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企 1960年在万隆华侨中学第20届《红龙班》读高三,同年5月从印尼万隆回国。曾就读于暨南大学化学系。现任印尼万隆华校广州校友会副会长。居广州。

艰难的回国之路

一、回国历程

1960年5月10日,父母花436港元,为我买了回国的船票(票号:0335/Ⅱ/60)。在办回国的手续时,我参加了“万隆回国同学会”,当了领队之一,率回国的同学乘火车前往雅加达。在那里,一行人入住华侨社团“民生社”的办公场所睡地铺,等候与雅加达的回国同学会,协商合并为一个“雅华回国同学会”的回国群体。

1960年5月20日,我手持中国使馆签发的《华侨青年回国升学证明书》(当时简化,以此代替护照),佩带“雅华回国同学会”胸章,登上了挪威“美上美”HEⅠNRlCH JESSEN号海轮北归。登船启程那天,雅加达丹绒不禄(Tanjung Priuk)港口人山人海,挤满了回国华侨和送行的亲人,一时成了印尼华侨社会前所未有的充满爱国的盛会。归国华侨和学子们即将离开父母和亲人,放弃舒适的生活,自费回到正在遭受自然灾害重创的年轻的新中国,立志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场景令人难忘。

“美上美”海轮是一条货船,船票当然是统舱。统舱就是一大片空空荡荡的货舱,没有床位和铺盖。我们上船后每个人打开自己随带的蓆子,挨个席地而睡,把随身行李放在身边,我们睡觉时把证件和贵重财物压在枕头下面。这就是当年一个高三肄业学子、年仅19岁的我,壮志凌云地奔向遥远的祖国的客观现实。

经过七个昼夜的颠沛航行,海轮于1960年5月27日晚抵达中国海域,停泊在广州黄埔港外海面,等候次晨在中国领航员导航下徐徐驶入黄埔港靠岸。我们上岸后看到码头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欢迎人群不断高呼:“欢迎华侨青年回到祖国怀抱!”、“祖国是海外华侨的强大靠山!”……热情洋溢的欢迎词语,盛大的礼仪在当时来讲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祖国母亲,孩儿终于回到了你的怀抱!

离开黄埔港码头,我们搭乘短程绿皮火车,暂时被安置在石牌广州华侨补校接待站休息,等候再分配。也许刚入国门,餐餐能吃上“盖浇饭”,在盛好的素菜上面加上一点肉,主食是糙米或馒头。刚从印尼回国的我,与在印尼的生活对比,确实很不习惯。据早到国门的同学说:“这已经是上了等级的招待”,他们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我们休息五天后,政府公布了分配方案,多数同船回国的同学去了新办的南宁华侨补校。而接待站领导则指名道姓,由我率小分队去北京华侨补校报到。北京是首都,是大家向往之地,除了出乎意料,我当然喜出望外!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每个人都有着爱国的情怀。香港《侨友网》许水清网友寄语道:

乘风破浪美上美,

踏浪奋进喜北归,

初心不改紧跟随,

 心不虚度心无愧。 

二、刻骨铭心 

说起回国,我真是刻骨铭心。那时,印尼当局发布了多项条例,对回国的华侨诸多刁难。华侨申请离境时,必须办理签上姓名并按上10个手指印,按下约八十个指纹的“永不回印尼(Tidak Akan Kembali)的告别书”,犹如把我们华侨驱逐出境。

这一犹如“生死状”的签字划押,令我再也不能返回生于斯长于斯的印尼了。这与父母、亲人、朋友“永别”的苦楚,是泪水盈眶的人间悲情,是凄凉悲伤的精神折磨。但广大北归华侨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志,没有任何犹豫,坚定签字按上手印。选择回国,对当时遭受磨难的热血华侨而言是一个义无反顾的决定。

