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始于锦州终于佳木斯的东北边境行,历时18天,就像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化巡礼。从仰望万佛堂石窟的千年佛影开始,最远到长白山麓的和龙大洞遗址穿越回远古,又到辽阳汉魏壁画馆看斑斓彩绘,登临医巫闾山的苍茫古迹,叩访北镇庙的古刹钟声,探寻广宁城遗址的残垣断壁,凝视崇兴寺双塔的巍峨身姿,寻觅田园子村小井沟造像的隐秘痕迹,驻足辽八塔子塔的古朴身影,仰望广佑寺白塔的庄重气象,抵达长白山神庙的神圣之地…… 

这些散落在黑土地上的文化瑰宝,跨越了旧石器时代到明清的漫长岁月,既有远古先民的生存印记,也有佛道文化的交融见证,更有古城古刹的历史回响,它们如同珍珠般串联起东北边境的文明脉络

我愿将这一路的所见所感铺展成文,让这些沉睡的古迹在文字中苏醒,诉说这片土地独有的历史密码。

和龙大洞遗址

辽阳汉魏壁画馆

万佛堂石窟

医巫闾山

北镇庙

广宁城遗址

和龙大洞遗址

白山之下,火种之初

这里是吉林省长白山南麓——鸭绿江的源头滋养着这片土地,而15000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在此生息繁衍。我在从长白县去往和龙市途中,即将抵达崇善镇时偶遇的这片考古工棚之下,隐藏着远古的秘密:它,就是’和龙大洞遗址’。

大洞遗址在中国与朝鲜两国界河图们江上游的左岸,与朝鲜的两江道地区隔图们江相望,从崇善镇的古城里口岸过桥就是朝鲜。

2007年,一块被偶然挖出的黑曜石工具,揭开了它的面纱。经过考古学家系统发掘,确认这里是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营地’,古人类的适应能力在此时绽放光芒。令人惊叹的是,这些石器的原料,竟来自数十公里外的火山岩区。这意味着,早在冰河时代末期,长白山的先民就已懂得’远程勘探’!而伴随石器出土的猛犸象化石,更将我们拉回那个剑齿虎与披毛犀游走的冰川世界,仿佛能看见古人类与这些生灵共处的岁月。

大洞遗址的分布范围超过4平方公里,核心区面积约50万平方米,是目前东北亚规模最大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旷野遗址。大洞遗址的价值,远超地域界限,它构建起了五万年文化序列,犹如一块拼图,填补了东北亚人类迁徙版图的空白。它的石器技术与华北、朝鲜半岛一脉相承,暗示着一条被遗忘的’冰期走廊’。

如今,大洞遗址依然沉默矗立。它提醒我们:长白山的传奇,早在文明诞生之前,就已开始书写。

辽阳汉魏壁画馆

记录辽东往事

辽阳汉魏壁画馆就在辽阳博物馆旁,是中国首座集中展示汉魏时期(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年)墓葬壁画的专题博物馆。它可不是普通的展馆,而是一座完整迁移的“地下艺术宫殿”。

汉末三国,公孙氏割据下的辽东郡,能工巧匠用画笔和矿物颜料,在墓砖上凝固了一个时代的烟火人间,留下了这些石室壁画墓。从20世纪初被发现,到成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它们承载着时光的重量。馆内有几座汉魏壁画墓里的等大复制品、十余幅壁画拓片以及若干壁画墓出土文物,如银手镯、铜带勾、镀金车马铜饰件等。还1:1复原了鹅房壁画墓等墓葬,并制作了北园一号壁画墓模型。

壁画上,饮宴的喧嚣、车马的威仪、杂技的灵动跃然石上,顶部日月流云仿佛仍在流转。

矿物质颜料勾勒的线条,甚至有了明暗润染的巧思,是古典现实主义的惊艳之作。每一笔色彩,都是汉魏生活的鲜活切片,共同诉说着1700年前的故事。

北园墓(东汉末至曹魏)的《车马出行图》,车骑连绵,见证汉代车舆制度;东门里墓的《导骑图》,人物传神,黑马的明暗处理显露出技法的进步。

棒台子墓(魏晋)的《杂技图》,人物形神兼备,生动展现了古代杂技的卓越成就。厨房里正在宰猪烹羊,宴席上觥筹交错——这些生动的场景,竟出自阴冷的墓室墙壁的《庖厨图》。

