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渐浓重起来了。在夜雾的笼罩下,北京城里的各条胡同中许多地方都闪着幽暗的亮光。开始,那亮光由暗红变成边缘模糊的灰白的一片,再一霎,那灰白的一片便和夜雾掺混到一起。顺着方砖铺就的青石板往前看,在两盏大灯笼的两团红光当中,显出红漆大门。在模糊的围墙里面,是一片较明亮的灯光。隐约可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啜泣声。声声哽咽透出一阵阵凄凉,为这座不大的室院平添了一份哀伤。过不了多大一会,两扇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打外面进来两位打扮得似乎像郎中的人,紧跟在后面的是位家人。
随着门环的扣响,门扇的启开,一行人径奔那哭声而去。
这是协办大学士戴衢亨的府邸。戴衢亨去年十一月份刚从南河视察回来不久,就一病不起。说起原因可能是受伤寒所致。此刻,戴衢亨倒在床上,面颊生红,豆大的冷汗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俯在身边的戴夫人则是不停地从丫环手里接过湿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不停。
戴衢亨
戴衢亨轻轻地睁开眼,嘴动了一下嘴唇,戴夫人连忙递过一杯莲子杏仁汤,俯在床沿,深情地问:’要喝一些吗?’戴衢亨低低地答道:’夫人,你不必难过,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好了。’戴夫人脸一扭,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一双温润的小手有些微微颤抖,还是强撑着把汤匙在碗里轻轻地舀了舀,搅拌了一会,又舀出一点,递到戴衢亨的嘴边,带着哭腔说道:’老爷,你喝一口吧,喝一口为妻我心里也算安慰了。’站立在一边的丫环阿珠更是早已哭红双眼,她也上前一步,放下手中的洗面铜盆,幽幽地对戴夫人说:’夫人,您歇会吧,昨夜就一宿没睡,夫人的身子骨可不能再垮了。’戴夫人坐在床沿独自垂泪。阿珠望着戴衢亨那张病容,实在不能把现在的戴衢亨和初见到他时相提并论。短短几年的工夫,那个风俊儒雅、办事干练、有勇有谋的戴衢亨此时已双眼深陷、口唇焦干,唯有宽阔的额头似乎在思考那些忧国忧民的大问题。
又是一阵头晕,戴衢亨紧闭着眼睛,嘴里却说:’夫人、阿珠快扶我,扶我坐一会,坐起来。’戴夫人和阿珠手忙脚乱,到底还是慢慢地扶起他。戴衢亨轻轻叹了一口气:’病来如山倒,可苦了你们了。’干咳了一声,慢慢地咽下了几口莲子汤,咬了嘴唇克制着呻吟,费劲地对旁边的两个女人说:’你们……怎么了?哭了?’到底没能抑制住抽搐的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吐出一口浓痰。阿珠俯身从床边拿痰盂接住了,又取出毛巾替戴衢亨擦了嘴唇,哽咽道:’老爷,您少说几句吧,郎中一会就来,依奴婢看来,老爷这是操劳过度,急火攻心,多休息一些时日,自然会好的。’边说边替戴衢亨掖了掖被角,又低着头对戴夫人说:’夫人也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呢。’戴夫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终于忍住了,站起身默默地看了戴衢亨一眼,戴衢亨下意识地抬起手,阿珠连忙紧紧地攥住,顿时,一股温热的感觉流遍了戴衢亨的全身。
戴夫人站在床沿想了一会儿,扭过身,向房门走去。守在榻边的阿珠不禁想起当年的情景。
阿珠初次相识戴衢亨时,是在那辽阔的蒙古草原上。几年前,戴衢亨负责护陪皇子绵宁去盛京祭过祖陵后,又奉嘉庆帝的密旨前往蒙古王公部落继续通好。实际上,清廷和蒙古王公部落的修好一直都没断过。每年的木兰秋称就是一个惯常的例子。可那年,嘉庆帝在自己提出倡导勤俭、宽厚、爱民的治世的原则下,便取消了不少盛大的庆典活动,当然包括极度奢华的木兰打猎了。戴衢享一行人办完公事便直接从长城北部的喜峰口一带回京。赶得也巧,当戴衢亨就要踏入关内的时候竟病倒在离长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
天阴得厉害,闷得像在蒸笼里似的。西方狰狞可怖的黑云还在一层一层地压了过来。戴衢亨的住处在小镇中虎桥坊一带中的小巷里。
病中的戴衢亨当然十分想念远在京城里的爱妻,可此时,动不动就风沙漫漫,也是一路劳顿所致,戴衢亨在客栈中就发起烧来。这可急坏了手下的家人。他们四处求医问药,可仍不见有何好转,眼见得戴衢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群人却乱糟糟急成一团无计可施。
这突然而来的事变,使戴衢亨也心灰意冷,他暗忖,何时才能面圣?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何时才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家人?实际上,他还想到,南河的水毁工程能不能按期修复,马家楼的漫水倒灌工程何日才能解除?他长叹一声,微睁双目瞅着跟着自己已有十几年的家人,幽幽地说道:’李令仁。’五十多岁的跟班李令仁眼圈红肿,哽咽道:’老爷,奴才在,您老人家有何吩咐?’戴衢亨咳嗽几声说:’李令仁,我想,你呆在我身边也无甚用处,有其他几位照料就足够了,你能否辛苦一趟,先期回京,告诉夫人,我自己的病,我还能知道,十年前曾有过这么一次,那也是在路途,从江西巡抚调至京城时,这你也知道,没什么大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他们不急吗?’李令仁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老爷,那时,有夫人在身边,再说,我已派出几位兵丁去寻医问药了,老爷,你不能急啊!’说着,又爬起来,端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双手捧着送过来道:’老爷,你喝一口吧。’