在童年世界里,我还不懂祖国与异国之分,也不知道故乡与他乡的划分概念,与当地的印尼儿童生活在一起,嬉戏在一起,同说印尼巽达(Sunda)话,友好交往,和睦成长。

当我北归的决定传到左邻右舍时,一起玩到大的邻里印尼朋友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觉得十分诧异,不舍地说:“Kamu mengapa pergi keutara?Tidak akan bisa balik lagi. Kita juga tak bisa bertemu lagi!(你为什么要北归?再也不能回来,我们再也不能再见面!)友情难舍,但决心已下,我只好说:“Kami cinta negeri leluhur sendiri,ini mungkin turunan darah nenek moyang kami!”(我们爱自己的祖国,这是必然的,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祖先的血!)

究竟是什么理由使我们坚定不移地回国?随着个人的成长,学校爱国教育和家庭传统教育,我们知道“唐山”才是我们的祖国!说明白一点,虽然我们出身不由己,但无论身处何国何地都是无法和自己身上的血脉割裂的,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游子回家,不需要理由!”

满腔的热血与沸腾的思绪,有过相同经历的归侨感同身受,听过的人思绪万千。广州《侨友网》站长林斯浓侨友说:“刻骨铭心,一辈子不忘的甜酸苦辣,一样不少!”;原沈阳军区3160部队农场军训一连陈敏垦友说:“林文企,我以前也听一些侨生讲回国的事,真的很不容易,很感人。”

三、分而治之

印尼独立之后,当局接连不断地掀起排华恶潮,极端分子对华人的敌对态度,其实是荷兰殖民统治印尼埋下的祸根。

印尼曾为荷兰的殖民地,荷兰入印尼并占领了足足三百多年。自1596年起荷兰殖民者把这片土地称为“荷属东印度”,实行了掠夺资源的野心,并设置了殖民政府。

作为被殖民国家的印尼人非常憎恨那些压迫自己的殖民者,而荷兰殖民者为了转移印尼人的愤恨,与大多数殖民者一样,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手段,将荷兰人、华人、印尼人分成了三个阶层,印尼人是最低层,而华人地位则在荷兰人之下,印尼人之上。整个社会中,一方面荷兰殖民者认为华人聪明勤劳、善于积累和创造财富,他们在经济上给予华人一定的扶持,但是对华人又不完全信任,害怕华人势力变大会威胁荷兰殖民者自己的统治,时不时地对华人展开经济上的打压;另一方面印尼人认为华人根本是荷兰殖民者剥削自己的“工具人”,他们只看到华人“剥削”自己的财富,却没有意识到罪魁祸首是荷兰殖民者,因此愤怒的他们将华人视为荷兰殖民者的帮凶,对华人的敌视情绪不断高涨。

隨着荷兰殖民势力的拓展,他们意识到将华人纳入治理体系助其巩固殖民统治,是实现经济掠夺的必要步骤,在大型城镇设立华人长官“甲必丹”(Kapitein),意为头领或首领制度应运而生。

华人甲必丹是荷兰殖民者为了更有效统治华人而设置的一种官职,充当甲必丹的华人大都是豪商巨贾,在地方上拥有较大影响力,是荷兰殖民者任命的的华人首领。这种华人官职,一直保持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才被废除。小时候,我从父辈的闲聊中听说过万隆华人甲必丹是陈斐斋,记忆中他的两个孙女:陈丽娜(Lina)、陈爱玲(Erin)还曾是我初中的同学。

荷兰殖民者通过任命华人必丹,可以借助华人自身的组织和管理能力以“华人治理华人”的一种手段,为殖民者当局处理与华人相关事物,将华人纳入其统治体系,制造华人与印尼人之间的隔阂,使他们相互对立,从而转移印尼人对荷兰殖民者的敌视,达成分化当地势力,巩固殖民统治的目的。

