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摊前
麦子闻舞
晨雾还没褪尽,鱼市口往南几步路的煎饼摊前,只有零星的晨光落在鏊子上。李奶奶正弓着腰擦铁板,粗糙的手掌在冰凉的铁板上反复摩挲,把隔夜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抹时,铁板反射出她花白的发梢,沾着点没抖落的面粉。
她的煎饼摊是这条街的烟火地标。
我家女儿打小就馋这口,昨日从外地拎着行李箱回来,鞋还没换就拽着我:“妈,我要买李奶奶的煎饼……”
也难怪孩子喜欢,说实话,我平时也是经常光顾的。
那煎饼又薄又脆咬着咔嚓响,甜面酱裹着鸡蛋的焦香,还有生菜的清爽,一口下去,麦香混着蛋香先窜进鼻腔,薄脆的酥劲在齿间炸开,咸甜的酱汁顺着饼皮渗进舌尖,生菜的脆嫩又刚好中和了油脂的厚重。软韧的饼皮裹着饱满的馅料,热乎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胸腔都舒展开来——是女儿念叨的童年味,是我熟悉的老街烟火,更是李奶奶手底藏不住的实在。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碎晨雾。穿着短袖校服的男孩背着书包冲过来,书包带滑到胳膊肘,额角渗着细汗,扒着摊框沿气喘吁吁:“奶奶,快,一个煎饼,外加……”
“晓得了,晓得了!”李奶奶头也没抬,手里的竹帚已经转起来。面糊顺着竹帚的弧度,在鏊子上晕开圆圆的薄饼,滋滋地冒出热气,麦香混着鸡蛋的香气立刻漫散出来。
“一根香肠、一个鸡脯,老规矩,奶奶记着哩。”她边说边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指腹的老茧蹭了蹭蓝布围裙,“大妹子,对不住啊,先给这孩子做,上学哩不能迟到,冻着饿着也不行,你多等两分钟啊?”
我连忙摆手,鼻尖已经被那股扎实的烟火气裹住,哪里还在意等一等。
昨夜的雨把空气洗得清冽,一阵秋风卷着湿落叶擦过摊车,带着凉意。男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衣服往面襟处拢了拢。
“傻孩子,这天还穿短袖?”李奶奶手里正往煎饼上铺薄脆,动作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嗔怪,“一场秋雨一场凉,下次记得长袖外套,冻得流鼻涕感冒了耽误上课。”她说着话手没停,热气从煎饼上腾起来,模糊了她黝黑的脸颊。
转眼间,煎饼已经裹得紧实。金黄的薄脆、油亮的香肠、鲜嫩的鸡脯,被薄薄的饼皮裹成饱满的一卷,热气顺着缝隙往外钻。男生伸手要接,李奶奶却按住他的手,从摊车侧面的塑料袋里抽出个白色水果网套,三两下就套在了煎饼上:“套着拿,不烫手。”
男生攥着网套,指尖能摸到透过网眼渗出来的温度,他张大嘴咬了一大口,薄脆的咔嚓声在晨雾里格外清晰,含糊地喊着:“香!脆!谢谢奶奶!”转身就跑进了晨光里,书包带甩得老高。

我忍不住拿起一个网套摩挲,软软的,带着点洗过的清爽。“大妈,这法子真巧,我还是头回见。”
“这有啥,用心琢磨呗。”李奶奶正往鏊子上抹油,油星溅起来,她抬手挡了一下,“水果摊的网套扔了可惜,我捡回来用清水泡一泡、洗干净,正好派上用场。”
“街上那么多煎饼摊,就您想到了,这可是独家发明。”
“嗨,什么发明,花点心思呗。”李奶奶的眼神飘向了远处的高楼,像是穿过了晨雾,回到了很久以前,“小时候在乡下老家,做煎饼得用树叶当柴火。我起得比谁都早,天不亮就挎着竹篮出门,专找避风的凹塘处扫树叶——那儿的叶子被风聚着,一扫就是一篮子。地上的枯树枝早被人捡光了,我就抱住树干晃,哗啦啦,枯树枝落一地,够烧好几天。”
她说自己从小就透着股机灵劲,可惜父亲只让她干活,没让她上学。“要是能读书,我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说这话时,她手里正捏着一片刚洗好的生菜,指尖轻轻摩挲着菜叶上的水珠,语气轻得像风吹过落叶,没有怨怼,只带着点对“另一种人生”的怅然,说完就随手把生菜铺在了新的煎饼上,动作麻利得像没停顿过。
我仔细打量她,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双手背上爬着细密的皱纹,指腹结着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竹帚、擦鏊子、揉面留下的印记。可她的眼睛亮亮的,透着股不服输的灵气,抹酱、放菜、卷饼的动作一气呵成,稳得很。
“说起来,我老家离这儿远着哩,村里很多人都在外面摆煎饼摊。只是我来的年代长了,把这儿当成真正家了。”她忽然开口,手里的竹帚转得更快了。
“怪不得您的煎饼摊这么红火,原来是祖传的手艺啊。”我打趣道。
“我做的是小买卖,混口饭哦。”她摆摆手,随即又扬起下巴,眼神里闪过一丝骄傲,“不过要说聪明,我可不笨。很小的时候我就给父母打帮手了,现在我做的饼比他们还好吃。”
我望着她手脚麻利地忙活,摊车角落摆着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支干净的吸管,旁边叠着一沓洗得发白的纸巾——想来是特意给学生们准备的,怕孩子吃煎饼呛着、弄脏手。忍不住说:“大妈,我觉得您最大的优点,是勤劳,是厚道。”
“啥?勤劳也算优点?”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声爽朗,带着点朴实的笃定,“勤劳是本分啊,不干活咋能有收获?做人更得厚道,实实在在的,才能走得长远。”
我的煎饼做好了,套着软软的网套,捧在手里暖暖的,热气透过网眼渗出来,暖了手心,也暖了胸口。李奶奶的叮嘱还在耳边:“慢点走,下次想吃再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晨雾已经散了,一缕朝霞穿过高楼的缝隙,落在她的煎饼摊上,也落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层被岁月刻下的纹路,在晨光里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光亮。
竹帚转动的滋滋声、铁板上油星的噼啪声、她爽朗的招呼声,混着淡淡的麦香,在晨风中飘了很远,成了这座小城里,最动人的烟火滋味,越嚼越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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