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帝顿了顿,见众大臣们个个有些面红,没有谁起来反驳,愈加想多说几句:’礼亲王昭链曾转赠给朕几副对联,说是翰林院的编修、御史吴赓枚所写,此人已于嘉庆十三年过世了。其中有一副是这样的,’奋与债,盛衰之本;勤与惰,成败之原’,二语可谓是至理名言,朕常常以此为座右铭。朕想,这奋与债、勤与惰直接关系大清江山开创新的事业的成败,也关系到祖辈开创的江山的盛衰。幸好这几年不似往年,各种大事都压得朕喘不过气来,现在只剩下治河了。’
嘉庆帝停顿了一下:’看看吧,自十三年以来,黄河淮河永定河就决口三十四处,河南巡抚衙门里有淤泥一丈多厚,总共算起来,大概少说也有二十多万百姓出外逃荒,背乡离井……唉!’嘉庆帝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一抬头,见戴衢亨正跪在外面的门槛边沿处,忙道,’朕不是叫你进来见驾吗?快、快……’嘉庆帝对张明东说道,’今天,反正是议事,又不是早朝,都给他们端上凳子,斟上茶水。’说着,嘉庆帝自己也走下来,一一从几位大臣身边走过,走到戴衢亨的旁边说,’这几日,听说你身子不好,朕让皇二子绵宁送去的慰品都收到了吧。’
戴衢亨又要下跪,被嘉庆帝摆手止住:’算了吧,朕不是说过,君臣免礼了吗?’
嘉庆帝绕过镶金的大鼎,又回到龙案后边,望着各自就座了的众大臣道:’这样吧,朕来说一下二位钦差调查的结果。一句话,没有发现重大的贪情,这或可聊以自慰。但朕想,这河臣们太懦弱无能了。怎么能听凭下面乱报开支呢?如加培黄运大堤,夫役增价,多用银四万八千余两;上年挑复海口时,按疲累工段借银共十万六千两,又挑复控淮北盐河,既未事先奏明,所办工段复有淤垫,所有此项工程用银八万三千余两。你们看一看,怎么办呢?’
这一句’怎么办呢’在大殿内来回撞荡,众人感到,嘉庆帝的语气也不似先前的诚恳劝诫,增加几许威严的分量。
董诰习惯地看了左右,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便拢起双拳,朝嘉庆帝侧目,微低着头说道:’皇上,臣想这些事情不是河臣不肯卖力所致,恐是事出无奈,还望圣上明鉴。’嘉庆帝面无表情,接过董诰的话,说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又不得罪人。再说,朕的耳边就是被这样的温吞水浇得有些失聪了。年年靡费,怎么就不能节约呢?朕看,是他们不懂’节约’二字做何解释!众爱卿想一想,这都是天下苍生所纳的税啊。朕自即位以来,就多次想,朕要仿效先辈,每隔三至五年在全国减税一次,以示联对苍生百姓的恩德,可是,都没能做成。朕想,只要根除河患,何愁这样的日子不能到来呢?’说到这后一部分,嘉庆帝还真动了感情。
阴沉着的百龄在一旁只顾喝茶,平日里最不怕冷的他今天也穿得很厚,本来单薄的身子裹在大缎袍中显不出人样了。可巧的是,在进宫的路上,他遇到此次惩治河臣的发起者、两江总督松筠。一阵寒暄过后,二人就在宫门边的石鼓旁挡着零散的飘起的雪尘,一起计谋了很久。当时,松筠就说:’百龄,你估计皇上这次会怎么样处置?’自己的回答是:’那又能怎么样?你的奏折一出,那些人不都被革职留工了吗?估计万岁爷此次不会将他会恢复原职罢。’松筠一跺脚道:’正有这种可能。你想啊,前几次,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哪回不是河臣们进进出,东河犯了事,调到南河,南河犯了事,调到东河,长此以往,都惯了。你不知道,那些河臣办事要多横有多横,说一不二。你要是该给的没给,不过三天,万岁就会知道了,下一道圣旨,将你没头没脸批一通,从前的铁保到现在的我松筠都受过此训啊。’
百龄记得,松筠说这话有急不可奈的神情。念自己曾在广州任职之时,是松筠前往办差,事后向嘉庆提及自己在广州是如何治贪的,又是如何坐镇衙门把准备起事的乡民逮到的,这才有嘉庆帝的日后提拔,身为吏部尚书要在揣摩透了圣上的心思后,才能保荐人选,这个人选当然是松筠荐上来的。那就是,陈风翔。