天界的神话,人间的享乐,汉魏人对生死的理解,都在这方寸之间淋漓展现。走进这里,我们终于读懂:死亡,从未阻断古人对永恒的想象。 

万佛堂石窟

佛像造像走过最远的路

佛法西来东往,自天山廊道至平城、长安、洛阳,佛教石窟寺也不绝于途。佛教造像一路走来,从“凉州模式”到“平城模式”,走过了一条极为不平凡的路。平城至洛阳交通线上的石窟造像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彩。除此之外,就是这条“云冈—下花园—万佛堂”,平城至龙城的交通线了。“平—龙线”虽然无法和“平—洛路”上的石窟寺相较量,却也意义重大,因为这是佛教造像在地理意义上走过最远的路。

辽宁义县岩壁深处的万佛堂,像一封被时光密封的信,藏着北魏王朝写给东北大地的秘语——这里是中原佛火照亮白山黑水的第一簇星火,是鲜卑铁骑与汉地文心在石头上的永恒相拥。

不必说敦煌的风沙如何磨亮飞天的飘带,也不必提云冈的巨佛怎样俯瞰平城的炊烟。万佛堂的佛,带着草原的风与中原的墨,在医巫闾山的褶皱里长成了独特的模样:褒衣博带的袈裟下,藏着游牧民族的筋骨;汉地工匠的凿刀下,跃动着鲜卑人的眼神。那些未及打磨的棱角,那些介于庄严与野性之间的微笑,都是文明初遇时最坦诚的表情。

石壁上的文字早已与岩脉共生。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的刻痕里,有元景将军的笔锋,有营州城头的旌旗,更有两种文化在边疆土地上的对话。

佛龛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北魏王朝用信仰浇筑的界碑——证明着文明的融合从不是单行道,而是像医巫闾山的溪流汇入辽河,在碰撞中生长出更磅礴的生命力。

当暮色为石窟披上袈裟,所有的凿痕都成了琴弦。风穿过佛龛时,我们听见的不仅是1500年的回声,更是两种文明相遇时,那温柔而有力的碰撞声。这或许就是万佛堂最珍贵的馈赠:它让石头有了温度,让历史有了呼吸,让每一道风化的纹路里,都藏着中华文明最深邃的密码。

点击回顾:

万佛堂石窟,东北石窟之最

锦州印记:从古塔佛光到笔架潮声,在历史与自然中穿行

医巫闾山

解锁东北边境②古迹探访笔记(上)

从镇山到文脉的东北神岳

在渤海湾与松辽平原的过渡地带,矗立着海拔不足千米却名震东北亚的山岳——医巫闾山。

这座被《周礼》列为北方镇山的古老山脉,不仅是地理分界线,更是多民族文化碰撞融合的见证者。

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医巫闾山就是北方民族的精神原乡。5000年前,红山先民在山巅留下祭坛遗址,与牛河梁女神庙遥相呼应。10世纪,契丹人尊它为“国山”,琉璃寺出土的契丹大字碑文,详细记载了每年四月八日盛大的“燔柴祭天”流程。金元时期,全真教道士丘处机曾在此结庐修炼,其弟子创建的玉泉观至今香火不绝。

明清时期,这座山成为国家祭祀重地。朱元璋将其与泰山并列,乾隆题诗“镇山亘北纪”。

有趣的是,满族人带来“歪脖老母”信仰,完美融合了佛教观音与萨满地母和民间送子娘娘的形象,至今香火不绝。药王庙里保留满汉融合的采药祭祀仪式。

元代重臣、大文学家耶律楚材曾在此苦读,现存明代重修的“湛然亭”,亭柱刻有耶律氏家族谱系。周边崖壁存留7处金元时期文人题刻。

医巫闾山上还有辽代护山佛摩崖造像,明代的北镇鼓楼、望海寺,清代的观艺亭等。

山神庙里尚存清代绘制的《医巫闾山神出行图》壁画。

明清摩崖石刻群主要分布在道隐谷和大石棚两处,包括明代蓟辽总督题“幽州重镇”、清乾隆“医闾佳气”等,最珍贵的是元代八思巴文与汉文对照的《镇山诏》刻石。

清代形成的“闾山派”道教,将全真教义与契丹萨满仪式相融合,其斋醮音乐中保留着罕见的“契丹笙”演奏技法。民国时期,国学大师金毓黻在《东北通史》中特别指出:“欲解辽东文化,当自医巫闾山始”。

