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村庄带回家
图 片:选自网络
春节前,母亲带回个信息——老家可能要拆迁。听到“拆迁”,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真的拆了,我的村庄就再没有了啊。
20年前,我们全家搬离顺潭港,房子转卖,承包地转让给了孙姓邻居。屋后的几分自留地母亲固执地留下,一直自己种。这次村庄是部分拆迁,我家卖出去的老宅和母亲的几分地都在其中。
春节后,拆迁的风声越来越紧。那些日,我竟失眠多次。
想到母亲失去土地后的怅然若失,想到父母曾用大半辈子积蓄和多少年积聚的苦力完成的作品——-三间两厨红砖青瓦的房子将变为废墟,然后在这个世界消逝,变成时代变迁里永不被提起的一段过往,变成工业文明规划图纸上毫不起眼的一块空白。
还有,还有像冰糖葫芦串在一起的邻居们,也将彻底走散,“乡情、乡亲”渐渐成为一个时代冰冻的词语,失去了土地之上鲜活的气息,失去了朝夕相伴固有的温度。村庄的凋零,是邻人的散落,是三间两厨的坍塌,是乡音走向城市又在城市里被淹没的荒凉。
自从离开老家,母亲虽说远离了乡村的苦力,但她从没有丧失对土地的信仰。她在镇上跟着泥瓦匠做过小工,也曾踏个三轮在街头卖过鸡蛋饼,没帮我们带孩子前,还打过各种杂工,而这些苦力的付出,没有一样比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让她更感到踏实和自信。虽然只有几分地,虽然来去要跑近30里路,而且,吃公粮的父亲因为担心母亲来回路上安全,曾几次拉下脸不许再种那几分地,母亲都没有“屈服”。她仍像村庄上最地道的农民,按照农历节气安排农事。母亲说:“我就种些懒庄稼。”这些懒庄稼有:油菜、玉米、黄豆、花生、蚕豆、萝卜、芋头、红薯等。油菜籽榨油,玉米做年糕,各种绿色蔬菜全家吃得安然放心。母亲在劳作中获得了城市从未给予过她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二)
我不得不承认,我曾在心里多少次要发誓走出这块土地,要摆脱“农民”的身份。为了走出这块土地,我在内心的庙堂里不知烧了多少高香,种下多少祈望!
也许是为了远离这没日没夜的耕种劳作,也许是为了躲避当时死死压在农民肩头的“两上缴”,1995年,父亲咬牙切齿带我们搬离出母亲深爱和依赖的农庄。我也随之磕磕绊绊走向现代化机器的车间,走向亮堂的办公室,走向互联网联通世界的角角落落。这一切,似乎已实现了当年一心想脱离乡村、脱离农业、脱离土地的梦想。
“我们没有根,我们都是城市的浮萍。”有一天,疲倦的我在六层楼的新家里却写下这样的句子。
也许是年龄的增长,也许是涌动的乡愁。在离开乡村20年后,我对乡村和土地的感情是带有某种诗意的,它超乎了现实,也许正是这一点,我每次再回到那块土地,就会生出游子一样的情怀,我多么希望我的村庄能够完整地保存下去,能够作为我们漂泊灵魂的背景给我们以支撑甚至荣耀。
“让村庄安全完整地活下去,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清醒地告诉自己。
(三)
在我心灵的版图上,我的村庄没有任何风景可以替代,她是唯一的,也是神圣的。
五年前,九十三岁高龄的祖母离开了我们,如她生前所愿,回到祖父的身边,永远安息在老家的大堤脚下。
祖母走后的日子,我总感觉到世界哪块地方有了一个窟窿,再也不能完满。偶尔在月亮很好的晚上,我总是凝神细想:这样的月光照着我,也会照着我的村庄,月亮的光辉一定也撒在了祖母五尺高的坟头前。星空之下,血脉之情是不是会牵系得更紧?