百龄却并不这么想,心道,我又不是傻瓜,脑袋又不是长在你松筠的脖子上,我自己没有主见呐,提你的人,没门。正欲开口,又想,不急,不急。
戴衢亨本不想再提什么意见,他想,反正徐端的官职丢了,定不定罪,就要看二位钦差的奏折了。当他听到并无有重大贪情时,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堵在胸口的大团大团的气流此时也顺畅多了,心想,要是今天能吃一顿可口的饭菜,会撑得走不动路。看看托津、百龄、松筠等大臣,个个神情或高深莫测,或隐藏着计谋,或面露焦急,或喜形于色,个个都不尽相同。
他还注意到,松筠的眼神离不开百龄,那神情似有催促之意,这两江总督和吏部尚书一旦联起手来怕不好对付,适才董诰的一段话已经让嘉庆帝驳回了,也就是董诰了,换个别人也这么说,说不定就会惹得嘉庆帝又大怒起来。而那托津的眼神始终就未离开嘉庆帝的面部,几乎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唯恐放过。这个呢?戴衢亨想,他不会站在哪一派别的立场上,他的眼里只有嘉庆帝,一切都凭嘉庆帝的意思行事,这倒不必过虑……真可谓绞尽脑汁,一阵盘算过后,他感到,自己必须先说几句。
‘皇上!’戴衢亨神情肃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步至殿内,就要跪倒叩首。
‘哎,朕不是说过吗?免礼,坐下说吧。’嘉庆帝看着这位面容清秀的新任大学士,心里喜滋滋的:此人在自己的面前,从来是胸无城府,率性天然,可又足智多谋。在他看来,戴衙亨不像董诰那样深藏不露,也不像松筠率性直言、毫无方略,更不像百龄性情孤僻、故作清高,他不是官场斗争的勇士,而是一位极富情感的随和文人,一切都那么文质彬彬,有谦谦坦坦荡荡的君子遗风。
‘你回位说吧!’嘉庆帝略一点头,面带不易察觉的笑容。
谢恩过后,戴衙亨清朗的话声就响在勤政殿内:’皇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以为,河臣们的弊端不是只在今年才有所显露,自从海事平定之时,又有哪年没有灾祸发生过。实际上,在海事未平之时,河事就已经存在,诚如万岁经常训示的那样。’ 戴衢亨环视众人,余光中,只有董诰在看着他,其余的都在喝茶,吃着糕点。戴衙亨目光热切地投向嘉庆帝,嘉庆帝干咳了一声,一阵茶杯盖合的声音响过,众人都抬起头来,正襟危坐,嘉庆帝点头示意,说下去吧。
‘万岁曾说过,海事也好,兵事也罢,概可以一劳永逸,归纳起来,这些毕竟是人事啊。可治河呢,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譬如:南河坚固了,但又久旱无雨,大堤植被死亡,土质松疏,风雨漫浸,就有泄漏的可能,一旦暴雨将至,势必堤毁成灾,东河修复完毕,极可能刚刚在竣工之际,或尚未竣工之时,阴雨连绵,连月不开,新近筑就的堤坝也同样受损,前年马家楼漫水一事,即是明证。自去年人秋以来,整个黄河流域,乌云遮天,秋雨连绵,像是有人把天捅了个窟窿,大雨起劲地泼洒,放着别的地方不说,就是上书房门口不也是水深过膝。从户部赶到上书房时,见大门紧闭,趟水一看,里面尽是水茫茫一片,这事过后,万岁不也是知道的吗?是的,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雨都下到地面,地面又能渗水几许,还不是全流归河里,致使河水猛涨,下游不说,仅上游就猛涨起来。当时,日涨三寸,大家还不相信,唯有皇上深悟之,调拨大批抗灾物资,才确保大堤无一险情的。当时,大堤闸门、减水坝、分水渠全部面临严峻的考验,这些情况不亲临者谁能知晓?因此,如此大雨过后,留下隐患之处,当也属情有可谅。’
嘉庆帝一直在点头称许,只是到了这最后,眉头才轻轻上挑了一下,很快又复平了。嘉庆帝想批驳几句,还没等张嘴说话,朝班中忽地闪出一人,情急之中,语气有些结巴。’万岁,万﹣﹣岁!’
