐器和早期乐器等等,又会延伸出各种各样自圆其说的演绎方式。

水蓝这一次带领国交走上的就是“借鉴”的路线,这也是他在过去多年间多次成功实践并留下过经典录音的理念。国交显然并不是一支“古乐团”,但在水蓝带来的理念指导下,乐团的演奏习惯较平日焕然一新:弦乐使用更轻的弓压、更快的弓速,每次弓子接触琴弦以及释放的时机都经过精细的调整;相应地管乐声部也会注重更加清楚和干净地交代每个句子的音头和重音。不仅如此,继今年三月的两场海顿交响乐作品音乐会过后,国交再次拿出了今年新到位的维也纳式定音鼓,羊皮制作的鼓面连同精巧的鼓身结构造就了天然更加清晰和干脆的声音,成为在指挥家以外乐团声音质感的另一指引。

在本场音乐会前的对谈导赏活动中,水蓝特别提到了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开头的“问答感”,以及休止符在其中的特殊角色。而在音乐会现场的演奏中,每个行云流水的分句与它们之间明显的休止恰恰构成了对比,既让每个问题抛出的过程清晰明了,又凸显了寂静时刻作为“标点”的虚字用意。仅仅是第一乐章这个结构经典的乐团呈示部,我们就能听到如同电影预告片一样密集丰富而又编排精巧的信息。巧合的是,这场音乐会前后的短短两周时间里,北京和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舞台上先后上演了三次名家大团联袂呈现的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即使与长野健麾下的汉堡国家爱乐乐团、或是祖宾·梅塔执棒的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管弦乐团这两支具有悠久历史的欧洲名团相比,处于中间的国交当晚在演奏这部作品协奏部分时的细腻程度和音乐品味也毫不逊色。

聚焦德奥经典,回眸似水流年

钢琴家张昊辰如今已经是成熟的演奏家,刚刚录制和发行了自己的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全集唱片。他对贝多芬音乐的诠释与乐团不尽相同,但这种张力的存在又是贝多芬音乐包容性的又一力证。与水蓝力求回溯至19世纪的发音方式和句法处理不同,张昊辰的处理更多吸收了浪漫主义以来的风格与审美,他最具标志性的两项绝技——为反复的素材注入不同的形象,以及对音色的极佳控制——在这场音乐会上都得到了典型体现。但与此同时,张昊辰和乐团又在声音美学上双向奔赴,特别是前者有意识地浅踩踏板、控制动态,和乐团达成理想的平衡。第二乐章钢琴和乐团的音色统一更是高光时刻,呈现出晶莹剔透、充满诗意的梦幻氛围,令人完全可以安心地沉醉其间。第三乐章在这场音乐会上的成功之处则是水蓝、张昊辰与乐团共同实现在冒险的边缘实现了微妙的平衡。这个富有淳朴的回旋曲乐章既有乡间气质,又没有失去维也纳的底色。水蓝强调的音乐流动在这里化为一种自信的动力,在前台与后台的不同角色之间快速切换,中间则是一路带着舞步前行的钢琴。乐章中间短暂插入的赋格段落全然在水蓝的掌控之下,弦乐各个声部的严密协作一定会让所有专门等待这一刻的人会心一笑。

协奏曲结束后,张昊辰又回到舞台加演两曲,分别是阿根廷作曲家阿尔伯托·吉纳斯特拉《第一钢琴奏鸣曲》的第四乐章,以及德彪西《意象集》第二册的第二首《月落荒寺》。

回顾水蓝自2024年初至今与国交在北京的7次合作,其中有超过半数的场次,乐团都采用了两个小提琴声部对向落座的“欧式布局”。对于水蓝来说,乐队布局的选择并没有某种依据时期、流派、地域等标准确定的共性铁律,而是因地和因时制宜的决策,依据特定作品、特定场次乃至特定空间而做出。在这场完全德奥作品的音乐会上,使用“欧式布局”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如果说上半场这种布局带来的更多是客观的声音影响,下半场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进一步彰显了这种布局的声音魅力。仅以第一乐章的前几分钟为例,呈示部的两个主题分别由小提琴和大提琴担任主角。当这两条旋律先后从同一个方向流淌而出时,它们之间除了作品本身奏鸣曲式结构决定的逻辑关联之外,又多了一层现场声音质感、呼吸和凝聚力层面的联系。

