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八句俗谚,恰似市井里的八面镜子。

照见的不是胭脂水粉的娇妍,而是皮肉底下的筋骨——那些被欲望啃噬的人心,被利益撕扯的情义,终究逃不过一句“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张爱玲说它是《红楼梦》的反面,诚哉斯言,《红楼》的情是水中月,《金瓶》的欲是灶底灰,一个空灵,一个沉浊,却同是人间的本来面目。

以下八句话,八段小场景,犹如八口井,照出八种骨头。

第一句:金逢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

西门庆活着时,应伯爵每日”哥长哥短”,端的比亲爹还热络。

及至他咽了气,那伙帮闲们竟拿着西门庆的衣服当赌资,还在灵前勾搭他的妾。

应伯爵撺掇李娇儿偷了首饰改嫁,对着陈敬济说”你爹已是死了,你家嫂子们年轻,守不住,都寻了主儿”——这便是”人与财交便见心”的活注脚。

绸缎掌柜贲四来报:“外头欠账的爷们听说爹病重,连夜卷铺盖走了。”

月娘不信,叫玳安去请应伯爵。

玳安回来说:“应二爹在院里听曲儿,只说’改日再来’。”

改日,西门庆真死了。

出殡那天,鼓乐吹得震天响,却吹不热街沿;远远站着几个旧日酒肉朋友,袖着手,像看别人家唱戏。

李瓶儿病重时,潘金莲在窗外听房,见她咳得撕心裂肺,竟拍手笑道:”倒要看看这病花子怎么熬!”

待李瓶儿死了,她又偷了人家的银人子。

昔日同床共枕的汉子,一旦没了金银撑着,亲如手足的弟兄、甜言蜜语的妻妾,转眼就成了陌路人。

《金瓶梅》里的财,从来不是铜板银子那么简单。它是试金石,能把仁义道德磨得露了铜胎;又是照妖镜,让披着人皮的豺狼显出本相。

西门庆发迹时,知府大人称他”贤弟”,太监们与他结亲;及至家败,连昔日趋奉的小吏都敢上门讹诈。

这世道,原是”有钱大三辈,无钱鬼不如”,金用火炼才知真假,人遇钱关方见肝胆。

第二句: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西门庆刚死,吴月娘就发现库里的银子少了一半——原来是李娇儿偷着贴了娘家。

那李娇儿在西门庆生前,每日描眉画眼伺候茶汤,临了卷款而逃,连句体面话都没留下。

更可笑的是贲四,受了西门庆十年恩惠,竟带着伙计卷走了缎子铺的本钱,跑到江南做买卖去了。

这让我想起潘金莲说的”船到江心补漏迟”。

人在势上时,见的都是笑脸;一旦落了难,周遭尽是冷眼。

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被潘金莲的猫惊唬死了,李瓶儿哭断肝肠,潘金莲却在房里弹着琵琶唱小曲;西门庆倒在病榻上,那些曾被他接济的帮闲,还在妓院赌坊里挥霍他给的银子。

世情原是如此。

《金瓶梅》写尽了”亲者不亲”的凉薄:兄弟可以争家产,妻妾可以下毒手,连亲生儿女,也未必能靠得住。

西门大姐被陈敬济虐待,吴月娘竟说”死了干净”;官哥儿尸骨未寒,李瓶儿就被潘金莲气病了。

这哪里是家宅,分明是修罗场,亲情在利益面前,薄得像层窗户纸,一戳就破。

花红不过百日,人红不过三春。今日捧在掌心,明朝便踩在泥里。

不是花命短,是人手狠。

第三句: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

西门庆房里的淫器包儿,藏着全书最露骨的隐喻。

那”银托子”、”硫黄圈”,既是催情的物件,也是催命的符咒。

他夜夜在潘金莲、李瓶儿房里厮混,嘴里喊着”我的儿”,身子却早被酒色掏空,临终时对着镜子,见自己形容枯槁,才惊觉”原来这般模样”,可悔时晚矣。

这便是”生我之门死我户”的深意。

欲望是人的胎元,也是人的坟茔。

潘金莲明知西门庆偏心李瓶儿,偏要争风吃醋,用尽心计也要把汉子拉到自己房里;李瓶儿明知潘金莲歹毒,偏要忍气吞声,盼着用温情换太平,终究落得个”油尽灯枯”。

她们都看得破——争来的宠爱是镜花水月,可就是忍不过那点贪嗔痴。

李瓶儿死时,西门庆哭得撕心裂肺,转身却问玳安:“明日李桂姐处可有空?”