这不是一座沉默的山,当你踏上这里的石阶,触到的不仅是岩石的温度,更是一部立体的东北文明史。医巫闾山的故事还在继续, 医巫闾山的文化基因仍在延续……

医巫闾山神祠

北镇庙

医巫闾山自汉代起被列为“五岳五镇”中的北镇(其余四镇为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西镇吴山、中镇霍山),是历代帝王祭祀北方山神的象征。庙山一体,北镇庙是历代帝王祭祀医巫闾山的皇家庙宇,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隋开皇十四年(594年),初称“医巫闾山神祠”。此后,历经金、元、明、清各朝的修缮与扩建,规模不断扩大,规制愈发完善。金大定四年重修后改称“广宁神祠”。元大德二年,医巫闾山被加封贞德广宁王,神祠也随之扩建并改称“广宁王神祠”,可惜元末时毁于战火。直至明洪武三年,在原址上重建,才有了如今的“北镇庙”之名。

北镇庙依山坡地势而建,东西宽109米,南北长240米,中轴对称,层层递进,彰显着古代礼制建筑的严谨与神圣。

穿过石牌坊,踏上层层台阶,来到山门。正面辟有三券洞门,门额上嵌着一方石匾额,“北镇庙”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相传为明嘉靖时严嵩所书。

进入山门,登上二十级台阶,来到了神马殿,这里曾是古代向马神祈祷马政事业槽头兴旺之所。

神马殿往北是一个高大的月台,绕以雕工精细的石栏杆。在月台之上,从南向北依次排列着御香殿、大殿、更衣殿、内香殿、寝宫等主要建筑,它们构成了北镇庙的核心区域。

御香殿,曾是陈放朝廷御书和皇家祭祀用香蜡供品的地方。每一块砖石,都在诉说明清时期皇家祭祀的盛大场景。

大殿是北镇庙的主体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殿内供奉医巫闾山之神,接受过康熙、乾隆皇帝的虔诚祭拜。

殿内正中悬挂着清乾隆帝御笔亲题的“乾始神区”铜制御匾,彰显着皇家对医巫闾山的尊崇。殿前的月台上,文武百官曾俯首肃立,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殿后面的更衣殿是祭祖者入大殿朝拜前更换衣服的地方。再往后的内香殿曾是存放地方官员祭品和香火的地方。最后,来到寝宫,是山神的内宅,山神夫人的居所。

北镇庙内还保存着元明清碑刻56通,宛如一部部露天的史书,记录着历代帝王对北镇的敬仰与封禅之礼。元代八思巴文碑上的蒙古文,尽显草原文化的独特魅力;明代星象图碑,二十八宿方位标注精准,展现古人对天文的深刻理解与研究;清代满汉合璧碑,记载的萨满教祭祀细节,为后人打开窥探神秘宗教世界的窗口。其中,最为珍贵的当属元大德二年的《圣诏之碑》,碑文解开了五镇祭祀的神秘面纱,让我们得以一窥古代祭祀文化的奥秘。明代修庙碑,详细记载榫卯技艺;清代游山诗碑,字里行间流淌着文人墨客的满腔情怀,或豪情万丈,或婉约细腻;乾隆御笔的七言律诗,更是珍贵璀璨,展现帝王的文学修养与才情。

在北镇庙东侧的一大片遗址区曾是声名赫赫的“广宁行宫”。它修建于乾隆年间,专为皇帝东巡驻跸而设。像乾隆皇帝,就在乾隆十九年、四十三年、四十八年,先后三次驻跸于此。后续,嘉庆二十三年以及道光九年,帝王们也都曾在此驻留。行宫规模宏大,据说曾拥有九九八十一个房间,从现今残留的地基遗址,仍能一窥其往昔的壮阔。曾经,这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尽显奢华。可惜在文革期间,行宫惨遭毁坏,辉煌不再,仅留下如今这满目疮痍的遗址。