顺着声音,嘉庆帝转过目光,是托津,户部尚书兼钦差大臣托津,只见他脸色涨得泛起阵阵潮红,像刚喝了二两二锅头,不顾嘉庆帝的一再明示劝解,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就拜。嘉庆帝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个托津,你的意思朕早就明白了,哪有一点大臣的样子,朕还一直想提拔你呢!看你这副猴急似的样子,唯恐别人抢了他的先,但无论如何,就像喜欢戴衢亨一样,嘉庆帝对托津越来越敢于直言表示钦佩、赞许,他话虽说得不完全,可是,要看他的奏章也算是朝中的一支笔了。关键在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雨露一样滋润着嘉庆帝的心田,需要什么样的话,他都能及时地补充出来,从而免了自己的许多不便之处,只要对他的话表示态度:赞同、默许或反对。对于托津来说,他无所谓,不会因赞同而沾沾自得,也不会因反对而垂头懊恼,始终本着处处为自己设想的心情来表达每一句话。想到这,嘉庆帝说道:’托津,你是有发言权的。不急,不急,又没人和你抢着说,起来吧,慢慢说,慢慢说。’
托津哪里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事关自己在嘉庆帝心目中的位置,他才不管其他人是怎么看呢!这么一大段的时间,他是干什么的?那就是用尽心机去分析、揣度嘉庆帝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嘉庆帝在听大臣们言论时的面部表情,在他看来,那就是信息。尽管有时有不通的时候,但他的理解是,平常日子里时有曲解圣意的过失,嘉庆帝并无责备,大不了一笑了之,或当做插科打诨的小曲,这就给了托津一个判断:当有违圣意时,尽管不对路子,也没跑调;但一旦对了路,无疑会让皇上认为自己对事物的洞察深刻。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比起那些真正一意孤行、按自己设计的方案,欲强加给皇上的强出万倍。做臣子的总有一个信条才是,那就是当今至尊者,唯皇上而已,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最终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得不偿失,何必呢?自古以来,忠奸有别,忠的有名留青史的称颂,奸的有骂名千古的唾弃。实质上,历朝历代中的大臣们绝大多数都处在忠奸难辨的位置,在这一部分人中,不也有的青云直上,有的成为阶下囚吗?所谓官海沉浮正是此理。不想别的,为后来的子孙所虑,也应当唯皇上马首是瞻,保准没错。

嘉庆帝让他起来说话的声音,他根本没听见,当值太监见他还呆跪在地上,便走到他跟前,轻轻耳语几句。托津荡起感激的眼神望着嘉庆帝,正遇着嘉庆帝投过来似嘲笑又似赞许的目光,心里一阵温暖,开口道:’谢万岁,但臣坐在大殿之中说话总感浑身不自在,自古以来在殿中议事,哪有做臣子敢在皇上面前坐着说话的?’托津说得极为认真,刚才心里的冲动,此时有退却的迹象,喘息不平的语气也趋于平静,话说得顺畅了。
‘万岁,容罪臣跪着说话,’他自认为没按皇上的话去,所以自称罪臣。托津道,’刚才众位大臣的意见有不少相左之处,尤其是戴大人的一通言论,让臣听了如茅塞顿开,想必万岁也有同感喽。’他是明明知道,嘉庆帝对戴衢亨的话是不赞成的,似乎想要用一个激将法,以便突出自己的看法,而这看法,托津此刻有十二分的把握是和嘉庆帝一致的。
顿了好一会儿,托津又再接着说道:’戴大人所言在臣听来,句句在理。是的,皇上确实说过,花钱治河不在一朝一夕,是个长期的预支过程。但家有家经,国有国经,如果没有全盘规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么请问病何日才能彻底痊愈呢?国家修复水利是应该的,但国家从征税中所得是有限的。自皇上登基以来,哪一年不在若干灾区实行减免赋税呢?重灾重免,小灾小免,对于治河的支付都年年加大投入,这是有目共睹的。依戴大人所言,治理河工应是个无底洞了,填进多少才能填满,我看永远是填不满的,总要有个度吧,要有个预支的计划吧,增役增价、挑控盐河众多工程原本就在治河之例,硬要请上,未准之后,仍然一意孤行,又怎么不会产生妄用帑银的弊端呢?’
托津越说越激动,哽咽道:’如此劳民伤财,视钱两为儿戏的河臣,难道不该治治吗?’唾沫星子在嘴里一阵乱喷,嘴唇已有一丝白白干意,托津用舌头环绕了一下嘴唇,幸亏是头低下的,也幸亏众人尚不注意他。托津继续说道,’万岁,臣实话实说。依臣看来,此次奉旨查办的几位治河大员,确无贪污的印象,但清廉之官未必都是精干之臣。这数年来,河事频出,一大批河臣掌有财物购置、分配的权利,在这些良莠不齐的河臣中,怎么不会产生浪费工银的现象呢?国家辛辛苦苦征来的税收就这样白白地葬送在这批无能的河臣手中,让每一位正直的臣子和天下苍生感到心寒哪。’说着,托津竟挤出一两滴眼泪来,’臣与初彭龄写此奏折时,无不扼腕叹息,真替那些河臣感到羞愧啊!’
