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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酌低喃：赵燕飞《蛮好》中的城市性浮绘
文/骆勇
城市性并非地理空间的简单标签，也不是题材的机械归类。真正的城市文学，不必处处可见摩天楼与地铁线，其灵魂在于叙事背后的现代性视野、市民心态与文化反思。
我把目光转向手边2023年的《北京文学》杂志，我似乎有一种惯性地期待：首都文学刊物的文章应该非常城市性。我选择了肖辉跃的《第三类坐标》（注1），该文以维多利亚港的鸟类生态为棱镜，编织了一幅都市自然奇观。然而，当它被置于城市文学五维共振分析（注2）框架体系下时，其精巧的拟人化叙事所遮蔽的社会肌理与空间权力，恰恰暴露了文本在把握香港城市性时的尝试匮乏：空间性维度的“空间分层”“边缘空间”呈现选择性盲视；市民性维度的“群体焦虑”“身份流动”遭遇彻底消音；人与城互动性维度的“身体规训”“柔性抵抗”被生态叙事彻底掩盖；文化性维度的“消费符号”“亚文化群”双重弱化；现代性维度的“科技介入”“虚实交织”处于认知断层。
我把视线转向王金昌的《陪伴90岁老娘看病》（注3），我想医院应该属于科技前沿、群体焦虑或流动的地方。意外的是，该文在五维方面的表现与《第三类坐标》如出一辙。
城市性并非地理空间的简单标签，也不是题材的机械归类。真正的城市文学，不必处处可见摩天楼与地铁线，其灵魂在于叙事背后的现代性视野、市民心态与文化反思。当我读到赵燕飞的《蛮好》（注4）时，这种判断得到了印证，它以乡愁为底色，却在情感结构与价值冲突中折射出鲜明的城市精神，为我们理解“何为城市性（注5）”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范本。
8月3日，绿葱坡。
二楼楼梯口，美女老板小李正在安装一张茶色条桌。她告诉我，201房间住着一位来自湖南湘西自治州的作家，已入住一个月，因需用电脑写作，请她配一张电脑桌。听闻是作家，我心生好奇，便帮小李装好桌子，一同送入201房间。
房间不大。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斜躺在床上，正读着一本杂志。见我们进来，他将杂志轻放枕边，赶忙起身，站在窗边连声道：“不雅，不雅，真是麻烦小李了。”说完便静静站着，看小李安置好条桌、插上笔记本电脑电源。
我不觉有些想笑，目光扫过他读的《芙蓉》杂志，故作熟稔地攀谈起来。得知我也喜爱文学，他顿时击掌称快，自我介绍叫田欣，正在创作一部关于土家族的非虚构作品，来巴东采风，已在绿葱坡住近一个月。聊起文学，他听说我关注城市文学，兴奋地拿起《芙蓉》递给我：“推荐一篇文章，作者赵燕飞是我老乡兼好友，得过冰心散文奖。我来绿葱坡前还同她喝过茶。《蛮好》（注1）确实蛮好，虽是城市书写，文字却乡味浓郁，土香酒香交织，城乡交融，恰到好处……”
我接过《芙蓉》2025年第1期。封面右边是净灰色，仅有一椅一书；左边为橘红，印着“芙蓉”二字，上下列着作品目录。红灰搭配，略觉不协。翻开田欣所荐的《蛮好》，不觉沉浸其中，这恰是我当下需要的城市文学文本。田欣见我读得入神，便将杂志赠予了我。
赵燕飞的《蛮好》：城市生活的密码。赵燕飞的《蛮好》看似絮叨家事，实则暗藏城市生活的密码。作者以酒为线，串起父女情深，也织出一幅城市与人文交织的浮世绘。我不擅品酒，却从字里行间嗅得浓浓酒香。这是一篇以城市视角回望、书写并定义“父亲”所代表的乡村性与工业边缘性，并深刻反思现代城市消费文化的“城市文学”。《蛮好》的核心城市性并不体现在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多为回忆和电话连线），而体现在叙事视角、情感结构及现代性矛盾中。
城市身份在市井烟火中流动。文章开篇，手机铃声惊破午睡，现代通讯已成亲情纽带。母亲来电道父亲拒医，女儿远在数百里外心急如焚，这正是当代城市家庭的常态。子女离乡打拼，父母留守故地，手机成了维系亲情的桥梁。作者笔下，父亲是退役工程兵转矿工，母亲熬酒养鸡，皆是城市化进程中的普通人缩影。这种身份的流动，恰是城市文明推进的微观映照。