除了广宁行宫,在北镇庙周边还曾有万寿寺、观音堂等建筑。只是岁月变迁,这些建筑大多已难寻踪迹,只存在于古籍记载与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为北镇庙的历史又添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

古人在祭祀中赋予山川以人性,正是’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生动体现。如今,北镇庙已不再是皇家禁地,当钟声远去,石碑缄默,我们依然能从这里的一砖一瓦中,触摸到古人对自然的敬畏,对天地的礼赞。

广宁城遗址

夯土记流年

广宁城遗址位于辽宁省锦州市北镇市境内,地处医巫闾山东麓冲积平原,是辽、明、清时期东北地区重要的军政与文化节点。

广宁城最早的历史可追溯至辽代。会同元年(938 年),辽太宗耶律德光为强化对辽东地区的控制,将幽云十六州纳入版图。天禄元年(947 年),辽世宗耶律阮怀着对父亲耶律倍的深切追思,诏令修建显州城。彼时,耶律倍灵柩归葬医巫闾山,其“龙眠之地”被称为显陵。显州城因陵设州、因州设城,“以奉显陵”,自此开启了它漫长而跌宕的岁月旅程。

初建时的广宁城,是辽代东北地区的重要城邑,承载着政治、经济与文化交流的使命,往来的商队、穿梭的使者,为这座城市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辽代中后期,显州逐渐发展为辽西地区的交通枢纽,通过“松亭关—显州—沈州”驿道连接燕京与辽东,成为契丹贵族南下中原的重要中转站。

金代因袭辽制,改显州为广宁府,城址规模未变,但功能向军政合一转型。

时光流转至明代,广宁城迎来了它发展历程中的又一重要阶段。明朝建立后,元朝残余势力向北退缩。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派遣辽东广宁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王雄,在辽、金、元古城旧址上重新修筑广宁城。此次修筑规模宏大,整个城池布局严谨,气势恢宏,坚实而稳固,成为明代东北地区重要卫城之一。朱元璋封第十五子朱植为辽王,驻守广宁,当时城内设有总兵府、按察司、广宁五卫,及文庙、书院、仓库等诸多机关,庙宇更是遍布城内,彰显出广宁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方面的重要地位。它不仅是明朝在东北最高的军政机关驻地,是管理东北女真人的基地,更是明边九镇之一辽东镇的驻地,拱卫着大明王朝的东北边疆。

明后期,后金崛起,广宁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战场,发生了著名的广宁之战。天启二年(1622年),努尔哈赤发兵攻取广宁,导致明军在平阳桥大败,全军覆没,广宁城至此落入后金之手。此役后,明朝丧失整个辽东,辽西土地尽失。

明清时期,广宁城持续经历重修与扩建。清康熙三年(1664年),因战乱影响,古城周长有所缩减;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乾隆皇帝东巡路过广宁县城,下令重修广宁城,广宁城的规模最终得以固定下来。此后的200多年间,它虽历经风雨洗礼,却依旧屹立不倒,见证着时代的变迁与更迭。

鼓楼曾是辽代显州城的南门,到明嘉靖年间成为城池的中心,建在砖石台基之上,南门匾额题“幽州重镇”,北面匾额题“冀北严疆”,据说曾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点将台,往昔的金戈铁马仿佛仍在耳畔回响。位于鼓楼南面的李成梁石坊,建于明万历八年(1580年),采用暗紫色岩石建造,为三间四柱、五楼单檐庑殿顶,坊额上竖刻“世爵”二字,下方横额刻“天朝诰券”及“镇守辽东总兵官太保兼太子太保宁远伯李成梁”,四周雕刻各种图案,诉说着李成梁在明嘉靖、万历年间镇守辽东的赫赫战功。

然而,命运的车轮无情地滚滚向前,广宁城也未能逃脱岁月的沧桑变迁与战火的无情洗礼。民国时期,古城便已逐渐遭到毁坏;1967 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更是遭受了严重的破坏;1973年,广宁城墙大部分被拆除,墙砖用于修建体育场,曾经雄伟壮观的城墙如今仅保留西部一段378米的砖墙和北部一段1250米的土墙,在风雨中孤独地守望,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与岁月的诉说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