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两百多种花,从园林、温室或野外,请进你的掌心,像把两百多盏灯,一盏一盏摆到你面前,任君挑选。
但愿总有一盏,能照进你的心里。
整个夏天,它都在练习一场雪崩。
把月光碾成粉,揉进每片花瓣的棱角;借晨露的黏,堆起一座晶莹的塔。
风来时,塔尖微颤,仿佛谁悄悄拧松了世界的螺丝——
雪沫子、光屑子、雨珠子,簌簌落下。
最后只剩一根淡绿的茎,举着空空的空气,
却仍托着一座看不见的雪峰,静默如誓。
全被揉进那疏松的孔洞里。
你蹲下去,会听见极轻的“噗噗”声——
像记忆在指缝间破裂,
让人忆及母亲蹲在河边,捶打父亲那件褪色的蓝衬衫。
它是老屋院墙上垂下的绿发,发梢缀满糯米粒般的花。
风一梳,粒粒轻碰,敲出木窗的暗号——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
手里攥着半块糯米糕,仰头问:“你吃不吃?”
话音未落,整条发辫已簌簌抖落,
碎成一地白珍珠,滚进泥土的梦里。
它把黄花开成掩护,
蛇不来时,它只是林间最乖的小金盏,
盛着露水,露水中照见自己的胆怯。
可那红果,终究太亮,太甜,
像一句无声的邀请,藏在草叶深处。
它的茎极细,
却坚韧,
初为嫩绿,后转褐灰,节节生根,仿佛每一步都轻轻叩问大地。
它夏初才抽花茎,
花小,粉白或淡紫色,攒成疏落的穗。
揉一叶,
香气即出,清冽带凉,
似松针与柠檬的私语,
在掌心盘旋不去。
它不刺人,不招蜂,
只是安静地绿着、香着,
像大地吐纳的一息隐名之诗。
黄昏是它最柔软的时辰。
羽状的小叶先一步合拢,像替谁收拢折扇;
粉色的绒球紧随其后,把一天的喧嚣揉成耳语。
合欢树下,总有孩子玩捉迷藏,
数到一百时,花也替他藏好了心跳——
扑通、扑通,藏在最靠近月亮的那片羽瓣后面。
天刚破晓,它就吹起紫喇叭,
像给世界发晨报的报童。
藤蔓是绿色的邮差,一路攀上篱笆、电线、废弃的烟囱,
把“今日有晴”贴得满城都是。
太阳一高,喇叭就蔫了,卷成一只只小海螺,
里头还回荡着清晨的回声:
“快起床呀,露水要干了。”
它把火烧在头顶,却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
远看,像一柄被晚霞遗落的火炬,
独自在墙角噼啪作响;
近看,火焰里全是褶皱,
像老人手背的褐斑,又像旧戏台褪色的红幔。
它不惧灼土,
愈是曝晒,色彩愈如浸透染缸般浓重。
花谢后,
干枯的花头依然倔强地挺立,
像一簇风干的血珊瑚,
在秋风里沙沙作响。
它把所有锋芒都熬成糖。
花瓣一层层,像火焰反复折叠,
折出橙红的浪,浪里藏着暗涌的刺。
你若敢徒手摘,它就让你疼,
疼得指尖发麻,麻里又渗出甜——
像一场迟到的告白,
明知是火,仍有人甘愿做扑火的蛾。
幽谷里,它举着小小的灯笼,照见自己的孤独。
叶片如剑,剑尖却挑着一滴露水,像替月亮守门。
偶有鹿来,啃几口叶子,它也不恼,
只把根再往下扎一寸——
扎到最凉的泉眼,好让来年,灯笼更亮一点。
它开花时,整个草甸都微醺。
花瓣薄得透光,像被晚霞浸过的酒旗,
风一摇,洒出满地碎红。
蝴蝶来了,先是一两只,后来成群,
翅膀扑簌簌地掉粉,像给空气撒了金箔。
醉的究竟是蝶,是花,
还是蹲在旁边看呆了的你?