两江总督松筠见状,也出列跪倒,在一旁帮腔:’万岁,托大人所言甚是感人。’再一次盯了百龄一眼,暗道,时机业已成熟,还等什么呢?
嘉庆帝颇受感动,禁不住走下龙案,扶起托津道:’好了,朕一直在想法子呢!’又对松筠道,’哪有适合的人选呢?’转身走了几步,带着怨气道,’朕本想提拔一批后起之秀的,朕以为,浙江巡抚蒋攸话总掌南河比较胜任,但他向朕两度恳辞,言及’未谙河务,深恐才不胜任’,朕没有法子。’
百龄看了看站在大殿中间无计可施的嘉庆帝,也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忙着把刚送到嘴里的香茶又吐在杯中,干咳一声,仿佛不卑不亢地说道:’皇上,臣有一个人选。’托津、松筠一听,也不用皇上的再次规劝,都感到目的已达到,前者想,无论如何,河臣要换,自己没白跑一趟,也切中了皇上的脉搏;后者以为,百龄这个老不死的总算开口了,自己推荐的人选肯定有了着落,也不辜负了陈凤翔所送的金贵的瓷器了。一笔人情账从此勾销。
‘谁呢?’嘉庆帝转脸直视吏部尚书百龄,这一位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别的本事没有,下棋却有两下子。百龄不慌不忙地答道:’永定河道陈凤翔。’
嘉庆帝沉思会儿,的光向和戴衢亨,看样子还是想征求他们二位大学士的意见。董诰低下头,避开了。戴衢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晚了,看他们几位,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拍拍合合,再说,嘉庆帝明显已站到倾斜于他们的天平上了,再说已是无益。只是风闻陈凤翔在直隶省任永定河道时的名声也不怎么见好,又无什么凭据在手上,能说什么呢?由于两目交错,不回答显然不行。刚要张嘴,董诰在一旁开口道:’一切听皇上明断。’
‘好!’嘉庆帝面色一沉,阴着脸朗声说道,’托津、初彭龄奉旨清查河工连年浪费银两一事,当归咎于河臣们的缺乏眼光,不堪担任河工一职,念他们均无有重大贪赃案情,着将历任河总、副总徐端、戴均元等尽行革职,连河署内四十五名员弁一律革职。加培黄运大堤夫役增价、挑复海口、挤济疲累工段等所费银两十一万四千余两,着所任南河总督陈风翔分别勤追;挑控盐河、整复淤地,既未事先奏明,所办工地尚有大量淤垫,一时清理费用达八万三千万两,着由各历任河总分赔完缴。对徐端已有过革职留工的处分,此次除革职,应交部严加议处。钦此。’嘉庆帝这边刚说完,那边几位上书房的书记大臣就如同誉写一样清楚地呈给嘉庆帝。嘉庆帝接过后,不管墨汁尚还在洇湿,粗略看了一遍,回转到案边,抓起沉甸甸的玉玺,重重地盖在上面,嘴说道:’就这样吧,散朝。’
戴衢亨一行人从勤政殿出来,天气更加寒冷,奇怪,还要下什么三月桃花雪吗?凭着在下面为官多年的经验,他想,今年的开春不算是个好兆头..
京城的胡同里,仿佛死去一般的沉寂,沿途有不少堆塑的雪罗汉还摆在街道的两边,早已冻得如同一摊铁疙瘩了,只是颜色不一样。倒有几只冻得瑟索发抖、尾巴紧夹在两股之间的小巷狗沿着墙脚一边嗅着食物的味道,一边蹒跚地走着。
‘怕是冻得嘴都张不开了吧。’戴衢亨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心里想,这么冷的天,徐端怎么样了呢?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要被’严加议处’呢。
忽然,从深远的胡同里传出一阵哀乐声,伴有女人的嚎哭,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很是凄凉。戴衢亨感到头皮一炸,浑身一个哆嗦,大概是谁家在办丧事呢?一跺脚,说道:’走快些!’