戴衢亨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实际上,京城路过的大官病倒在客店的消息,也惊动了店主人何柱,一日三餐的供应都是何柱亲自操持。何柱来自江南,原先也曾担任过县衙的官差,是个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的独生儿,他家世代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清贫的日子。何柱的母亲却出自乡间的私塾之家,识得几个字,待何柱长大之时,便教何柱读书识字,由此才当上县衙的官差,刚上任不及两个月的功夫,突然,天降人灾,瘟疫流传。一夜之间,母亲及亲属相继去世,何柱卸掉差使回乡,掩埋了亲人的尸体,便从此流落江湖。只在去年才落脚这个无名小镇,被一老翁招为女婿,当上店主。
这日,忧心忡忡的何柱揣着李令仁硬给的十两纹银前去抓药,小镇里有一条烂面胡同,走进胡同不远,有一座老字号的中药铺,虽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杂乱无章的地摊中,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大铺面了。
何柱与几位熟识的摊主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往中药铺走去。此时正值初春的时节,余寒未退,何柱搓了搓手,闪身转进店门。店主蹲在火盆边正’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抬头见是何柱,忙起身道:’啊,何柱,抓药啊?是不是你老丈人身体不适?哎,昨个儿在街口碰见不是挺好的吗?’一缕烟雾从嘴里冒出来,随手在炭盆边磕了几下。何柱道:’你老人家想到哪去了,实不相瞒,现有京城一品大员,病倒在本店……”什么?京城一品大员,你不是糊弄我老汉啊,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叫,哪有京城一品大员会落脚在你们店里?’何柱道:’确实如此,您老不信,您老虽从京城来,可曾听说戴衢亨戴大人?戴大人也算是微服私访,并无声张,他原本可以从盛京从官道直趋入京,我估摸可能是戴大人想察看一下此地的民情,不想竟病倒了。据我看来,病还不轻呢!听戴大人的手下人说他曾得过此病,今天算旧病复发,茶水不进,双腮通红。要不您老人家去探望一下?’老中医略一沉吟道:’不不,我自打离京以来,就曾对天发誓再也不与官府看病探诊,尽管戴大人在京城百姓眼里,为人正直,有口皆碑。奈何我这把岁数,也不能违了对天所起的誓言。’说着便转身走到柜台后面,仰头不语。胸脯一起一伏,似有难言之悲。
何柱预感到老中医心里憋着天大的委屈,只是零零碎碎地听老丈人谈起过,老中医本名姓陈,原在北京城里开了一个店面不大的中药铺。只是未曾向当街的恶霸打点过,便屡遭欺凌,最后竟被砸了店门,抢了店铺。陈老中医悲愤交加,索性倾家荡产也要在天子脚下出了这口冤气。哪里知道,那恶霸竟能上通府尹,下结地痞,告了半年的官司不仅没能打赢,反倒贴了不少家底。万般无奈之下,陈老太医求教一位算卦先生,历数悲惨境遇。那算卦先生道:’古圣先贤早有明训,为政不难,不得于巨室,京城应有好官,本是极好的地方,可你能碰见几个呢?少数恶霸豪绅鱼肉百姓,而管事的官吏一味姑息,王法纵然俱在,而庶民之冤无由得伸。罢、罢、罢!’说完一手扯过算卦的幌子径自走开,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陈老先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默默起誓一番,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收拾细软,带着十二岁的小女阿珠星夜离开京城……
何柱从怀里取出那十两纹银,道:’您看,这是戴大人的仆人给的,您就开方子吧,权当是位普通的病人。’
正说间,店铺后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里屋走出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姿态,身着一件合体的湖绿色粗布长裙,粉红色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仿佛春天里的一朵百合花,显得分外娇艳。何柱自然认识,这就是陈老中医的闺女阿珠。因阿珠与自己的妻子平素间有来往,以姐妹相称,关系自然就贴近了许多。阿珠抬眼看到何柱,轻启丹唇道:’何柱哥,姐姐怎么这几日不见来玩?’说着慢慢走到爹爹身边含笑不语。何柱道:’这几天,脱不开身子,店里的饭食全由她一人掌持。怎么也不见你去坐了,前几天,你姐姐说,身子有诸多不适,常感耳鸣目眩,腰腿无力,要不你过去给她看看?’ 阿珠嫣然一笑道:’让她多休息些。’
清代老中医
陈老中医道:’何柱,这十两纹银,我不是嫌少,但不能收下,只是不能前去探诊,如何对症下药?这样吧,我猜想,可能是受风寒毒厉所致,我给你拿两个方子,权且一试。’说着,挥毫写了两个方子递与阿珠道:’何柱店里有位客官病倒了,据说是个官儿,而且称得上好官,你快配好药叫何柱送去,救人如救火,老夫再犟,也不能误了病人。’边说边把阿珠捆扎的两副中药递给何柱。何柱心里叹道:到底是仗义之人。转身欲走,’慢着,’何柱惊讶地转过头去,暗想,莫非他老人家又反悔不成?只见陈老太医满脸愧色对阿珠道,’珠儿,你代为父去探诊吧。’何柱一听不由心花怒放,他知道,别看阿珠是女儿出身,可从小聪明伶俐,但凡父亲为求医问药的探脉,观其气色,对症下药等等,阿珠总是在一旁默记心中,时间一长,竟也能闻其声、观其色而判断病情,八九不离十。如此天资慧颖,陈老太医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着手教闺女一些用药常识,好在边关闭塞,也不大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之古训,每逢陈老太医生病或有其他外诊,阿珠便担当起悬壶济世的角色。因此,何柱一听,忙对阿珠道:’那就再好不过了,也顺便给你姐姐望一下,她也时常念叨你呢。’