盛夏一过,它就把自己熬成药。
花穗先是燃烧,继而熄灭,最后蜷缩成一只只干瘪的耳朵,
仍固执地朝向太阳——
仿佛要听见光线里,最后一粒蝉鸣的尘埃。
你把它丢进壶,煮出的汁水是苦的,
苦得让人一激灵,激灵过后,
喉咙里渗出雪一样的凉。
它把夜色剪成紫绸,缝在矮矮的枝上。
白天,绸子合拢,像收起的伞;
傍晚,伞骨一松,暮色就哗地泻下来,

溅起点点星子。
萤火虫提着灯,替它把绸边熨平,
熨得整条小径都泛着幽蓝的光,
像通往深海的一条秘密栈道。
五瓣小花,像五只倒悬的铃,铃里装着秋风的药酒。
风一摇,药香先滴下来,落在行人的袖口,
落在旧栈道的裂缝里。
它从石缝里劈出一道火焰,
橙红的花序像一柄柄小剑,剑刃上刻着黑色的符咒。
蚂蚁爬过,符咒亮一下;蜥蜴爬过,符咒又亮一下。
直到一场暴雨,把所有符咒冲成红色的溪流,
流进山脚那口古井——
井里便浮起一轮新的太阳。
它的茎干蜿蜒,像一条被风抽直的紫蛇,
蛇鳞是细密的苞片,蛇信是伸出的花丝。
它把一整片天空折成纸扇,
扇骨是细长的花梗,扇面是晕染的蓝紫。
风来时,扇子哗地打开,扇得远山都跟着晃动;
风停时,扇子又合拢,把天空重新收回掌心。
你站在旁边,只觉自己也被扇得轻了几分。
深秋,它挂出一串串紫灯笼,
灯笼里酿着霜降的酒。
酒色极浓,浓得滴在纸上,纸就长出霉斑;
滴在衣上,衣就开出暗花。
鸟来啄,啄破一盏,便醉倒在枝头,
尾巴垂成一枚小小的感叹号,指向冬天。
每一簇细小的花序都是未寄出的信笺,用苦涩的芬芳缝合大地与天空的裂痕。风推着潮水退去时,它用根系编织成绷带,裹住盐碱地的伤口。那些粉色的铃铛,是大地的脉搏在沙粒间轻轻摇晃。
它把太阳拆成无数薄片,每片都闪着金光。
光太多,重得抬不起头,就一层层垂下来,像给大地铺了张金色的褥子。
褥子上睡着去年的种子,睡着刚爬过的蚂蚁,睡着你遗落的玻璃珠——珠子反着光,像另一颗小小的太阳。
它只在夜里开花,一开,就把月光榨成汁。
汁水是冷的,滴在皮肤上,像给梦涂了层银粉。
你循着香走,越走越远,
远到听不见鸡鸣,远到鞋底沾满露水。
露水里有月亮的碎屑,踩上去,咯吱咯吱,
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
它站在沙丘上,银白的穗子像一把把旧拂尘,
替风梳理荒凉的毛发。
梳理久了,风也长出皱纹,
皱纹里夹满沙粒。
沙粒摩擦,发出极轻的“嚓嚓”声,
像远古的驼铃,又像母亲临睡前,
在你背上的最后一拍。
它把花苞卷成一只只玉杯,杯里盛着未落的雪。
雪不化,只在晨光里慢慢长高,
高成一支未点燃的蜡烛。
你凑近,能听见极轻的爆裂声——
那是春天在冰层下,踮起脚尖,
准备推门而入。
它从岩石的伤口里长出,
叶片像一排排锯齿,锯齿上挂着盐霜。
开花时,紫焰从齿缝间喷出,
喷得整片石壁都跟着跳动。
根须扎进最硬的岩心,
像要把整座山都撬开,
好让囚禁在地底的太阳,透一口气。
夜深了,灯油将尽。
当你合上手机,熄灭屏幕,
这些花便悄然游进你的梦里,继续亮着。
有一天,你在哪个园子、哪条山径、哪片野地,
忽然与它们重逢——
或许你会心头一动:
“我们好像见过,好眼熟!”
那时,你终于认出,
原来它们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个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