因为一份惦念,我常回老家看看,尽管那里已没有我的家。前年深秋,我回到村庄,发现祖母曾经的小屋已坍塌了。晚上回来,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句子:
祖母的小屋
曾经装满我整个童年
如今,砖落檐塌
站在它身旁,我
想起祖母的白发
还有锅灶口
溢出的米粥香
我多想还是那个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祖母牵着我的手
走过雪一样的月光
当我睡上小木床
祖母放下蚊帐
摇着蒲扇
为我唱一曲赵五娘
每次走在村里那条穿越田间的小路,我总把视线越过一片庄稼地,远望着大堤脚下祖母安息的地方;有时,我会站在新洋港边的大堤上,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入西天……那一刻,我的内心总是无比的踏实和宁静,那些在城市打拼的辛苦或疲惫,那些说不出的委屈或失意,都统统退场。在围绕着祖母气息的天空下,我获得一种别人无法感受的力量,神赐一般的力量。因为,我相信,深爱我的祖母,即使她已没有了被拥抱的身体,但她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护佑着我。
有时候,总以为自己很强大,而当一种爱突然在生命中消失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有多脆弱,脆弱到需要通过无尽的思念来抚平岁月留下的伤疤。

(四)
四月,油菜花开的季节,老家村庄必然也开得烂漫。不久,母亲从老家回来,告诉我确切的消息。
“房子全推倒了哇。”
“那人呢?”“各奔东西。”
“那地呢?” “村里量过了。还没个说法。”
我突然为那块土地以及还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担心起来。
我该去看看它们,和它们道别。
沿着河边的小路向北,眼前突然出现了虚幻。尽管早就听说房子已被推倒,但当一堆堆碎砖瓦砾出现在眼前时,我像是走进了从没到过的地方,恍惚不已。
土地上的作物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几只母鸡在一堆瓦砾前寻找着食物。它们的命运也看得见了。
我努力在瓦砾中一一寻找和辨别每家每户和它们从前主人的身影。我记得他们每一张黝黑的面孔,他们唤我乳名时的语调和声音,还有远远互相打招呼时的亲切和热情。岁月迁移人沧桑,唯有心不凉。
走到我家老宅基地,我停留了好些时刻。我干脆坐在一片瓦砾中呆望着天空。“我要坐下来,让我悲伤一会儿。”我像是跟自己开玩笑,又像是和一所老宅作最后的告别。我前后转了几圈,不知能做些什么。地上杂乱堆积着的红砖色泽鲜艳,像是窑里新出炉的一样。
我想起父母为了盖这个房子一船船装砖,一船船运土;想起在这所房子里,我和祖母、母亲晒着冬天里温暖的太阳,听着老唱片的时光;想起我一次次远离又回到它身边的某些时刻。我能做些什么呢?我随手在瓦砾中捡起一块红砖,砖提在手上是有些重量的,我似乎已经很久感受不到一块砖的重量了。我要把它带回家,它曾为我们全家遮风挡雨,它身上有过我们的气息,我要带上它,就像带着从前那个温暖的家。
再向北几步路,就是母亲一直种着的自留地。年后来过一次,那时油菜还贴着地面长,今天看,油菜已高出我的头顶,油菜荚粒粒饱满,像是怀孕的新娘,等待一次伟大的分娩。
我用眼光摩挲着它们。像是致敬,又像是道别。它们将是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季庄稼。油菜地旁,一大片豌豆花在风中摇曳着,迷人的花朵啊,我也与你们告别。
走到童年伙伴小芹的家,房子还没被推倒。小芹妈妈在忙着杀鸡。看到我,很是吃惊。
“你怎么来的?”“听说要拆迁了,我来看看。”
“就我家没拆了,是我和村里干部商量,多留了几天。因为老太在我家要住完一个月,要不也早搬了。我在这里再睡最后一晚,明天就走。”
“到哪儿去?”“去我二女儿家先临时住。”
“那老太不跟你们走?”“三个儿子轮着养。明天去二爷家。”
“老太呢?”“她出去走走了,她说,以后这里就没她家了。”
我没见到和我祖母差不多同龄的小芹奶奶,她已经有93岁了吧,也该是庄子里最老的老人了。
(五)
乡下人对土地怀有的那份感情,是复杂的。
尽管曾经有着远离土地的迫切和誓言,但土地总有母亲的宽厚仁慈,养育一方人也宽容一方人。
它默默为每一个远离它的子民祝福,也从不拒绝一个游子的归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和艾青“深沉的爱”相比,我的爱又深沉在哪里?
我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也是喝着这块土地上的水、吃着这块土地上的五谷杂粮长大的,无论我走向哪里,总有一段情牵系着我。我当初逃离得那么决绝,也许没想到后来会在某个深夜,仍惦念着儿时星空下的追逐和奔跑、惦念着乡邻亲切地呼唤、惦念着静谧的夜里村庄上那几声狗吠。
对于这片土地,怀着敬意之心的同时,我也有一点愧疚之心。我也许不能算是一个常怀感恩之心的人。这么多年,何曾想过要为我的村庄、我的土地做些什么?
那一次,在诗人孙昕晨的新书《也亲切也孤单》的分享会上,诗人说,等我退休后,我要回到老家,为老家农村的孩子做些事,我要告诉他们如何更好地融入城市,如何在城市里不被欺骗,如何多读书,活得更体面也更有尊严。
我是乡下的孩子,是乡下人也许更能懂得,身在城市而与城市所保持的那段无形距离,远离乡村却和乡村从没有断裂过的那份血脉之情。
黄昏降临。我离开我的村庄。
和四月里生长的作物告别,和几只正在寻找食物的母鸡告别,和我家已被拆成瓦砾的老宅告别。
走到村口,同姓合桌祭祖的哑巴婶子喊住了我。她把地里的莴苣割下来,非要送我一袋子。她告诉我:儿子一家四口去他媳妇娘家暂住,她和哑巴大伯住在河对面的小棚子里。
“有什么办法,你大伯没个嘴,我们就将就些过下去呗。”
我带上婶婶给的莴苣,开向城市里的家。一路上,车厢里弥漫着清新的莴苣香。
我把村庄带回家。
(注:文章选自江华散文集《把村庄带回家》,散文集已由西苑出版社出版发行)
【作者简介】江 华,女,生于黄海之滨、盐阜平原上一个叫顺潭港的村庄。高中毕业后进城谋生,后应聘担任乡镇广播站播音员,目前就职于一家金融企业。工作之余,坚持阅读和写作,兼职文化主持、朗诵及培训。一面为生活打拼,一面在声音和文字中慰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