文中父亲好酒，女儿买酒，酒成为两代人情感的载体。从母亲自酿甜酒、熬制烧酒，到女儿购买瓶装茅台、泡制药酒，酒的变化折射出生活方式的变迁。父亲那句“酒都不能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乍听是倔强老者的任性之辞，细想却是对自我生活方式的确证与坚守。
传统调适的酒香弥漫于记忆空间。作者笔锋一转，带我们回到童年乡间，母亲熬酒的情景历历在目，蒸糯米、撒酒曲、焐坛子，每一步都充满仪式感。小孩偷尝烧酒的辣喉感，父亲夜间叉泥鳅，煎泥鳅的香气……这些记忆如老酒，愈陈愈香。
但传统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全家迁居煤矿，熬酒工具被迫送人，自酿烧酒变成购买散装酒，再到后来女儿购买瓶装名酒。这一变化既是生活空间压缩的结果，也是传统与现代的调适。父亲对各类酒总评价“蛮好”，看似简单，却包含对变化的接纳与包容。
消费社会中的“人”与“城”总在不经意间柔性抵抗。“茅台酒”是全文核心的城市消费符号。买假茅台的段落尤为精彩，糖酒会末日的抢购场景、酒糟鼻商人的吆喝、朋友合买上当，俨然一幅消费社会浮世绘。女儿为攒积分抢购茅台而疯狂采购，更是将当代消费心理刻画入木三分。“我”执意以真正昂贵的茅台证明孝心，却落入假酒陷阱，辛辣讽刺了城市消费主义的虚妄——我们试图以明码标价的商品替代和衡量无法量化的情感。
父亲面对假茅台的反应耐人寻味，先是“脸色一沉”，知真相后却笑说“蛮好”。这种对待消费陷阱的态度，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后来女儿改泡药酒，父亲同样道“蛮好”。这份宠辱不惊，正是对消费主义的柔性抵抗。
被动的身体规训与心理习惯的适应相伴而生。随着年岁增长，父亲的身体成为现代医疗技术的规训对象，颈椎病、风湿病、动脉粥样硬化、半月板磨损等老年常见病困扰着他。医生建议戒酒，甚至警告“斑块脱落有生命危险”，这是现代医学对身体的严格规训。
爱让心灵的桥梁重新连接。父亲坚持“酒都不能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道出生命质量与长度的辩证关系。女儿最终妥协，转而推荐红酒，这种变通既是智慧，也是父女之爱的相互妥协。在规训与反抗之间，两代人找到了平衡。
城乡互构的情感纽带是当下城市现代性的本真力量。全文最动人处，是父女间的深厚情感，从童年跟随父亲叉泥鳅，到成年为父亲买酒、泡酒，再到对其健康的关切，这份亲情跨越时空，始终如一。父亲言语寥寥，可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意味深长。
文章结尾，父亲因担心戒酒拒绝关节置换，脸上浮现“两块酡红”，将老人的倔强与羞涩写得淋漓尽致。在这种城乡互构的家庭关系中，我们看见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也见到亲情的永恒力量。
《蛮好》的城市性解读与完善建议。赵燕飞的《蛮好》如陈年佳酿，初品平淡，回味悠长。没有宏大的城市叙事，没有刻意的现代性表达，却在日常琐事中流露城市生活的本真。
父亲那句“蛮好”，不仅是对酒的评价，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于此，我们看见普通人对城市变迁的适应、对传统价值的坚守、对亲情关系的珍视。城市文学最动人之处，不是高高在上的理论阐释，而是融入生活的艺术呈现。
掩卷闭目，仿佛有一缕酒香飘来，混合城市气息与乡愁滋味，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若以城市文学五维共振分析分析，《蛮好》的城市性指数（注6）可获81.5分。文章在市民性与文化性方面突出，现代性与空间性次之，整体城市文学特质显著，尤其在家庭叙事与文化符号呈现上完成度高。