薛姑子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西门庆点头,夜里仍旧吞胡僧药,鏖战王六儿。 他知道是空,却偏要在空里折腾出花来。

《金瓶梅》里的性描写,从不是为了淫荡,而是为了撕开那层遮羞布。

西门庆与王六儿在葡萄架下苟合,与林太太在佛堂里宣淫,看似是肉体的欢愉,实则是灵魂的沉沦。

就像书中唱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多少人明知欲望是刀,偏要往刀口上撞,到死都悟不透”忍不过”三个字,才是最狠的魔咒。

第四句: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西门庆的财富,多是强取豪夺来的。

他吞了花子虚的家产,夺了苗青的赃银,放高利贷逼死了多少人家,终究落得个”家产被抄,子孙流散”的下场。

潘金莲的宠爱,也是争来的。

她毒死武大郎,逼死宋惠莲,算计李瓶儿,机关算尽,最后被武松剜心,倒在血泊里时,手里还攥着西门庆给的金镯子。 这便是”勉强得”的祸患。

《金瓶梅》里的人,个个都在”求不得”里挣扎:吴月娘想当正头娘子,偏西门庆宠妾冷妻;孟玉楼想安稳度日,偏被卷进宅斗;陈敬济想继承家产,偏偏成了丧家之犬。

他们都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福是祸。

就像应伯爵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风流里藏着的,原是索命的勾魂牌。

而”不忍生”的烦恼,更是随处可见。

李瓶儿不忍对潘金莲下狠手,结果被害死;吴月娘不忍赶走红玉,结果被她偷了东西;西门庆不忍拒绝应伯爵的纠缠,结果被他带坏了身子。

这宅院里的人,个个都带着”不忍”的软心肠,却在阴差阳错里,把小烦恼酿成了大祸患。

勉强是刀,不忍是鞘。刀在鞘里,割的是自己。

放下刀,鞘也空了,人也松了,偏偏多数人舍不得松。

第五句: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

李瓶儿的财物,多是从梁中书家带来的,来得太易,西门庆也就不稀罕。

她把上等的绫罗绸缎给西门大姐做鞋面,把沉甸甸的银镯子塞给丫鬟,可西门庆转头就把她的金镯子赏了王六儿。

潘金莲的情爱,也是”贱里来”的,她主动勾搭西门庆,半夜里往他房里钻,得来的宠爱,终究不如李瓶儿”正头娘子”的名分金贵。

《金瓶梅》最露骨的八句话,把人情世故剔到露出白骨!

世间事大抵如此。轻易得到的,总难被珍惜。

西门庆从妓院赎来李桂姐,三日新鲜就丢在脑后;吴月娘陪嫁的田地,他随手就抵押了换银子。

就连那帮闲应伯爵,也是”来得易去得易”,西门庆活着时他鞍前马后,死后转脸就投靠张二官,还说“西门大官人没了,咱投别人也罢”。

苗青弑主,一千两银子买命。

银子从西门庆手里过,一半送夏提刑,一半进蔡太师府。

人命在账簿上,不过一行小字:“苗天秀,议价一千两整。”

