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
一九四六年初，我在陇海铁路郑州扶轮中学任教务主任。这座由铁路局为本路员工子女办的中学，战时迁到陕西宝鸡以东蔡家坡。
我接到在国民党政府交通部任职的朋友来信，邀我去了重庆。先在交通部人事处任编审委员，不久任教育科长。
在重庆不久，即随交通部乘民航运输机直飞南京。当时在重庆各行政机关，纷纷回南京办公，当时称为“还都。”
南京经历八年沦陷，遭到日寇大屠杀，汪精卫又一度组织伪政府。这时城内除了几座原有大建筑外，从挹江门到新街口，马路两侧空地水潭，显得荒凉冷落。所幸中山陵未受大的破坏，依 然松楸茂密，墓道完整。中山先生遗体，早已深埋在圆形墓室中心。谒陵勺的人只能瞻仰卧在圆形墓穴中间大理石雕像。
交通部长俞大维，是留学德国，研究兵工的弹道专家，战时任兵工署长。他负责与美国来华调解国共军事问题的马歇尔五星上将联络工作，常陪他上庐山与蒋介石晤谈。
我主管的教育科，管理各铁路局办的扶轮中小学，它自成系 统，不受各省市教育局管辖。还管理邮政、电信总局招考报务员生和邮务员生的审核，用密封试卷评分，还未发现托人情走后门情节。当时国民党有战后整编部队裁减下来的大批复员转业上校级以下军官佐，由国防部分配到各部门，经考试后分别予以安置。交通部主管铁路、公路、邮政、电信、内河航运、海外航运、民航公司等，分配退役军官最多。都由教育科经办考试分发工作。
这些人经过抗日战争，久历沙场，但文化程度不高，缺乏专门技能，交通部门需要懂业务的人才。安置起来，最感困难，我 在部队中几年，深知中下级军官甘苦，总想尽力安排，结果仍不会满意。
一九四七年，蒋介石下令召开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各省选举“国大代表”。当时共产党和民主同盟已决定不参加。只有民礼党(张君迈)和青年党(曾琦)两个依附国民党的小党派参加。按当时选举法，先由全国各县、市推出候选人名单，经省政府到国民政府审核后再投票选举。实际上当地有权有势的人物，还要取得省级有力人物的支持才获得候选资格。至于投票也要花钱活动选票。
我从抗战爆发，远离家乡，始终未回去。当时南北交通只靠海上和航班飞机来往。南京一些河北同乡朋友纷纷活动，想弄个国大代表。一天，有安次县同乡郭君来访，他正在四处奔走，劝我也试一试。他深知河北省主席是孙连仲，我在他身边工作五年，肯定会支持我当固安县候选人。我也想不妨试一试。就写信给孙将军和河北省政府秘书长，几位厅长，原来都是二集团军老朋友，托他们招呼固安县长设法推荐。果然生效，加以固安县又没有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出来与我竞选。我列为候选名单第一人。送到南京审核定案时，又是李蒸负责河北各县名单。李蒸是我师大读书对校长，对我有印象，自然没问题。这样，我并未回乡活动，竞成为国大代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第一届国民大会在南京新落成的国大礼堂开幕。主席台两侧墙壁上装设电动表决器，可容纳三千人，代表座位上，都有按钮，表决提案时，同意的按绿灯，反对的按红灯。由计算机很快统计票数，即时显示出来，这在当时是很新鲜的装置。
第一次会议，首先要推举临时主席。坐在前排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起立提议请胡适任主席，大家鼓掌通过。我看到胡适从后排立起，他穿灰色长衫，走上主席台。胡适战后从驻美国大使回来，任北京大学校长。蒋介石有意拉他参加国大，受到进步人士讥讽，但正如他自己说的：“做了过河卒子，只能一直向前”。后来听人传说，蒋介石原来有意要胡适出任总统，蒋介石揽实权。结果胡自知情况复杂，坚持婉谢，最后仍是蒋介石自任总统。
总统宝座，无人去争，但竞选副总统的共有六人：李宗仁、孙科、于右任、程潜、莫德惠，另一名是民社党推出的。六人中以李宗仁、孙科两人各有军政财团支持，势均力敌。蒋介石怕李宗仁当选，以后中央政权落入桂系手里。暗嘱陈立夫发动国民党内代麦选举孙科。但李宗仁有西南各省及上海金融界支持，北方各省对孙科印象不深。投票时第一次有四人落选，只剩孙李两人角逐。
李宗仁宴请代表时，他站在大门前与各位代表握手，他还认得我是孙连仲的秘书，陪他打过网球，这时很亲热，希望我投他的票。孙连仲当时任南京卫戍总司令，也在家中邀十几位河北省代表，请李宗仁也赶来参加午餐，为他拉选票。李宗仁当选副总统，蒋介石大为失望。在总统、副总统就职典礼上，蒋不穿事先做好的大礼服，临时改穿长袍马褂，使李宗仁不知所措，只好仍著军服，两人服装很不协调，显示出他们两人内心矛盾。
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华北战场迭遭惨败，京沪一带物价飞涨，金元券形同废纸，十一月九日，淮海战役开始，不久就传来黄伯韬兵团被歼，黄维兵团被围。十二月一日杜聿明放弃徐州南逃，被困在萧县、灵壁一带。每天看到从南京起飞的无数运输机载运粮食物资到前方空投，这是杯水车薪，局已无可挽回了。
一九四九年元旦，我和几位朋友去看望现任行政院副院长张厉生。听他谈起蒋介石发表元旦文告以前，在他住的中央军校官 邸召集在京军政重要人员，表示要引退，当时有几个人痛哭流涕，不主张“总统退位让贤”。当时副总统李宗仁也在座，神情冷淡，不发一言。南京政府面临崩溃的前夕，内部矛盾更加突出。
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离南京赴奉化，李宗仁代总统派以张治中领导的和谈代表团飞北平。在春节前夕，交通部调一列专用火车，疏散部内各司处人员携带家属，离开南京。
我在离南京前夕，约好几位朋友，最后到秦淮河畔夫子庙餐叙，酒后同去听歌女清唱。这晚，她们正在演唱《桃花扇》中李香君与公子侯方域的爱情故事。我不禁想到：一代兴亡，一个政权的盛衰以至被推翻消灭，必然有它内在、外部各种原因，这些是非，只有留待历史学家来评判了。戏题四句诗，作为这一段生活的结束。
儿女柔情一例抛，桃花扇底暗魂销。
古今多少兴亡恨，唯见青山送六朝。
（此文原刊于《固安县文史资料选编》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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