春天里有一种景象与秋季很是相仿,那就是,每当暮春时节便总有落英缤纷,就似寒秋中残枝败叶的下场,一阵犹带寒意的春风吹落片片绿叶红花。显然,这些春日里撒落的大都是鲜艳绚丽的色彩,它要比秋季的枯黄腐朽的老树残叶的摧折,更让人生出一腔怜惜和伤感,好像人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天,嘉庆帝用过晚膳,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天地间一片昏暗,一阵阵疾风吹得紫禁城里高大的梧桐树、紫槐、云杨摇晃不停。眼见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嘉庆帝端坐在御案前,值日太监小心翼翼地掌上宫灯,备好笔墨。一大摞奏折又像往日一样摆放在嘉庆帝案上。他习惯地拿起笔,蘸了蘸尚散发着墨香的浓汁,随手翻起一个奏折。嘉庆帝读着读着,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眉头皱起。心道:南河工程已由户部拨了二千四百万两,还是旧工未竣、新工未开,好个温承惠,狮子大张口,还要数百万才能如期完工,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越想越气,’啪’地一掷笔,站起身踱到窗前,心里难捺一阵激动。
此时,天已渐黑,外面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把个梧桐叶、芭蕉叶打得劈劈拍拍地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寒嗖嗖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嘉庆帝心中莫名地产生一阵寂寞。当值太监站在门槛边,见嘉庆帝神色不对,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嘉庆帝一手示意道:’朕这儿不要你管,你前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和皇子到现在都干什么?说朕马上就过去。’当值太监躬身答道:’,万爷,奴才这就过去。’说着,一转身,迈步出了宫门。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风停了,雨一个劲地往下流,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嘀嗒嘀嗒响个不停。嘉庆帝望着案上堆起的各地奏章,又坐到案前。飘入房间的雨丝扯不断,理还乱。屋里有一些寒意。嘉庆帝原本昏胀的思绪稍稍定了定,他暗想,自己近日来的情绪为何不高?按理说,眼下也是太平盛世,福建洋盗已彻底剿灭,可以说,摇摆的时事就像自鸣钟该停一停,可总有些不顺心,感到心里郁闷得很。嘉庆帝叹了一口长气,找出一份奏折,定眼一瞧,原是两江总督勒保的奏文,只见上面写道:’启奏万岁爷,臣奉旨在东海、黄海一带拟初试海运,经过实地勘行,海运之策不可实行,其理由有十二条:一、海运所需的船只应当高大坚实,而目前的船只尚达不到要求。二、海运离陆地甚远,虽有可以经过的航线,但沿途所需补给难以办到。三、海运的日期不定,岂可因为它而耽延物资的流通。四、虽说海上大的洋盗已经灭迹,但据查,仍有不少的小股贼盗出入海上,又不能拨专师来护,其海运的安全性大打折扣……’嘉庆帝看着,暗道:这么一来,海运断不可行了。唉,朝中这班老臣今天这么一个主意,明日那么一个主张,弄得朕两耳闭塞,竟也拿不了主张,看来还是要把他们都派出去办差才是。想到这,提起御笔在奏章上写道:’勒保以一武将,东征西讨,灭白莲教匪,擒王三槐贼头,功不可没。今一文职相授,所办之事,甚合联意,前因隐匿扬名帖一事而夺其武英殿大学士一职,复授之。工部尚书一职拟不夺去,仍留总督任。’嘉庆帝略一沉吟,又接着写道:’勒保所议不可行海运之事甚合联意,传谕军机处、上书房大学士处,海运之事断不可行,今后海运毋庸再议。’
嘉庆帝写完看完,似有不满意之处,又从案上铺出一张宣纸,拣其要言,复理顺句意,最后又添上:海运既不可行,万望各地河工官员加紧治水,以确保漕运畅通,以解朕忧。嘉庆帝取出金灿灿的御印,在朱砂印泥中按了一下,复又重重地按到那张绵白、光洁、柔和的宣纸上,长出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趟来回,就听外面有声叫道:’皇上还在披阅公文呢!’嘉庆帝一听,心里惊讶,凭感觉,他知道是皇后钮枯禄氏来了。果不其然,当值太监不一会就跪禀道:’万岁爷,皇后来接您来了。’