后来苗青在扬州开药铺,卖人参,也卖砒霜。人参三两,砒霜五钱,一样明码标价。

《金瓶梅》里的物件,都带着人情冷暖。

李瓶儿的”寄名锁”,原是求子的信物,官哥儿死后,就成了摆设;西门庆的”白绫袄子”,曾是潘金莲的心头好,后来被当铺估了三钱银子。

这哪里是物件?分明是人心的度量衡——你在他心里重几分,你的东西就值几分,来得太易的,终究轻如鸿毛。

第六句:自古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

西门庆最风光时,官至提刑,家财万贯,可从巅峰到败落,不过几年光景。

他穿着飞鱼服,坐着八抬轿,何等威风,到头来却躺在病床上,连口粥都咽不下。

潘金莲的美貌,也曾让西门庆魂不守舍,可新鲜感一过,照样被冷落在房里,对着孤灯弹琵琶。 这便是世间常态。

李瓶儿初进门,石榴裙压金莲三寸,西门庆夜夜留宿。

丫鬟们背后说:“六娘屋里灯油省得,五娘屋里灯芯焦得。” 不到一年,官哥儿殇,瓶儿血崩。

而西门庆照样吃酒,只是换在李桂姐院里。瓶儿床上,只剩一个绣枕,潮得能拧出泪。

《金瓶梅》写尽了”盛极必衰”的道理:李瓶儿从富贵娘子到病秧子,孟玉楼从寡妇到再嫁,陈敬济从公子哥到乞丐,没有谁能永远站在高处。

就像院里的花,今儿开得艳,明儿就谢了;今儿摘在手里,明儿就蔫了。

人啊,不过是时光里的过客,得意时别猖狂,失意时别沮丧。

吴月娘信佛,总盼着”因果报应”,可《金瓶梅》里的报应,从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走出来的。

西门庆的报应在酒色里,潘金莲的报应在算计里,李瓶儿的报应在软弱里。

没有谁能逃得过”千日好”的定律,就像没有花能永远红,与其求长久,不如惜眼前,可这简单的道理,宅院里的人,谁又真能懂?

第七句: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

西门庆发迹,靠的是时运。

赶上徽宗朝纲混乱,他巴结上蔡京,用银子铺就官路,从个破落户成了提刑官。

可时运这东西,来时如山倒,去时如抽丝。

蔡京倒台,他的官路断了;自己病倒,家业也撑不住了。

就像说书人说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纵是西门庆这般精明,也敌不过时运二字。

《金瓶》里的人,多是时运的棋子。

李瓶儿若不遇上西门庆,或许还在花府当娘子;潘金莲若不被张大户赶出,也成不了武松的嫂子;应伯爵若没赶上西门庆发迹,一辈子不过是个帮闲混混。

他们争来斗去,以为能掌控命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时运推着走的蝼蚁。

吴月娘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可她偏要争那”正头娘子”的体面;潘金莲不信命,偏要和李瓶儿斗,结果斗来斗去,斗没了性命。

这便是人的可怜处:明知时运不由人,偏要和命争;明知强求不来,偏要钻牛角尖。

就像西门庆临死前还喊着”我还要活下去”,可阎王殿前,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八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西门庆挣下万贯家财,原想留给官哥儿,可官哥儿早夭;吴月娘一心护着孝哥,结果孝哥被普静和尚度化,当了和尚。

那些金银财宝,最后要么被抄没,要么被偷抢,没一样能跟着儿孙走。

应伯爵为儿子娶媳妇,借了西门庆不少银子,结果儿子吃喝嫖赌,把家产败光了,应伯爵气得吐血,也无济于事。

《金瓶梅》里的父母,多是”作马牛”的命。

西门庆为儿子挣家业,累死在女人堆里;李瓶儿为儿子求平安,求神拜佛,结果儿子还是没保住;吴月娘为儿子守家业,吃尽苦头,最后还是一场空。

他们不明白,儿孙有儿孙的路,你替他铺得再平,他若要往沟里走,你也拦不住。

就像官哥儿,生在富贵窝,却没福消受;孝哥,长在大宅门,却注定要出家。

这世间的福分,从不是父母给的,而是自己修的。

你当牛作马,不如教他做人;你留金山银山,不如留他本分。

可这简单的道理,西门庆不懂,吴月娘不懂,古往今来的父母,又有几个真的懂?

《金瓶梅》的八句话,说到底,说的都是人心。

人心是杆秤,称得出情义轻重;人心是面镜,照得出善恶真假;人心是团火,既能暖人,也能烧人。

这宅院里的人,争来斗去,不过是为了个”利”字;哭来笑去,不过是为了个”情”字;生生死死,不过是为了个”欲”字。

它不像《红楼》那样藏着诗意,它藏着的是烟火气,是柴米油盐里的算计,是床笫之间的欲望,是生老病死的无奈。

它写的不是哪个人的故事,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那些我们争过的、怨过的、贪过的、悔悟过的,都在这八句话里,都在西门庆的宅院里,都在千百年的人世间。

读懂了《金瓶梅》的八句话,就读懂了人心。

读懂了人心,也就读懂了这操蛋又可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