阿珠微一点头,对老父道:’那我就随何柱哥去了。’随手取过防风的面纱,又带上行医用的包袱,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虎桥坊的客栈走去。
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建筑一样,坤宁宫座北朝南,同样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那朱漆的大门上镶嵌着亮闪闪黄铜兽面门环,大门前左右矗立着两座汉白玉雕刻一人半高的石狮,好不威严。早有太监通知执事的宫女,今晚,嘉庆帝临幸坤宁宫。所以,当嘉庆帝和钮枯禄氏皇后所乘的车辇达到宫门时,一股奇异的醇香已从大门内的过道中扑鼻而来。坤宁宫的内外侍女正忙着张灯结彩,忙个不停地摆案设桌。垂花门里的大客厅里,放着罕见的四盆枝干约有一人高的腊梅,发散着扑鼻的清香,这显然是由花匠把式预先延长了花期在特制的花房里培植的。铜制的长颈鹤香炉冒着袅袅的细烟,十六只玲珑的宫灯把宫里照得雪亮。
皇后搀着嘉庆帝缓缓地下了车辇,徐徐地步入宫中。嘉庆帝望着这熟悉的一切,不禁产生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在他的脑海中浮起那样一幅幅神奇般的画面来。
紫禁城高大巍峨的神武门上红灯高悬。彩旗飘动,一片喜气。
孝和睿皇后
景山南麓寂静的长街上,挤满了挂着轿帘的各色花轱辘轿车。轿车一辆挨着一辆缓缓前行。由于这里已接近大内,赶车的车夫都不敢高声吆喝,也不敢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只是手提缰绳,轻声吆喝着驾车的骡马。骡马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热气,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也不敢昂首嘶鸣,怕惊吓着什么。那一辆辆缓缓而行的轿车里坐着一位位应选的秀女。刚过弱冠之年的顺琰听说是为自己选妻子,多少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虽说为皇子选妃不及为皇帝隆重,但那个个人选的秀女哪个不是满怀希望呢?
那天颛琰陪生母魏佳氏在延晖阁落坐。延晖阁位于顺贞门的西边,前面是御花园中的堆秀山。堆秀山怪石嶙峋,拔地而起,山上的御景亭与延晖阁闪闪放光的黄琉璃瓦顶一般高。山脚前洞门东西两侧台盘上的石龙口中,喷出两股高达数丈的喷泉,为凝重典雅的延晖阁带来了勃勃生机,从堆秀山到延晖阁的庭院里,长满了一株株翁郁的参天古柏,清晨的阳光就透过古柏繁茂的枝叶,照射在延晖阁正门悬挂的珠帘上,使摇动的珠帘闪耀着斑斓的色彩。
从顺贞门一直到延晖阁,高大的红色宫墙下面站着两排当值的太监,一个个面色严峻,垂手肃立。他们虽不像神武门外手执长枪、腰挂军刀的禁军那样威风凛凛,却也令没见过这样世面的秀女们心中乱跳不止。年轻的顺琰本来对这样定亲的场面不以为然,但一想到,在众多的阿哥中,自己极有可能被定为太子,想到未来的大清江山,想到如果在后宫没有一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来操持,势必分散自己众多的精力。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的禀性似乎不大偏好女色,在众多的阿哥中,他的表现就是谨遵师训,锐意进取,他似乎与其他历朝的帝王不同,就是有一腔成就雄图大业的决心,要使大清皇朝成为最强盛最繁荣的国家,按照皇阿玛现在的做法显然远远不够,朝中不能让大臣的权力达到顶峰并一味地迁就,诸如和绅。但他还是来到延晖阁,这也是宽厚而孝道的天性使然。
望着个个身材窈窕端庄的八旗女子缓缓地走到眼前,他拿不定主意,只是朝母亲说:’一切全由额娘吩咐安排。儿臣要去上书房了,朱理师傅留下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
‘皇上,请用银耳羹吧。’不知何时,嘉庆帝的眼前正站着粉面含春的皇后,顺着皇后手指的方向,嘉庆帝见到眼面前的黄案上,已经摆好了两小碗银耳羹,此刻正是晶莹透亮,微温可口。嘉庆帝端起来呷了一口,顿觉一股细细的甜香注入心头。他不由得朝皇后多望几眼。皇后虽说已不年轻,但其圣洁如玉、纯净似水、雍容典雅的风度与那一种一般满人妇女中少见的书卷气依然存在。嘉庆帝望着眼前的皇后,迟疑地怔了一会儿,说道:’难为皇后了。’
皇后钮枯禄氏一双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嘉庆帝,此时的嘉庆眼神不似平时的活泼、喜气,而是有着一种无尽的愁闷、压抑,看得出眉宇间藏着隐隐的忧愁,弄得皇后的神情也显得极不自在,显得有几分黯然神伤。要知道,皇后今天的封号来得多么不容易,嘉庆帝对自己的原配感情笃深。倒不是因为,她为嘉庆生了两位儿子、续了龙种,更主要的是她为嘉庆帝登基之初垫平了一些道路。原先的喜塔腊氏皇后一辈子温顺有加,可就是这位后来被尊为孝淑皇后的喜塔腊氏却无福可享,撒手人寰,嘉庆帝每到坤宁宫都不免有一番悲从中来的感觉。