勃拉姆斯一生写作的交响曲数量并不多,但这四首交响曲全都具有独一无二的魅力,而且远比表面看上去要难以演奏出彩。这背后最核心的重难点在于室内乐化的写法。勃拉姆斯善用不同层次的乐器组合,结合比例之外的非常规重音、节拍和律动,再加上娴熟的古典创作技法与逻辑思想,制造出合乎逻辑而又富于惊喜的聆听感受。在这场音乐会上,我们惊喜地听到国交的第二小提琴声部带来了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演奏,不仅有效克服了远离第一小提琴时的配合问题,而且真正成为了音乐发展中的独立角色,有力地化身为水蓝所谋划的音乐流动的深层“掌舵者”——在这种语境下,内声部的步调从根本上决定着整个织体的演进方向和所能达到的高度。勃拉姆斯格外偏爱和看重的大提琴和圆号声部,也在整部《第二交响曲》之中展现出了可靠的姿态。前者许多次凭借旋律从乐团的声场里脱颖而出,宛如海浪之上跃出的鲸群,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的主题旋律都是代表;后者一方面圆满完成了勃拉姆斯设置的种种演奏挑战,另一方面更在许多需要圆号为其他乐器提供加倍声部或对位旋律的时刻画上了低调但关键的点睛之笔。

回想当晚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整体,水蓝的演绎还有一个微妙的特点,那便是让音乐内在的舞蹈属性得到了挖掘。这并不仅仅指的是狭义上的舞曲体裁或节奏,抑或是与特定文化背景相关联的律动或拍点,而是一种精神和气质层面的音乐画像。例如在第一乐章的发展部,音乐素材在声部之间接续传递的过程被水蓝塑造得如同一场联欢或游艺,乐团整体轻微的晃动反而在并未损伤结构的同时增添了真实感。第三乐章本就具有小步舞曲的特点,国交在水蓝的率领下举重若轻地拿捏住了三拍子的律动,既点题了乐章标题所使用的术语“优雅的”(grazioso),又维持了接地气的姿态。而在第四乐章这支“精神饱满的快板”中,纵使风高浪急,水蓝和乐团依然乘风破浪。正如在指挥整部交响曲时所做的那样,水蓝胸有成竹地驾驶着这艘轻盈而有底气的大船,地图和航线全都谙熟于心。只见他随时都能信手“抓”出每一处值得彰显的声部细节,同时自始至终精准而细致地指明所有微小的演奏细节,整个乐团的海量信息居然真的仅用两只手便绘就全貌。

事实上,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水蓝选择的是一个颇为冒险的速度。这使得他和乐团都要承担难免失控的风险,但又真切地将音乐本身乃至整个夜晚直接推向了如同冲浪的高潮。但如果聆听了国交这个乐季里更多水蓝执棒的音乐会,其实我们不难意识到,几场音乐会以来,水蓝其实一直都在带领乐团摸索冒险的平衡,乐团也在逐渐适应和回应这种审美和策略。在我个人的观察中,今年二月的约瑟夫·苏克《第二交响曲“死亡天使”》属于出奇且制胜,四月的《达芙妮斯与克洛埃》第二组曲是个质变的转折点。此后的柴科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悲怆”》最适合这种美学彰显威力,勃拉姆斯这部《第二交响曲》则像是一次汇总和小结。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每当音乐会的现场将那种人与人、人与音乐之间奇特的化学反应展现出来时,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感动也比“四平八稳”要更加酣畅和透彻。当然,要想登上这样的险峰、欣赏这样的风光,无论台上还是台下,都需要拥有“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气场和心境。但这显然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实现,而是需要较长周期里持续稳定的思索和实践。

如今,国交的2024/25音乐季完成了圆满的谢幕,新的2025/26音乐季也已经正式发布。新乐季里水蓝仍将作为艺术指导执棒包括70周年团庆纪念演出在内的6场音乐会,继续带来丰富多彩、辐射全球的重量级曲目。在这个多重意义上的回眸之际,让我们共同期待未来的艺术新篇。

撰稿:姜太行

责编:张露予

摄影:罗维

排版: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