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送穷文》
读懂韩愈的《送穷文》，才明白何为“穷且益坚”！
01. 韩愈
韩愈，字退之，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唐代杰出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韩愈倡导古文运动，主张文以载道、文道合一，强调言之有物、务去陈言，是“唐宋八大家”之首，苏轼称其“文起八代之衰”，对后世散文发展影响深远。
经典作品
散文：《师说》论述从师学习的重要性；《马说》以千里马不遇伯乐，讽喻人才难遇明主；《祭十二郎文》情感真挚，催人泪下。
诗歌：《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展现忠君之心和冤屈之情；《山石》描绘旅途夜宿山寺见闻，风格独特。
在政治上，他反对藩镇割据，曾任吏部侍郎等职。在教育上，他乐于奖掖后进，任国子监祭酒时，整顿教学。
02. 背景
上一期，我们领略了韩愈在《鳄鱼文》中身为刺史的威严正气；而今天这篇《送穷文》，则让我们窥见他身为文人那幽默自嘲、与命运和解的可爱一面。此文作于他五十余岁、仕途屡经起伏之际，刚经历贬谪重返长安，生活清贫。适逢正月“送穷”古俗，韩愈便借题发挥，以诙谐笔法写下这篇与“穷鬼”的对话。
文章里，他备好车船粮草，郑重其事地要送走纠缠半生的“穷鬼”，却在一场机智的辩论中败下阵来，最终反而将穷鬼奉为座上宾。这看似滑稽的自嘲，实则是一次深刻的自我开解，抒发了其安贫乐道、坚守儒道的风骨。
纵观韩愈一生，其心其行，早已与后世张载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深深共鸣。他用这篇文章，以及热血的一生，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穷且益坚”。
03. 原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於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04. 注释➕翻译
元和六年【唐宪宗李纯的年号】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结柳作车：用柳枝扎成车子】，缚草为船【缚草为船：用草绳捆扎成船】，载糗【糗（qiǔ）：干粮，炒熟的米或麦等谷物】舆粻【粻（zhāng）：粮食】【载糗舆粻：装载干粮和粮食。“舆”在这里是“运载”的意思】，牛系轭【轭（è）：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下，引帆上樯【樯（qiáng）：船上挂帆的桅杆】【引帆上樯：扬起船帆挂在桅杆上】。三揖穷鬼【三揖穷鬼：多次向穷鬼作揖行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饭一盂：你吃一盂饭。“子”是对对方的尊称，相当于“您”】，子啜一觞【子啜一觞：你喝一杯酒。“啜”是“喝”的意思】，携朋挈俦【携朋挈俦：带着朋友，携着同伴。“挈”是“携带”的意思】，去故就新【去故就新：离开旧的地方，到新的地方去】，驾尘彍【彍（guō）：张满弓。这里形容风势猛烈】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底滞之尤：滞留不前的过错。“底滞”是“停滞、滞留”的意】，我有资送之恩【资送之恩：资助送行的恩情】，子等有意于行乎？”
翻译
元和六年正月三十日，主人我让名叫星的仆人用柳条扎成车子，用草绳捆扎成船，装载上干粮，把牛套在车轭下面，升起帆船。然后（我）向穷鬼三次作揖并对他们说：“听说你们即将起程，我不敢问你们要走哪条路，只是悄悄为您准备了车船，装了干粮，今天日子吉利，时辰也好，去哪里都是吉利的。请您吃一顿饭，喝一杯酒，带着朋友伙伴，离开旧的地方，到新的地方去。乘着飞扬的尘土，鼓着猛烈的风势，比电光还迅速。您长期滞留再我身边，这并不是您的过错，我有资助送行的情谊，你们是否打算马上就走呢？”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huā xū yōu yīng，“砉”形容皮骨相离的声音；“欻”读xū，忽然之意；“嚘嘤”象声词，形容鸟鸣或小声说话的声音】，毛发尽竖，竦肩缩颈【sǒng jiān suō jǐng ，“竦”通“耸”，耸动肩膀、缩起脖子形容害怕】，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guǐ suí，谄媚讨好，随波逐流】，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zhāo jī mù yán ，“齑”jī，捣碎的姜、蒜、韭菜等；“盐”即食盐，整体形容生活贫苦】，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於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bí xiù chòu xiāng ，“齅”同“嗅”，用鼻子辨别气味】，糗粻可捐【qiǔ zhāng ，“糗”指干粮，“粻”指粮食】。单独一身，谁为朋俦【péng chóu，指朋友、同伴】，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翻译：