嘉庆帝望着这里摆设,心中翻腾起来。他端着银羹汤汁慢慢地踱来踱去。坤宁宫靠里间的正屋一般都不住人的,即使皇后也只能在坤宁宫的东厢房内下榻。嘉庆帝正要迈过那道道珠帘,踏过红烛摇曳的灯火走到里屋,看在眼里的皇后连忙对嘉庆道:’皇上,我已经叫宫女们在此安置好了夜宵,皇上若有兴趣可以让些唱京戏的来解解闷儿。皇上,奴婢业已知道错了,不该让皇上扫了兴致,今晚要好好补偿才是。’嘉庆帝不好再说什么,似乎听得皇后话里有话,多少也有怨气,道:’皇后,你想哪去了,朕是那样的人吗?一个逆贼的眷属就能让联动心不成?朕只是怜惜几条人命啊。再说,对逆贼叛党,不能仅凭杀光,也要给些抚恤,以安民心,以证我大清朝向来是对事不对人,恩威并用。’皇后歉然道:’奴婢错了,奴婢忘了自己是什么了。今晚不谈这些,皇上,看你近来寝食难安,奴婢疼在心里,皇上为天下百姓日夜操劳,固然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可皇上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骨儿。’说着,眼圈一红,轻轻接过嘉庆帝手中的银碗,递给一位宫女,吩咐道,’梅香,去看看准备好了吗?’梅香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皇后转身到嘉庆帝的背后,拎起两个小拳头,一边轻轻地敲打嘉庆的后背,一边幽幽地说:’万岁,奴婢知道,奴婢不及孝淑呈后的刀分之一,可走说着竟伏在嘉庆的背上,嘤嘤啜泣起来。嘉庆帝也顿生恻隐之心,是啊,虽说孝淑皇后死了多年,可在朕的心中还是盛着她,按一般的理,皇后丧后三年,也就应册封新的皇后,可是竟让自己一拖再拖,好容易册封下来,又是按自己礼仪节俭的规矩,也没有什么大操大办。即便如此,朕在一年中也难得来住宿几日啊,虽说天天见面,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觉,无论如何,今夜要补偿些。

想到这,嘉庆帝凝眸注视着皇后,用左手轻摇着额下长出的胡须,点头道:’皇后,今个,朕不是来了吗?今晚一切由你做主。你说吃酒就吃酒,你说听戏就听戏,朕想休息一会,你去看着张罗张罗。’嘉庆帝说完就势坐到紫檀木制的椅上,忽地又站起来,皇后见状,忙对进门的梅香道:’快去把我那金丝制的皂黄座垫取来。’时辰不大,梅香给嘉庆帝铺上座垫,嘉庆帝又余光一扫,感觉这宫女轻盈飘逸,似风摆的三月杨柳,忙道:’梅香!’梅香听见万岁叫她,忙过来跪拜在地。话一出口,便燕语莺声,沁人心脾:’奴婢叩见万岁!’嘉庆帝道:’抬头让朕瞧瞧。’梅香抬起头来,嘉庆一见,竟喜不自胜。梅香那白皙皮肤的瓜子脸庞,像一朵带雨的梨花,晶亮的双眸里忽闪忽闪的,像有着一大堆秘密似的,在微红的灯光映衬下,雪白的面容越发显得娇嫩鲜红。嘉庆帝越看越爱看,放在双膝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终于,嘉庆帝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梅香的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就势一拉,把个梅香轻拎起来,拥入自己的怀中,笑道:’你叫梅香?’梅香两腮飞红,想挣扎一下,怎奈搂住自己的是’九五之尊’的万岁爷,她哪里敢动?浑身勉强地缩成一团。嘉庆帝或许是因为久不近女色,倒愈觉心旌摇荡起来。偏着头,低声地问道:’梅香!你几时进得宫中?怎么朕以前并不曾见过你呢?’梅香听到宫门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顾不及回嘉庆帝的话,忙道:’万岁爷!皇后来了,叫皇后看见,奴婢就是死路一条了。’
嘉庆帝并不放松,用嘴吻着梅香的脸说:’梅香,多么动听的名字,听到这样的名字,怎么不想到古人所描绘的一幅幅画卷,怪不得,皇后这里,初春时节尚有梅花怒放,不消说,这肯定是你亲手培植的。’ 梅香还在挣扎,因那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梅香道:’皇宫之中,一年四季的花都能见到,又何止是梅花,皇上若要纳奴婢为妃嫔,也要征得皇后的同意。’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道:’奴婢出身寒苦,本是永定河边的农女,并非旗人。其他情况,皇后都略知道一些。皇后对我可以说有救命之恩。要是皇后吩咐的事,奴婢死不足惜。’说着,眼泪有如断线的珍珠滚落在襟前。
闻听此言,嘉庆帝讪讪地放下梅香,就在这一瞬间的工夫,皇后款款而来,见到嘉庆帝的窘状,又瞧瞧梅香凌乱的云鬓,心里明白了一切。皇后趋步向前:’皇上,晚宴已摆好了。梅香,服侍皇上过去用膳,我去去就来。’梅香一听,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她连忙扶起嘉庆帝,嘉庆帝心满意足地捏着梅香温润的小手走入东厢房。
刚一起步,就响起中和韶乐之声,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那奇妙的乐感仿佛一股出自山涧的清泉,一洗嘉庆帝的满腹愁云,那’铮铮’的七弦弹奏出一片鸟语花香的天地。初春的乍寒,在这神奇的弦乐中悄然隐退。嘉庆感到,头上的无数盏灯笼有如一个个小太阳散发着和煦的柔光,只觉得周身毛孔有说不出的舒展、畅快。嘉庆帝迈着沉稳的步子,不时用余光膘膘梅香细白如玉的脖颈,一阵莫可言状的快慰,春风一般地掠过他的心头。
是啊,自己是不是太操劳了?大清朝自建立以来百十年间,哪朝哪代不是都出一代英主?自己有幸得承大统,一方面是人品出众,才学过人,但冥冥之中,谁说不能没有天意呢?先皇乾隆励精图治,才思超群,可不也是仿祖先康熙六巡江南吗?虽说有名有目,那游玩的成分可不在少啊?祖先如此轻松地坐上金銮,谈笑间,诸事皆顺,可是,轮到我就百弊丛生了呢?看来,锦衣玉食的皇宫与凌乱凋落的乡间,确实有天壤之别。唉,我有时自讨苦吃,何必呢?真正的治国不在朝夕间就能百废待兴的。疏远了妃嫔、皇后,有失天伦之乐啊。
正胡思乱想间,皇后迈着碎步,笑嘻嘻地说道:’皇上,你这边看来!’说话的当口,梅香自觉地侍立在一旁。皇后道:’梅香,天有些凉意,快去端人参如意羹来,叫她们几位把暖阁里的炭火拨旺些。’梅香道了一声,就去张罗了。
实际上,钮枯禄氏皇后经常感到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她也十分体谅嘉庆皇帝的苦衷,因为,尽管皇上身为天下的至尊,但也却担负着天下最大的职责,她作为他的皇后感到无上的光荣,尽管这种光荣姗姗来迟。皇后与嘉庆帝对视一眼,她感到嘉庆的一双眼睛充满笑意,皇后道:’皇上,您笑什么呢?’嘉庆帝道:’朕这么些日都没到你这儿坐了,可看不出皇后有丝毫不快,看来,你也是难求的贤德之人哪!’