《蛮好》书写的是“父亲”及其代表的乡土/工业记忆，但叙事动机源于一个城市女儿的现代性焦虑。核心冲突是城市价值（消费、健康、科学）与乡土价值（习惯、情感、生命哲学）的碰撞。其反思立场是城市性的，最终借助父亲形象，批判了城市消费文化的异化，完成对自身城市身份的某种超越性思考。
总体而言，《蛮好》是一篇深具城市精神内核的散文。它生动展现了城市化浪潮中，个体如何通过文学与来处对话，如何在记忆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重新定义自我与家庭、与城市的关系。它所写虽是乡愁，却是现代城市人特有的乡愁。
若以城市文学五维共振分析的完整性论，《蛮好》还可在市井生态、虚实交织、记忆空间和身体规训等征象方面进一步打磨。
市井生态可再深拓三分。文中父亲从军、挖煤、退休的人生轨迹，正是城市化进程的缩影。若在叙述间顺带过矿区宿舍楼的变迁、左邻右舍的流转，更能映照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沉浮。
虚实交织可以再添数笔科技元素带来的怀旧张力，能让《蛮好》的现代性反思更加深刻。现代人存活于虚实两界，文中已有手机、电商等元素，若能更从容穿插数字时代的生存况味——父亲视频通话时的手足无措，女儿抢购茅台时的屏前焦虑，皆成现代性注脚。若将父亲叉泥鳅的月光与手机屏幕的冷光对写，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便更富意味。
记忆空间的层次还能继续拓宽。文中乡间熬酒、矿区生活的回忆甚动人，若能以城市人视角重访故地，必生发新意。
身体规训的微妙之处，还有描摹更加细腻的空间。父亲与医院的角力，是现代性对身体的规训。若增加体检数据与父亲饮酒日记的对照、医生嘱咐与老人自白的并置，身体政治的微妙便更显著。
文章打磨如酿酒，不在添枝加叶，而在把握火候。《蛮好》已具佳酿之质，若能协调文火慢炖与急火快炒，城市文学的城市性定能如酒香般，自然弥漫字里行间。如此，读者掩卷时，不仅记得那位爱酒的父亲，更看见一个时代投在普通人身上的光影。
注1：肖辉跃的《第三类坐标》，参见《北京文学》2023年10期。肖辉跃，女，湖南宁乡人。自然文学作家，鸟类摄影师。荣登二〇二二年度生态文学榜单、二〇二三年生态文学年选、二〇二三年度百道好书榜年榜。
注2：城市文学五维共振分析是一种植根于文化自觉性（主体对城市经验的发现与呈现）的文学研究方法论。它将以市民性、现代性、空间性、文化性、人城互动性构成的五维框架与十五项基础征象相结合，形成一个系统性的阐释与评估体系。十五项基础征象包括，市民性的身份流动、群体焦虑、市井生态；现代性的虚实交织、科技介入、传统断裂；空间性的空间分层、记忆空间、边缘空间；文化性的传统调适、亚文化群、消费符号；人城互动性的柔性抵抗、身体规训、心理适应。
注3：王金昌的《陪伴90岁老娘看病》，参见《北京文学》2023年7期。王金昌，现居北京，多篇作品转载于《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注4：赵燕飞的《蛮好》，参见《芙蓉》杂志2025年第1期。赵燕飞，女，1972年生于湖南邵东，现居长沙，曾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湖南省毛泽东文学奖、《湘江文艺》双年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
注5：城市文学城市性是指文学作品通过其叙事策略、主题深度与美学呈现，系统性地揭示城市本质的能力与特质。它并非将城市视为静止的背景，而是将其作为一个融物质形态与意识要素于一体的“活性场域”和“文化混杂场域”，深刻探索“人与城市”的动态互构关系。
注6：城市文学的城市性指数是指文学作品通过叙事策略、主题深度与美学呈现，在市民生存状态、现代经验特质、空间实践关系、文化基因演变、人城互构模式五个核心维度上，对城市本质的揭示强度与艺术完成度的综合评价标尺。其量化逻辑体现为十五项基础征象在文本中的有机整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