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痕里的星光
——忆我的工匠父亲
杨素珍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四年了,每当暮色漫过窗棂时,我总爱摩挲自己掌心浅浅的纹路。那些细微的褶皱让我想起父亲的手——宽厚的掌面布满沟壑般的老茧,粗糙得能磨碎砂砾,却又温暖得能焐热寒冬里小孙女冻僵的双手。这双手托起过全家的生计,丈量过砖瓦的经纬,更将永不熄灭的星火,种进了我生命的根系里。
父亲生于1945年,身材高大魁梧,长相英俊。上世纪五十年代在砂河中学读书,曾是校园里的体育健将,擅长各类运动,更是奔跑在球场上的“灌篮高手”。
初中毕业后,父亲因家庭成分的原因未再继续上学,也未能参军或招工。我时常想,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特有的宿命。父亲初中毕业后便回到村里,与我的母亲结婚,那年父母都年方十八,正是人生最美的年华。
父亲虽上学时间短,但阅读伴随了他的一生,也算劳作之余,苦中有乐。夏夜的老窑洞前,他往石墩上一坐,我和弟弟们便蜷在他膝头,听三国的刀光剑影,水浒的侠肝义胆,聊斋里聂隐娘的飞檐走壁,西游记里孙悟空的腾云驾雾,还有流传祖辈的民间故事。他讲“关云长刮骨疗毒”时,高亢激昂,声如洪钟;说“林黛玉葬花”时,又放轻了语调充满了伤感……那些故事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随着他的声音落进我的心田,成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个自带光芒的“超人”——他是全村个子最高、力气最大的人。秋收时节,他蹲在捆扎好的金黄色稻垛前,双臂一揽,比人还高的稻垛便稳稳趴在背上。我踮着脚追在后面,只看得见稻谷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起伏,像一座会移动的小山,而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牢牢裹住了小小的我。他常说“力气是攒出来的,别惜力”。
纵使岁月艰难,日子浸着苦涩,父亲对生活的炽热、对妻儿家人的深情,也未曾被磨去半分,他总是以阳光的心态,积极乐观地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篇章。
记得村子里闹元宵时,当年活力四射的父亲永远是“挠阁”队伍里扛着双架子的领头人,上面的孩童翻跟头、舞彩带,他踩着鼓点、合着节拍扭动腰板,步伐丝毫不乱。
父亲的手好像会魔法,总能把日子揉进各种精巧的手艺里——他能在厨房里变出香喷喷的饭菜,让高梁杆在手里穿梭几个来回,编成平整的盖帘。扫帚苗扎得紧实又匀称,穗子长短一致,扫起地来连细尘都不放过。到了玉红谷成熟的季节,他蹲在灶台前拿甜菜根熬糖稀,然后用琥珀色的糖浆裹着炒香的谷粒,摊在瓷盘里,冷却后切成小块,咬一口“咔嚓”响,清甜里带着谷物脆香的“父亲牌”手工麻糖,是独属于我童年的“奢侈品”。

每到春天,父亲折根青嫩的柳条,指尖捏住两端轻轻一拧,树皮便顺着纹路褪成圆筒,把圆筒一端的柳皮浅浅刮掉一圈,嘴唇凑近端口一吹,清亮的哨音就裹着新绿的气息蹦了出来,高低起伏里带着泥土味的轻快,像把整个春天都含在了嘴里——这是他教我的、藏在柳条褶皱里的童年音符。有时,褪皮的青柳在他掌心翻转缠绕,指尖轻挑慢拧间,便化作圆的箩筐、方的篮子,还有浅浅的箅子。
过去的年代买不起玩具,他就把核桃从中缝分开,去核后打孔穿在线上,再插根漂亮的公鸡羽毛,给我做成“风葫芦”。我拿在手里边跑边绕,羽毛翻飞间,核桃随风骨碌碌转、呼噜噜响,身后飘着一串串小伙伴们的笑闹声。父亲站在阳光里看着,嘴角的笑纹里溢满了爱意,这幅画面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也许,最深的父爱,就藏在最笨拙的手工里,藏在为孩子编织的每个小欢喜里。