嘉庆帝那一双含笑的眼睛使得皇后更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她紧紧地缠着嘉庆帝的手臂道:’皇上,皇上日夜辛劳,以国事为重,奴婢又不能为皇上分担一丝劳累,愧疚还来不及呢,哪敢滋生怨言。’说着,急走两步,转过身来,深情地叫一声:’皇上,奴婢也实在想念皇上啊。’
嘉庆帝笑道:’这么说,朕有些慢怠了,那今夜朕要好好陪陪你。’他看出来,皇后刚才去梳洗了一番,却并没有刻意地去修饰,虽说穿的是皇后的常服,比起穿礼服来更显得娴静文雅,她的头上没有戴皇后的凤冠,满头如云的乌发上只是别着两支玉簪,鲜红的绒花插在鬓边,使她妩媚动人,嘉庆帝拉住她的手,问道:’朕想问问,你房里的丫环,那个名唤梅香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她自己说不是旗人?’皇后一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上,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诉说给你听,大致情形是这样,去年秋天,奴婢去京城外的天禅寺进香时,见她面呈悲戚,当时,奴婢的身边仅带两个宫女,都被打发去买香了。只剩奴婢一人在观音菩萨面前许愿,这时,就听得殿后,有声声的哀求,奴婢前去打探,原来这梅香要当尼姑。奴婢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心生怜惜,好言劝慰一番,才带她在身边,做个侍女。这丫头倒也勤快,实际上,连个宫女的身份都不是……’望了嘉庆一眼,愣了一下接着道,’皇上以为她如何?’
嘉庆帝正待回话,眼前门帘一挑,梅香进来,莞尔一笑道:’万岁,皇后,请入席吧。’嘉庆帝见梅香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笼着石青褶衣,脸上脂粉淡抹,娥眉轻扫,微颦似蹙,体态转动之间,给人以凝重之感,忙道:’皇后,让梅香也随便些,既入皇宫内院,也就不必拘礼了。’皇后一听拿眼斜瞅了嘉庆帝,没有言语。
清幽的天上,小船一般的弯月已航到了中天。那轻轻飘浮的薄云,此时早已飘得无影无踪了。嘉庆帝此时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他侧身望着熟睡的皇后,一颗爱怜的心里似乎涌动着大河的浪涛,或许是酒力刚刚产生,嘉庆帝觉得浑身仍然有一股躁动不安的血流贯通上下。他抓起绣龙锦披风,翻身下了龙床,望着娇嫩甜睡的皇后,慢慢地把她一只玉葱似的胳膊轻轻地送回被中。
嘉庆帝踱到雕花的窗格前,用手轻提吊拴,顿时一股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淡淡的月色有如流水一般泻进房中,嘉庆感到多年来使他沉重、窒息的心绪终于一扫而空,他似乎是第一次尝到轻松、愉悦的滋味儿。这时在东北方向的鼓楼上,传来几声清脆而幽远的鼓声。嘉庆帝仰着头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就在他低头掩鼻的瞬间,一件貂皮制的长袍从他的肩头罩住了全身。一声甜甜的’奴婢给皇上请安!’使嘉庆帝很快意识到是梅香来了。
嘉庆帝一低头,梅香那秋水般的沉静明澈的眼睛、那瓜子型的俏丽脸蛋儿,已映在他的眼帘中。’-﹣是你!’嘉庆帝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不停地闪烁欢喜的光芒,’起来,起来,你一夜没睡,昨夜酒喝多了吗?’嘉庆帝一边说一边就躬下身去拉住梅香的手,当他拉住她细长、柔软的手时,在一刹那,一股幸福的热流闪电般震颤了他的心。
有了皇后在席间的宽容,嘉庆帝虽是第一次见到梅香,便把她当作自己的人了。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皇后睡了,我们就不去叨扰了。到外间你那里去坐吧。’不容分辩似地拉住梅香就往外间走去。梅香道:’皇上,待奴婢把窗子关上,天快亮了,夜气很凉的。’迈着轻盈的脚步,把窗子关上。嘉庆帝搂着梅香的纤丰合度的腰身,低声道:’梅香,虽不能说你是绝代佳人,可在朕看来,仿佛朕与你曾见过面似的,也说不出什么感受,虽说你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但这正合朕的心意。你很懂得素能胜彩、淡可逾浓的道理。’梅香一听,马上用微笑的表情应道:’皇上,奴婢承蒙皇后、皇上的厚爱,感激不尽。早年在民间,就听说皇上是有道的明君,今日能得皇上宠爱,叫奴婢怎好回报?’嘉庆帝道:’朕还感觉到,你的身世非同一般,能否对朕细讲。’梅香一听,心猛地一沉,她轻启朱唇,微露皓齿,对着嘉庆帝道:’皇上,奴婢身家系着天仇,不瞒皇上,奴婢本属旗人,……’说着竟一时哽咽,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嘉庆一见连忙把她拥到外间的帐幔前,柔声道:’别急,慢慢讲,天大冤情,有朕担待,有朕做主。’
一碗热腾腾的汤汁顺着戴衢亨的嗓子眼下了肚。没过多会工夫,戴衢亨紧闭了一天一夜的嘴巴终于嚅动起来,他试着张张口,火气冲破的嘴唇还有无数个细细的水泡密布在四周。一阵剧烈的疼感使他张开的嘴唇又闭起来。喉咙发出的嘶哑不清的咳嗽也只能勉强地挤到舌苔下面。他瘦削的面容上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终于,一声沉重的喘息发了出来。昏昏沉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仍旧睡在小镇上的客栈中,而且睡得很暖和,很舒适,仿佛躺在船上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摆,屋子里弥漫着的药香一缕缕地被他艰难吸入体内,他想动一下,抬起的右手,意识到在摸些什么,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突然,戴衢亨枯瘦的右手似乎被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耳边也传来了一声:’老爷,您已经脱离险境,再安心将息几天吧。’似缕缕浮动棉絮,那么轻柔,那么清白,那么温暖。戴衢亨的眼角不由得落下两滴浊泪,顺着太阳穴上的飘动的银丝直垂向耳际。他感到,是阿珠拿着手绢在替自己慢慢地擦拭。从鬓角到额头,再到脖颈,凡是阿珠所触之处,他无不觉得那里像皑皑白雪在渐次消融,那里荒芜的田园长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终于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猛地勾住阿珠,欲要起床坐立。
