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离重庆直辖还有两年。
解放碑还木有步行街,汽车随便走,人也乱走。到处嘈杂,一片喳闹。
解放碑周围团转除了重百(原三八商店,后改制重庆百货大楼),其他还没长高。
我上班的局机关就在重百对门,长江文具店隔壁。
中午吃饭是个问题。局机关虽办有食堂,但电梯太小,得升到顶楼去打饭,中间的楼层是客房,上下人多。再有,食堂饭菜就那老三样,没啥吃头。
于是,饭点一到,我就端起个盅盅到处找小面吃。
小面再好,天天整,也会吃伤。
但小面便宜,这是我的第一考虑。从西南制药三厂考入局机关,4年了,收入从300元涨到约500元,一家人要开销,不敢乱花。
小面,则便宜。那时大概是2两3元,3两3.5元,价格温柔,可以接受。
但小面都是各卖各的,还没有挑出点名堂的品牌,鲁祖庙的花市豌杂面尚无影子,较场口的惠大嫂抄手也还没开张。
吴抄手就在局机关出门转拐不远,偶然去整一碗可以,长期吃银子遭不住。
就在离吴抄手门口右手不远,天天都有个卖小面的游摊。
听口音,摊主是正宗重庆人,40多岁,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相凶恶。
我心里暗叫他毛胡子,经常去光顾。
吃他面的人不少,大多拿了盅盅和饭盒,估计都是周边上班的。
毛胡子动作麻溜,酱油、榨菜、葱花、味精、油辣子、化猪油、花椒面,几秒钟就打齐,临了问:醋不?
格龟儿子的,连“要不要醋”都省了说。
味道可以。重庆人吃面,不就吃个味道吗?
再有,拿盅盅打面,比碗或饭盒,大抵要多那么几根。
盅盅深呀,2两或3两挑进去,感觉不多,毛胡子就会多挑那么一小箸,其实也就几根面。
他也是40多岁的老江湖了,啥不懂呢?多几根,让你感官舒服一点,下次再来照顾。
世间很多事,都心照不宣。不说破,好相见。
我不知毛胡子是不是“山上下来的”,那年月,40多岁没个工作,感觉不那么正经。
再有,就是他骂起农民来,有点疯狂。
能在解放碑下吃面的农民,多半是“棒棒”。他们扛着根竹棒到处旋,遇到活路赶紧接,饿了就在街头吃碗面。
很多城里人,看不起棒棒,私下叫他们“农喝儿”。
毛胡子不这样叫。
那天,一个棒棒吃完面,从锅里舀了一大瓢面汤,又倒了点酱油。
这一倒,拐了。毛胡子突然大光其火:
“你妈卖逼的小语种些,饿死鬼投的胎迈?日你妈酱油不要钱迈!”
棒棒一下呆住,捧个面碗不知所措。
日诀得凶了,我劝毛胡子,“算了嘛,人家可能没吃饱,喝点汤,把肚儿坤圆”。
毛胡子并不依教,“妈卖逼吃了4两了,硬是吞口迈?格龟儿的小语种些,都是造粪机器。每回来吃了都要倒酱油冲汤喝……”
呵,小语种,对重庆以外区县的蔑称。

我心头骂了一声:你才妈卖逼!人家倒点酱油,就把你吃穷了迈?
从此,不再吃毛胡子的面。
我晓得,做生意人,一定得和气。心胸比肚脐还小,还生锤子个财呀。
30年前,毛胡子就卖小面了,但他没能卖出花市豌杂面、眼镜牛肉面或胖妹面庄的调调——这些面霸,至少挣下几百万上千万身家了,钱,都是一根一根从锅里挑出来的。
也就在1995年初夏,局机关突然宣布:
免费给职工提供午餐。
是局办公会决定的。其实,从那一年起,全市很多机关都开启了免费午餐。直到30年后的今天,仍免费着。
难怪那么多青年要考机关。有福利呀。
局机关食堂还是原来的炊事员,没外包。菜还是原来的味道,饭可以随便打,但还没有不锈钢盘子(后来这种盘成了机关食堂的标配)。
吃着不要钱的午餐,心里还是蛮愉快的,至少,不用端着盅盅到处找小面吃了。
1995年的解放碑,开启了自首任市长潘文华拓城以来的最大巨变。
中国入世已然4年,双休日是机关干部的最大福利。
大批商业广告站上了解放碑。
鸟语嘎嘎的广东人、福建人,在解放碑租借门面的越来越多。
叶定坎的千叶眼镜第一次在解放碑亮相,店堂富丽,小姐美丽。眼镜的价格也很美丽,贵得咬卵。
杉杉,雅戈尔等国产品牌在灯箱里闪烁。
广东的TCL大彩电,价格只有松下、东芝的三分之一,能不动心?
局机关也购买了长春奥迪,替代了原先的日产马自达。虽然那是局长的专座。
解放碑愈来愈繁荣。成千上万的商品入驻,特别是国产品牌越来越多,让曾经卖紧俏进口商品的友谊华侨公司,相形见绌。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中国入世后的直接红利,先进制造业带来的突飞猛进,人们再也不为家电三大件发愁。
一切,来得太快!
解放碑正在考虑修步行街。突然有一天,局机关的奥迪就不能停局门口了,说是,步行街开工了。
观音桥还在沉睡中,沙坪坝尚无三峡广场。所谓组团式、多中心的商业模式还在梦中。
30后,观音桥步行街的营销,注定要把老大哥解放碑挑下马。
但解放碑,却是第一个敢吃步行街螃蟹的。
该来的都要来,该去的都要走。
在解放碑,我认识了重庆商业的管理者杜金平、张文亭、王敬先、严德云、邝正平、江朝荣、曹昌珍、任力等,及一线的操盘手龚小力、王承柯、陈松柏、刘伟力、罗友木、陈初、谭国利、马新国、张炳忠、陈德超等。
如今,他们有的已经仙逝,剩下的也在奔八奔九的路上了。
30年了,解放碑完全长高了。
30年了,一代商业人早已走过青春、岁月与四季,垂垂老矣,正等着阎王收去。
我说过,只有死亡,是一个人对社会最后的伟大贡献。
这就是历史,既温馨,又残酷,可缅怀,正淡去。
而我,再也没在解放碑,吃过一餐小面。
对了,我说的局机关,正名叫重庆市第一商业局。它已消失。
时光飞逝,记下一笔,纪念曾经的有过。
(图片来源网络,谨致大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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