父亲还有一手编席子的绝活。每当高梁成熟后,他就精选粗壮、直顺、长度足够的高梁秸秆,用磨得发亮的篾刀贴着高粱秸秆“簌簌”游走。刀背轻压间,叶片尽数剥落,露出青白色的光滑秆身。他攥紧篾刀对准秸秆中缝,手腕发力“咔嚓”一声,粗秆便一分为二,裂成宽窄均匀的篾条,之后再把篾条淋水多半日,让其充分吃透水分,然后均匀地铺在地上,用石磙子反复碾压,直至篾皮柔而不折,最后用篾刀把秸秆内部的瓤子全部刮掉,使篾条只剩下光滑的外皮。父亲刮的时候力度掌握得刚刚好,很少刮破篾皮。一切就绪后,他以三根篾条起头,按“挑二压二”的节奏开始编织,粗粝的掌心蹭过篾面,偶尔会被毛边划出几道浅红的印子,却丝毫不影响动作,指尖翻飞间经纬交错,席片从中心对角线向四边延展,到了边角处将篾皮尾端反折,然后用厚实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实后锁边。有时会挑片细篾补上一处稍松的纹路,嘴里念叨着“边儿牢实才经磨”。父亲的满手老茧将高粱的草木香、篾刀的金属味,连同岁月的“沙沙”声,一并编织进炕席的脉络里。
最让人佩服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平田整地时,父亲砌石坝的功夫。他力气大、目测准,砌出来的石坝扎实又整齐,块块石头在他手里像是被施了法力,大小错落却严丝合缝,灰浆把缝隙填得满满当当,用腻刀抹的溜光,顺着石缝凝成均匀的线条,远远看去就像一幅工整的几何画。我跟在大人们身后,常听村里人夸奖“大个的手艺就是不一样”。
后来建窑洞,从打夯筑地基,到制土坯、砌墙、碹窑洞、铺窑顶等,他带着兄弟邻里们一点点抠细节,晒得黑亮的脸上不停滚淌着汗珠,双手在胶泥与土坯间交替腾挪,早已分不清是在筑屋,还是在打磨自己的“匠人魂”。每当一处冬暖夏凉、坚固安全的新窑洞落成,都是父亲及其伙伴们最开心的时候。
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建筑业更是蓬勃发展,父亲成了村里第一批土建工程师,他的手艺有了更广阔的舞台。他带着工人承揽工程项目,捧着施工图纸熬夜琢磨,用中学时的数学底子算工程量。别人嫌麻烦的细节,他却盯得极紧:砖块要码得横平竖直,水泥标号必须精准,完工后场地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干活就得对得起良心,不然对不起人家给的工钱。”他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凭借认真负责的态度、对细节一丝不苟的要求,还有过硬的专业技能,父亲渐渐赢得了好口碑,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匠人 ,十里八乡无人不晓他的手艺,老板们争相聘请他当带队“工头”。每到开工季,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忙,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都留给了我勤劳要强的母亲。当然,随着父亲由大匠人到工头的变迁,我家的生活也同步得到了极大改善,我上大学的费用,就是他在河北阜平县的工地上,雨淋日晒披星戴月一元元积攒下的。
时光如指尖细沙,不经意间已悄然流走。几十年过去了,回想父亲这些藏在细节里的用心,无处不彰显出他对家人的至真至纯,对技艺的精益求精,对生活的真挚热爱。
如今,他的工具包还静静躺在老家的角落里,铁锤把上磨出的凹痕,恰似他手掌的形状。有时我恍惚觉得他从未真正离去,他蹲在工地看图纸时专注的模样,回家时兜里包着糖果和三角饼的油纸发出的窸窣声,照料爷爷、奶奶时轻手轻脚的背影——都不时呈现在我的眼前。时光隧道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穿越暮色与尘埃,清晰地写下两个字——“匠人”!还有那老茧里沉淀的,是永不言弃的勇气,是照亮他人的善意,更是一束在平凡岁月里始终闪耀的星光,必将照亮我前行的路。
女儿于家中
2025年6月8日
(农历乙巳年五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