阿珠一惊,以为是他刚刚苏醒,或是因为梦中的惊吓,连忙紧紧地抱住他,又轻轻地放倒下去,服侍他躺下,一面细心地掖好了被角,一面柔声道:’老爷,您刚缓过来,不要多说话,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您放心地睡一觉吧,我给您熬点粥去。’说着欲起身,取过搁置在床头的药碗、银匙,戴衢亨的思绪从纷乱中安静下来,微睁的双目中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珠那汪着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自从有阿珠,自己屋子里的景象中都含着一缕飘荡的温馨。
是的,当阿珠端着好的药汤送进客的时候,戴衢亨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小镇具有如此佳丽,他的目光游移在众人焦灼的眼神里,似乎找到一口清洌的甘泉,浑身都感觉到了那初月的光辉的临照。他抵御着那几乎是不可抵御的诱惑,始终没敢抬起眼睛张望一下她的脸,但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的镯子﹣﹣或许是从她的母亲那儿传来的,或许更早些,当这只玉的圆圈在他眼皮下微微晃动时,他就再也难以拨开它。他还真切地闻到了那呼吸的芬芳﹣﹣是一种达紫香和柴花苜蓿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健壮的躯体和内在的自信使他原来灰色的情绪陡地为之一振。在一番诊断之后,他执意要听一听这不平常女子的衷肠。何柱劝道:’戴大人,先将息身子骨要紧,边塞小镇,顾不得许多琐屑的礼节,还望戴大人能够海涵。’戴衢亨微微一摆手,说道:’店东家,你也太客气,想我戴衢亨绝非那样拘古礼而泥风俗的人。’说着对站立一旁的李令仁道:’令仁,快给小姐端茶来。’李令仁一听连忙对何柱及阿珠道:’你看,你看,光顾了说话,竟然连茶也忘泡了,您二位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拔脚就走,何柱一把拉住李令仁:’不必客气,阿珠也不是外人,再说,在我的客栈里没有什么客套的。对吧,阿珠?’
端庄的阿珠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戴衢亨的气色,她怎么也不能把一个因风沙毒疗的熏染而重病缠身的人与眼前这位久病之身的戴衢亨联想到一起。她原以为,他一定是老迈之人,咳喘加浓痰不止的病人,他一定是奄奄一息呈龙钟之态的老人,他一定是鬓角斑白、额头有着条条皱纹或是白净的面庞冒出层层油腻的官人,他一定是肥胖的手掌终年不勤四体的文人……然而,阿珠想错了,她从他那晶亮的眼神中,似乎感受到一种心灵的撞击,她从这位朝中一品大员的待人神情中,感到他不仅是位好官,或许更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好人。阿珠转念又想,爹爹的满腹委屈或许可以在这位值得信赖的人这里得到伸张,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可以不必终年呆在这漫漫风沙困扰的古镇,唉,怎么能想到离开这儿呢?街坊四邻、熟人亲友都待自己家如同上宾,比起那满市势利熏天的北京城来强了万分,按奈住自己的思绪,阿珠缓步上前对李令仁道:’李老伯,烦你将这药煎了,分别放在两个碗里,别弄混了,这是我爹开出的药方,你也留着,戴大人的病情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厉害。待我号了脉,再做定论。’
阿珠坐在床沿边上,将伸过来的那只左手轻轻地摊平,然后将自己那十分俊俏的脸乖巧地扭向一边,垂着的目光望着自己脚上的旧绣花鞋。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肉手搭在戴衢亨的腕上,戴衢亨绛色草衣的衣袖边酷似残枝败叶的湖面上突然露出了一条鲜嫩的莲藕。戴衢亨那不曾消失的似看到初月光辉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缕更强劲的光来,心膛里于是开始涌起一种轻松而又妙不可言的感觉。余光中,呈菱形的枣红色窗格上的棉纸就如许多只无形蝴蝶在颤颤地振翅抖动,跃跃欲飞。
阿珠默不作声,只顾低头望自己脚下那双绣花鞋上的两朵红牡丹,尽管它们已褪去了鲜艳的红色。窗户外面的雀鸟在屋檐下叫个不停。过了半个时辰,阿珠的手终于抬起来,始终安详的面容上隐隐有种愁容。她与戴衢亨对视了一眼。那种无言中的深情相互间得到了印证。凭着家学的医道,阿珠从他的急迷的脉搏中悟出一些从未见过的奇妙幻觉,那里显然勃发着蓬蓬的诗意。幼读诗书的阿珠自然想到李后主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路遥归梦难成,’阿珠喃喃自语。不自觉中,眼眶里已打湿了一圈泪水。她站起来,对何柱说道,’阿柱哥,戴大人的病不妨事的,诸事心情皆不顺,导致气脉紊乱,这跟爹爹的猜测不谋而合。只要把那三包一剂的汤药喝下,再慢慢调养就行,那四包一剂的汤药每日清晨煎熬时,只稍许喝下一小匙就够,不能多喝。’正说间,李令仁端着两碗热腾腾的中药走进来,问道:’阿珠小姐,到底该喝那种药?’