（我说完后）屏住呼吸偷偷倾听，好像听到了声音，又像在啸叫又像在啼哭，声音细微杂乱。我听得汗毛倒竖，耸起肩膀缩起脖子。感觉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过了好久才清晰起来。似乎有声音在说：“我和您同居，四十多年了。您在孩提时代，我不嫌您愚笨，您读书求学、耕田谋生，求取功名官位，我一直跟随着您，从未改变初衷。门神户灵呵斥我，我也忍着羞耻紧紧追随您，从无二心。您被贬到南方荒蛮之地，酷热灼人，潮湿蒸郁，那本不是我的故乡，（为了您）我受尽各种鬼怪的欺凌。您在太学任职四年，早晚只有腌菜盐巴下饭，只有我保护着您，别人都嫌弃您。从开始到现在，我从未背叛过您，心里没想过别的主意，嘴里从来没说过要走。您从哪里听说的，说我该离开了？这一定是先生您听信了谗言，和我有了隔阂啊。我是鬼不是人，哪里用得着车船？我只用鼻子闻闻气味（祭品的香味）就够了，干粮可以撤掉。我孤零零一个，哪里有什么朋友同伴？如果您全都知道，能一一数出来吗？您要是能说得出来，那真可算是圣明智慧了；如果我的情况都被您说穿了，我怎敢不回避离开呢？”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péng chóu，朋友，同伴】，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niè shǒu fù gēng，捩手，扭手；覆羹，打翻羹汤。比喻手一动就把事情搞坏，形容做事鲁莽、容易出错】，转喉触讳【zhuǎn hóu chù huì，转喉，开口说话；触讳，触犯忌讳。指一开口说话就触犯忌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jiǎo jiǎo kàng kàng，矫矫，刚强不屈的样子；亢亢，刚直的样子。形容人刚强正直】，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zhāi jué yǎo wēi，摘抉，搜求、抉发；杳微，幽深微妙。指深入探究幽深微妙的道理】，高挹群言【gāo yì qún yán，高挹，高高地超越；群言，众人的言论。指超越众人的言论，有独到的见解】，执神之机【执，掌握；神之机，事物的关键、奥秘。指掌握事物的关键和奥秘】；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bù kě shí shī，时施，适时施展。指才能不能适时得到施展】，祗以自嬉【zhī yǐ zì xī，祗，只是；自嬉，自我娱乐。指只是用来自我娱乐】；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yǐng yǔ xíng shū，殊，不同。指影子和形体不同，比喻外表和内心不一致】，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mó jī jiá gǔ，磨肌，磨伤肌肤；戛骨，刮伤骨头。形容交往非常深入、彻底，毫无保留】，吐出心肝，企足以待【qǐ zú yǐ dài，企足，踮起脚跟；待，等待。形容殷切地盼望】，寘我仇怨【zhì wǒ chóu yuàn，寘，同“置”，放置；仇怨，仇恨和怨恨。指把仇恨和怨恨加在我身上】。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xīng é zào shàn，兴讹，制造谣言；造讪，诽谤。指制造谣言、进行诽谤】，能使我迷，人莫能间【rén mò néng jiàn，间，离间。指没有人能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翻译：
主人我回答它说：“您以为我真不知道吗？！您的同伙，不是六个也不是四个，用十减去五，用七减去二（就是五个）。它们各有主张，私下立了名号，一动手就打翻羹汤，一开口就触犯忌讳。凡是让我变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原因，都是你们的志向所在。——它们的名字叫’智穷’：刚强正直，厌恶圆滑喜欢方正，以奸诈欺骗为耻，不忍心伤害他人；第二个叫’学穷’：轻视术数与名物之学，喜欢探究深奥微妙的道理，汲取各家学说精华，掌握神妙的机枢；第三个叫’文穷’：不专攻一种文体，文章追求奇特怪异，不能用于当下，只能用以自我娱乐；第四个叫’命穷’：影子与形体不同（表里不一），面目丑陋内心美好，利益排在众人之后，责任抢在他人之先；第五个叫’交穷’：磨炼肌肉敲击骨头（比喻待人坦诚到极致），掏心掏肺，踮起脚盼望友情，别人却把我视为仇怨。总共这五鬼，是我的五大祸患，让我挨饿受冻，惹起讹言诽谤，能使我沉迷其中，外人无法离间，早上后悔自己的行为，晚上又恢复原样，（你们）像苍蝇一样钻营，像狗一样苟且，赶走了又回来。”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tiào liáng yǎn pú，跳踉：跳跃；偃仆：倒下】，抵掌顿脚【dǐ zhǎng dùn jiǎo，抵掌：拍手；顿脚：跺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xiǎo xiá dà chī，小黠：小聪明；大痴：大糊涂】。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bǎi shì bù mó，百世：世世代代；不磨：磨灭不了】。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时【wéi guāi yú shí，乖：违背；於时：与时势】，乃与天通。携持琬琰【xié chí wǎn yǎn，琬琰：美玉，比喻品德或文词之美】，易一羊皮，饫于肥甘【yù yú féi gān，饫：饱食；肥甘：美味的食物】，慕彼糠糜【mù bǐ kāng mí，糠糜：粗劣的食物】。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suī zāo chì zhú，斥逐：排斥驱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qǐng zhì shī shū，质：验证；诗书：这里泛指经典】。”
翻译：
我的话还没说完，五鬼就互相瞪眼吐舌，跳跃翻滚，拍手跺脚，忍不住相对大笑。慢慢对我说：“您知道我们的名字和我们所有的行为，却要驱赶我们离开，这是小聪明犯大糊涂啊！人生一世，能有多长？我们为您树立的名声，百代也不会磨灭。小人和君子，心思本就不同，只有与时尚相悖，才能与天道相通。您这是拿着美玉（比喻高洁的品格和名声），去换一张羊皮（比喻世俗的利益），吃饱了肥美的食物，却去羡慕那糠粥。天下了解您的，谁能超过我们呢？虽然遭到您斥责驱逐，我们还是不忍心疏远您。如果说的话不真实，请去《诗经》《尚书》中求证。”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chuí tóu sàng qì】，上手称谢【shàng shǒu chēng xiè，上手：拱手】，烧车与船，延之上座【yán zhī shàng zuò，延：邀请】。
翻译：
主人我听了以后，（于是）垂头丧气，抬手道歉，烧掉了柳车和草船，请穷鬼坐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