荷兰殖民者利用华人剥削印尼人,同时又刻意给印尼人灌输华人才是真正的剥削者的观念,抹黑华人形象,故意散播“华人剥削印尼人”、“华人掠夺印尼人利益”之类的谣言,把印尼人贫穷的原因归结到华人身上,蓄意挑起两个族群之间的矛盾,将印尼人的仇恨转移到了华人身上,引发两个群体之间的对立摩擦。在荷兰殖民者的煽风点火之下,印尼人的反华情绪越来越浓厚,达到降低殖民者进行统治的成本。

四、排华恶潮

在印尼独立战争时期,长期被压迫为三等公民的印尼人,将华人看作是殖民者的帮凶,接二三地对华人发起排华事件。有历史记录,从1945年始就接连不断地发生排斥、屠杀、迫害华人的惨剧。

艰难的回国之路

-1945年11月的泗水惨案(Surabaya)。

– 1946年3月至9月的万隆惨案(Bandung)、6月的文登惨案(Tanggerang)、8月的山口洋惨案(Singkawang)、9月的巴眼西亚比惨案(Bagansiapiapi)。

-1947年巨港惨案(Palembang)。

– 1963年3月至5月从西爪哇蔓延到中东爪哇的排华骚乱。

– 1965年至1967年全国性的排华浪潮。

-1974年由反日运动引起的排华骚乱。

– 1978年雅加达发生由学生示威引发的反华骚乱。

– 1980年11月中爪哇的反华暴动。

– 1998年5月13日至16日的黑色五月暴乱,发生在棉兰(Medan)、雅加达(Jakarta)、梭罗(Solo)等城市由暴徒发动系列针对华裔社群之大规模屠杀最为骇人听闻。当年受难华人数以万计,遭遇经济损失或受伤的华人数量更是庞大。

20世纪60年代以后,各种大小程度不同的反华排华流血事件此起彼伏,几乎每年都在印尼各地上演。印尼现当代几乎重大排华事件都发生在苏哈托当总统的时代。1966年,苏哈托(Suharto)代行总统职权,1968年3月正式当选印尼总统,从此印尼进入苏哈托时代,开启了长达32年的统治,给印尼各族人民带来一系列的灾难,还制定了诸多严酷的排华法则:

– 印尼华人被禁止使用故有的姓名,全部要改为印尼式名字,意味着印尼华人耻辱地长久失去自己的姓氏,就连印尼身份证件上,华人都要有特殊的标记。

– 严禁任何华文报刊的发行、严禁任何华文媒介的教育、封杀所有华人社团和华校。苏哈托政府企图以此为统化手段,致使华人后代不谙中华民族优秀的语言文字。

过往,由于年小幼稚,对惨酷事件没深刻印象,但正视历史,接受历史给我们的启示!历史作为过去事件的记载,它存在过,发生过并经历过,自然有着其缘由,有其经历的过程。我们必须接受历史真相,拒绝遗忘,铭记惨案。我们唯有将祖国建设得更加强大,才能让每一个国民在五星红旗下得到祖国的庇护,确实保障我们的安全和富足。印尼的暴力事件不敢重演,苦难不再发生。

华人因为历史上经济地位较高,被污名化为“剥削者”,印尼人本就不待见华人,所以印尼独立后,印尼政府出台一系列不利于华人的条例,执政当局和一些极端军人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排华反华浪潮,在经济上排斥华人,在政治上迫害华人,打压华人,使华人生活陷入困境,人生安全没有得到保障。

我印象最深刻,也是身临其境的是1959年11月18日发布的由苏加诺总统签署的《第10号总统法令》(Perintah Persiden No10),颁令要求散布在乡镇地区为数达84000家左右的华侨亚弄店(Warung,即零售商),必须在1960年1月1日起结束营业。与此同时,还专门颁布了关于接管外侨零售商资产的条例。

此令一经颁布,各地乡镇都在关押驱赶华侨,封闭华侨商店,华侨们终日承受惶惶不安的煎熬。全印尼约有50万在乡镇经商的华侨,有占华侨总人数10%左右的人很快失去了生计,陷入生存绝境。当时,进步华文报刊也频频报导排华事态:

– 1959年5月以来,印度尼西亚武装军警强迫西爪哇雅加达芝拉马亚(Cilamaya)华侨迁移,并殴打华侨。

– 1960年印尼发生排华时,印尼华侨被押进尖美士(Ciamis)的监狱,穿着囚衣被强迫劳动。 

– 印尼西爪哇军事当局在万隆附近小镇芝马圩(Cimahi)排华时,开枪打死了两名华侨妇女林金娘与杨木妹。……

每天所发生的一件件有关排华的骇人听闻的事件,更加让我们生活在万隆大城市的华侨坐立不安!难以预料哪天会不会也遭此厄运。

难以忘记,那是在1960年4月,西爪哇军警当局对华侨施以武力强迫动迁,导致世代生活在万隆市周边的华侨全家老小涌入万隆市避难。面对大批流离失所的受害难侨,万隆中华总会等进步华侨社团和进步人士担当起安置难侨的工作,配合中国政府做好撤侨,组织难侨们办理集体回国。万隆华侨中学临时停课,腾出教室接待难侨,抽调好多精干的年轻教师和学生骨干负责接待工作,提供生活方面必要的帮助,维持秩序确保安定,我荣幸成为接待组的成员之一。

在爱国社团共同协调下,接待组成员不分昼夜,妥善接济和安排难侨们的生活,力所能及解决难侨们的一些实际困难,他们忘我无私的奉献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为我树立了榜样。我庆幸从中学习了很多社会工作经验,为能担负接待工作感到自豪。


在风云骤变的局势中,印尼当局前所未闻地颁布过《1957年第16号外侨税紧急法令》(Undang undang darurat presiden pajak warga asing)。法令强制规定:“居住在印尼的外侨,每次应连续缴纳三年外侨人头税”。每年:①家长1500盾、②妻子或成年家庭成员750盾、③未成年家庭成员375盾、④延长缴税者每月加缴3%,并加息0.5% 。这一规定表面上是针对所有的外侨,实为针对人数众多的华侨征收高额的人头税!这一规定加重了华侨的生活负担,多数华侨家庭根本无力按照这个法令缴税,但印尼当局规定缴清了“外侨人头税”才能办理回国手续,给广大受难华侨雪上加霜,惨无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时候,中国正处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为了成行,我们父母还要给子女备置三年五载足夠过渡用的衣物盘缠,为了我们的这一切,我们家几乎耗尽了多年的积蓄,先后送走了三兄弟回国。回国的经历如此艰辛,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的,那真是悲惨!只有受过同样磨难的广大归侨,才会感同身受,我们回国真不容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国家,每个人也同样爱着自己的祖国,这就是我们心中的爱国情结。海口市印尼侨友会会长黄来福校友说:“佩服你的记忆力,详尽的回忆,感慨万千!”。 

华侨学生回国真的不容易呀,没有深厚的爱国情怀,哪能迈出家门走进国门。原沈阳军区3160部队农场军训一连王家宏垦友称赞道:

“ 毅然决然北回归,

  中国圆梦齐共追。

  峥嵘岁月六十载,

   不改初心永不悔。”

我们在印尼历经风风雨雨,饱受印尼反华排华惶惶不安的煎熬。决定回国,这是历史必然的选择,也是炎黄子孙血脉坚守民族的尊严,更是华厦文明故国的召唤。

祖国,永远在我们心中,对于每个炎黄子孙永远减不掉的怀念,永远抽不去的挂念,永远替代不了的爱,永远忘不了的根。

五、备注  

本文原载于章华荣主编的纪实性文学作品集:《我心依然》 —— 为老五届大学生立传存照(第五集)。2022年11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如今转载时,我略有改动文字,补充了从文献中查到所见所闻在头脑里留下印象的根据,还附加了一些图片,提升真实感。

林文企 2025.7.7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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