何柱接过来,一一问明,对李令仁道:’取银两来。’李令仁会意地出去。
阿珠硬是不要半两纹银,急得李令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端着汤药的何柱也十分费解地问道:’阿珠,收下一点吧,多少是些心意。’边说边舀起一小口汤药轻送到戴衢亨的唇边。阿珠见状,说道:’还是我来吧。’阿珠端着汤药的手有些发颤,她是平生的第一次这么靠近一位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清楚,她的一颗心向来是紧闭着的,此刻会慢慢地向这个病卧在床榻上的素不识面的男人敞开。她感到,内心深处涌动一股细流,在滋润着自身的同时,也滋润着身边的人。她极其娴熟地舀起一匙汤药,最起樱桃般的小嘴仔细地吹了又吹,那微张开的三个纤细的指头,笼着那团雾气,优雅地送到戴衢亨的嘴里。饱学诗书的戴衢亨似乎在干涸的沙漠中品尝到一泓清洌的甘泉。戴衢亨不由得泪眼模糊了,眼前晃动的一张如梦如烟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是疼爱、怜悯和担忧,一双沉思的又有所期待的深幽的明眸正关注地、无遮掩地凝视着他,他的心感到一阵悸动。
屋里弥漫着中药味,静极了,只能听到阿珠手中的汤匙与药碗的搅拌声。何柱感到气氛走了样,便轻扯李令仁的衣襟,李令仁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手捧着白花花的银两,不知所措,被何柱这一拉,顿时也明白了许多,他俩悄然离开屋子,到了外面,何柱道:’李总管,您老是不是很早就服侍戴大人了?’李令仁自豪地答道:’那还用说,别看戴老爷年轻,可论起人品,那是一等的,连当今万岁对他也是恩爱无比,我们府上就有不少是万岁爷亲赐的笔墨。今个儿,幸亏病在这个小镇,也幸亏遇到你这位好店主……’何柱见李令仁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嘶哑的音里竟带有一种哭腔,听起来让人感动得经受不住,忙打住他的话把,接着问道:’李总管!”唉﹣-,你不能这样称呼我,我并非戴府的管家,只是戴府中的仆人,只是跟戴大人的时间长了,别人有时这么叫过,实际上,我是戴大人的忠实的跟班,说起来,戴大人对我们一家有着天大的恩德啊。’何柱说道。’戴大人的妻室可有几房?’李令仁一听,又来劲了,似乎凡是涉及到戴衢亨的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忙说道:’我家老爷只是明媒正娶了一房,这位戴夫人对老爷也是一片爱心,知疼知暖,可惜的是,戴夫人与老爷是自幼订亲,戴老爷是位孝子,对这位远房的表妹也是相敬如宾,可谈话总是不多,戴夫人未曾上过书堂,连描红一类的事也很少会做,你想,自幼生长在农家,能纺纱织布、缝缝补补就可以了,反正老爷与夫人相爱挺深。说起其他,我们戴老爷更是上下都夸。不说是巴结他,哪位朝中大员不是一妻数妾,平时还逛窑狎妓,可戴大人并不这样,从未娶过二房之类,也从不去那下三烂的地方,连有时官场逢迎,也只去府上坐坐,不去那聚仙阁、小红楼之类的场所,连一个歌女也从未带回府上。其实,并不是怕夫人,主要是戴老爷人品、节操高人一筹,胸中所想都是国家大事,为大清朝出谋划策,费尽心机。’
何柱静静地听着,心中不免感慨一番,像这样的好官确实太少了。能在儿私情方面清心寡欲的官儿更不多见。这倒是一个难题,或许是出于感激吧,不行,我要留心一些。想到这,对他令仁说:’李老伯,去看看你家大人吧。’
春日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使阿珠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股微微发寒的温暖,在出了一身大汗之中,刚刚才清醒异常的戴衢亨又在极度的疲惫之中沉沉地睡去了,看着他那隐盖在棉被下的胸脯平稳起伏着和他脸上轻松怡然的样子,阿珠放心了,不由得把视线从那张长着略厚的嘴唇边的胡子、微微闪动的鼻子的苍白匀净的脸庞上移到那只自己刚刚抚摸过的手腕上,这时,一个念头,一个从未产生过的念头袭进她的心头,她多么想再次去抚摩一下他的手,哪怕只是轻轻地放在上面,她也会从这位有着不凡气质的人那里汲取自己的营养。她甚至想到去看看他那胳膊上的健美的肌肉,想扑到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去聆听他的心跳……但这念头刚一产生,自己也大吃一惊,如果说,初次见到这位官员时,她的思绪有些倒错而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那么,现在,则是该平静如水的时候了,可这样一个念头恰如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在心的波纹中又激起一圈圈涟漪,心里不由得通通地响起纷乱的鼓点,满脸羞红,她捂住脸,有些害羞地站起来,从戴衢亨的身边走开。
