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穿过古画的卷轴,仿佛还带着江南山水的温润。当《晴风暖翠图》在案上徐徐展开,明末清初的烟岚便漫进了眼前的光阴——这卷王时敏的晚年力作,藏着娄东画派最醇厚的笔墨心印,也藏着一位老者对董源、巨然、黄公望的千年回望。
王时敏的名字总与’清初四王’的荣光相连,这位江苏太仓的文人画家,一生都在笔墨中践行着董其昌的教诲。出身世家的他,早得南宗正脉的滋养,将’摹古求新’四个字刻进了山水风骨里。到了创作《晴风暖翠图》的年月,他笔下的山水早已褪去青涩,如老者闲话般从容温润。单是’晴风暖翠’四字,便泄尽了画中意境:该是雨后初霁,山雾刚散,暖风拂过新绿的峰峦,连石缝里的苔衣都带着湿润的暖意,每一重山、每一片林,都浸在明净祥和的天光里。
画卷铺开时,便见得平远与高远交织的巧思。起手处是坡岸逶迤,几株古木临水而立,枝干如老笔枯藤,却在梢头点染出嫩黄新绿。顺着溪流蜿蜒的方向望去,中景的主山渐渐隆起,山石用的是黄公望最擅的披麻皴,柔中带刚的线条像细雨织网,一层淡墨叠一层,染出山体的浑厚华滋。再往远处,远岫如黛,只用淡墨轻扫,便把空间推得极深,仿佛目光再往前,就能撞见云深不知处的村落。溪涧里似有活水潺潺,小径上似有樵夫晚归,几间屋舍隐在林间,不仔细看几乎要与山石相融——这正是文人心中的’可游可居’,不必浓墨重彩,却处处藏着生活的温度。
笔墨间藏着太多故事。山石的皴法是对黄公望的致敬,长短交错的线条里,能读出元人的松灵;树木的点染掺了董源、巨然的浑朴,近树的枝干勾勒得细致,远树则以横点晕染,像薄雾漫过树梢,透着江南特有的湿润空气。墨色用得极清润,浅绛的赭石与花青轻轻铺陈,却从不压过笔墨本身的韵味,那’暖翠’的生机,便从这墨色的浓淡干湿里悄悄渗出来。山顶与石缝间的苔点是神来之笔,浓墨一点,便让整座山都活了起来,连带着屋舍、小桥都有了生趣,仿佛下一秒就有炊烟从画里升起。
这卷画里藏着王时敏的艺术哲学:仿古从不是简单的复制。他追慕黄公望的笔意,却在笔墨里融进了自己的温润;他承袭董巨的正统,却在构图里藏进了文人的林泉之志。那些钤在角落的’王时敏印”烟客’印章,是他与古人对话的凭证;或许卷后还有董其昌、王鉴的题跋,一代代画人在笔墨间接力,让南宗的文脉在清代的山水里继续流淌。如今它或许静卧在上海博物馆或故宫的展柜里,与王时敏的《仿黄公望山水图》遥遥相望,让后人在光影流转间,依然能触摸到那晴风里的暖翠,感受到一位老画家对笔墨的虔诚。

若想读懂这卷画,不妨找个晴日,对着高清图录细细摩挲。看那披麻皴如何勾勒山骨,看那苔点如何唤醒生机,看那淡墨如何晕染远山——就像王时敏当年对着黄公望的真迹潜心临摹,我们也在这卷《晴风暖翠图》里,读懂一份跨越时空的笔墨初心。
当20世纪初的西风掠过中国画坛,新旧激荡间,金城如一株根深叶茂的古松,在时代的风雨里稳稳立定。这位生于光绪初年的画坛宿儒,以笔为盾,以墨为甲,在’美术革命’的喧嚣中守护着千年文脉,却又并非固步自封的守旧者——他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智慧,在传统与现代的渡口架起了一座桥。
初识金城,总绕不开他那身多重身份的温润光芒。他是挥毫落纸见宋元风骨的画家,是案头古籍中辨真赝的鉴赏家,是聚徒讲学传薪火的教育家,更是振臂一呼组社团的活动家。1920年,在徐世昌的支持下,他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将散落的画人聚于一堂,让’师古人’的虔诚与’师造化’的热忱,在京津的画室里生生不息。那些从研究会走出的弟子,后来以’湖社’之名延续师志,惠孝同、陈少梅们皆以’湖’为号,仿佛要将老师’藕湖’的雅称,化作画坛永不干涸的源流。
金城的画笔,是他艺术主张最生动的注脚。他最厌那种浮于表面的革新,总说中国画的衰颓,从不是传统本身的错,而是后人学浅,只拾得’四王’末流的皮毛。于是他埋首古卷,将宋元绘画的精髓细细研磨:工笔花鸟的勾勒要如春蚕吐丝,一丝不乱;山水丘壑的皴擦要似老松扎根,层层深厚。他画的山水,既有宋人丘壑的沉稳大气,又有元人笔墨的苍润灵动,墨色浓淡间,仿佛能听见溪泉潺潺;他绘的花鸟,承恽南田没骨之法,又追宋人写生之趣,设色妍丽却不艳俗,花瓣上似还沾着晨露的清辉。
但这位传统的守护者,从不是闭目塞听的固执人。他说’精研古法’,更要’博采新知’,这’新知’里有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也有对西画科学技法的借鉴。他不排斥透视与造型的严谨,只说这些都该为笔墨服务,为意境添彩。于是他带着弟子们写生,看朝暮云霞的变幻,记山川草木的枯荣,将自然的生机融进古雅的笔墨里。他更推开国门,四次组织’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让东方的笔墨在交流中碰撞出新的火花,也让世界看见中国画的深厚底蕴。
曾有人说金城保守,在求新求变的时代里显得格格不入。可回望百年画史,正是这份’以守为进’的坚持,才让中国画在浪潮中保住了根脉。他培养的弟子们,成了京津画坛的中流砥柱;他创办的社团,成了传统薪火的传灯之所;他’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理念,至今仍在滋养着中国画的生长。
如今再看金城的画,笔墨间藏着的不仅是宋元的古韵,更是一位画者对传统的敬畏与对未来的清醒。他就像那画中的古松,深根扎于传统的沃土,枝叶却向着时代的阳光舒展,用沉稳而温润的力量,为中国画的现代之路,铺就了一块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