迎头闯进的李令仁差点和阿珠撞个正着。李令仁急问:’阿珠小姐,我家老爷病症如何?不妨说来给我听一听。’阿珠一下子收去了脸上的红晕,答道:’不碍事的,爹爹给的两副药都能用上派场,一个是清瘟解毒汤,有浙贝母、川郁金、广陈皮、化桔红等中药煎制而成,这一碗已经给戴老爷喝下去了,另一碗是由虎骨酒炮制的正气汤,不能一次服下,须慢慢调养,估计不出十天,戴老爷就会康复如初。”这,这,叫我老奴怎么感激您爹呢?还有您,阿珠小姐,待老爷病好时,我一定让老爷具备厚礼,前去探望您家老爹,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阿珠见李令仁一脸虔诚之态,心想,有这样的家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忙道:’别的没有什么了,每天,我都会来的,其他的由店东家告诉你。’说着急急地出了庭院。一阵冷风吹到阿珠的面上,她清醒了许多,刚才纷乱的思绪又这初春的小镇也似乎刚从严冬的禁锢中苏复过来,穿过镇中的那条小河上飘着一缕缕雾气在盘旋着上升,河边的菜梗、烂叶以及枯萎的杂草随水流荡在两边,散发出一种腐酸味,阿珠和何柱打过招呼一个人慢慢地行走,尽管,何柱一再挽留,但阿珠还是不肯等戴衢亨醒来与他亲自话别,她此时的心情或许就像这虎桥坊下的小河一样,刚刚解冻,被禁锢十几年的心扉恰如这潺潺的水流不知要流向何方?等待她的未来的命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结局?这偏僻的角落,这迟到的春天!
一个人本应享受到春日太阳的温暖,可在阿珠看来,这道道发白的光芒像无数双探视人心奥秘的贼眼,她不敢抬头,拿眼瞅了瞅前方那熟知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平日里,她那小巧而甜蜜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害怕一旦开口说出话来,会破坏了她体内的生命柔和搏动,她的胸膛呼吸起伏,她不清楚这是欢乐的颤抖,还是痛苦的颤抖。她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
梦中的戴衢亨,似乎回到京城,回到燕山山脉下的各个村镇,他立在河边,望着永定河的潺潺流水、燕山峰峦上的朵朵白云、偶尔展翅掠过碧蓝天空的大雁,一阵阵发呆。冥冥之中,他似乎预感到朝中的老朋友一个个离他而去,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凄凉油然而生。景物如此之美与心情如此之坏形成巨大的反差,忽然,从天而降的一朵云上飘飘走下一位仙子,她手持一小瓶净水,用玉指轻轻地从瓶中沾出一点,又轻轻地弹下,一声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戴衢亨,你不该为了一个女子作此庸人之志。戴衢亨张望着空空如也的碧空,仰面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老爷,老爷!’一声声急促的呼喊,戴衢亨醒过来,两眼炯炯有神,气色由苍白转向酡红,似乎刚喝了几口水酒,戴衢亨收回自己梦中奇想,见老仆人李令仁正用干净的毛巾替自己擦汗呢,忙道:’刚才那位阿珠姑娘呢?她是不是回去了?’李令仁道:’是的,老爷!她已经回去了。不过,奴才问过她,她说,您刚才喝的药是清火解毒的,而明晨喝的是祛邪扶正的。这不,老爷在熟睡的时候,奴才见老爷满脸流汗,汗气腾腾,就知道老爷的病全好了。说起来阿珠真是不错,她爹爹有些犟脾气,可她倒是位温柔的好女子。她还说明天还来复诊一下。’
戴衢享点了点头说:’好了!难得我命中有此福分,落难此地竟能遇上这样一位奇女子。病好以后,一定要登门拜访,一并致谢。”那是,那是,阿珠可是连银子都丝毫没收下,还亲自给您喂药,……’戴衢亨感叹道:’回京城传音的回来没有?你那还有多少银两?不然怎么致谢呢?’
李令仁一听也泄了气,但忽然间又来了精神:’我看店主倒是不错,向他借些银两,日后加倍归还就是了。’正说间,何柱慌忙跑进来,看到戴衢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戴大人,戴大人……’两声喊叫过后竟一时痰涌上来,说不出话来,戴衢亨道:’什么事?快快说来,快快说来,李令仁快端碗水来。’李令仁刚一转身,何柱突然放声大哭,’戴大人,你可要为陈老太医报仇啊。’
戴衢亭一听,连忙披衣下床,扶起何柱,连声问道:’你别急,慢慢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天空正翻腾着阵阵乌云,一声春雷原本应该催开万物,不想在此时此刻却下起令人揪心的淫雨。戴衢亨令李令仁带几个亲兵列在门口。功夫不大,霏霏的细雨就落下来。风沙呼啸着冲开房门。戴衢亨眼见何柱慢慢缓过劲来,便道:’发生了什么天大事,有我担待,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诉于我来,我不能做主,难道咱们的圣上不能做主吗?’
何柱撕心裂肺般地喊出了一声:’阿珠她爹遭难了。就在阿珠离开本店后,我本想去感谢她,为大老爷,也是为自己。谁知道,当我踏进去,那阿珠已经昏死在她爹的身边,青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