望着嘉庆帝日渐清瘦的面容,皇后心里不禁一番愧疚。原来,当洋盗头目蔡牵被击毙时,本着斩恶务尽的理儿,前方将帅就把蔡牵的家属美眷一齐捉到,因为是要犯,不敢擅自发落,便统统解送京师。当初,嘉庆帝也因往年御审了几次王三槐,得着了许多真实情况,这回想也如此,所以对于蔡牵家属,也慎重其事地专门下了一道手谕,要亲自审讯。那日,嘉庆帝驾临瀛台,就由许多禁卫将领将蔡牵家属押到台前。嘉庆帝向人堆里一望,只见三四个男子,七八个妇人,便把蔡牵的兄弟和儿子提出,审讯了几句,也不得什么要领。望着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嘉庆暗恨不已,同时也生出几分怜悯,恨的是蔡牵一事耗费国资几千万两,还搭上了忠勇义士李长庚,便没问几句就对大学士董诰低语几句,可怜蔡牵的几个儿子俱都凌迟处死。再拿眼一瞧妇人当中,却有一绝色女子,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脂玉色的皮肤,桃花色的嘴唇,衬着一口乌金色的牙齿,嘉庆帝也就起了爱惜之心。因为,美人对于嘉庆帝来说也看得多,似这样奇异的女子着实少见。就这么着,嘉庆帝将她暗暗地留在宫中。皇后得知时,心中自然不悦,个中原委,自是不待自明,便下了一道懿旨,赐其自尽。当然,这事对嘉庆帝很有触动,待自己知道时,已是香消玉殒,心中极其痛悼。从此有好一阵时辰心中闷闷不乐,但时日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可是在皇后看来,却深愧做事过于鲁莽,加上嘉庆借口忙于政务,好久不来坤宁宫,所以,今日当太监去传说万岁爷要去休息时,便不顾风急雨大亲自来接嘉庆爷。
夜已将深,天黑得像墨染一样,有一阵阵闪电在云缝中跳动着,偶而划破漆黑的夜空。凉嗖嗖的风横吹过来,树枝便一阵飒飒声响。乾清宫里却是灯火通明,烛光闪闪。嘉庆帝望着皇后一言不发,立在窗前。闪电时而像燔螭虬枝,时则如金蛇行空,陡地从云缝中窜出来,将阴森森的空旷的大殿照得一片惨白,又是一阵哗哗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在嘉庆帝看来,仿佛宇宙间什么都不存在了。透过檐前摇晃的灯笼,只见一排卫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
皇后盯着嘉庆帝好几次欲言又止,示意太监关闭门窗,都被皇上拦阻,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幽幽地说道:’皇上,夜已深了,皇上再勤政爱民,心系天下,也要保重身子骨。要不,叫奴才们护送皇上回养心殿如何?您看,风急雨大,凉风侵体,还是回吧?’说着亲自取出一件狐裘披风为嘉庆帝披上,又帮着系上上面缀着的白檀马尾纽带。嘉庆帝转过身,却见钮枯碌氏上身穿着丝面的杏黄坎肩,一袭荷绿色的长裙,站在微红的宫灯下显得格外风姿绰约、神态俊逸,手里摆弄着素红纱绢,一脸安详而温暖地望着自己。嘉庆帝一看,不禁呆了,好一枝临风芍药!忙上前拉住皇后的纤纤细手说:’皇后,朕不知何故,近日总忧心忡忡,一切诸事皆不顺心……’皇后忙紧紧地握住嘉庆的手说:’皇上,我一介女子从来不过问朝政大事,再说,您也一直反对内宫传说朝中的事,我只是知道,皇上不应该事必躬亲,过问得那么仔细。想我大清朝何等地阔疆大,臣妾以为,总不会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纵有一些地方不是天旱就是水涝,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如果发生灾情,皇上一心补救,也就是为苍生着想了。’嘉庆听着皇后的一席话,不禁也频频点头:’皇后说得甚是,朕也从来不信什么天灾有异兆之说,你看,你的一席话真让朕宽慰了不少。’说着轻轻地一拢皇后的腰身,闻着她身上的幽幽清香,心里暗想,好些日子不与皇后同床共眠,皇后毕竟还是皇后,丝毫不见滋生任何不满的情绪,对自己仍是一片深情。嘉庆帝多少有些感动。此刻,他真希望踱进一个悠闲的避风港,清清静静地躺一会,想到这便对皇后身边的宫女说道:’叫御膳房送几样点心到坤宁宫。’又转身对皇后说:’朕今夜去你那,好好地轻松一下。’皇后垂下目光,烛光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蜡红,心里的瞬间也是憧憬那缠绵恩爱之夜。皇后说道:’皇上说到哪去了,皇上要去哪,哪儿不是一片春风沐浴。奴婢感恩还来不及呢。这不,一听说皇上要去,我这不是来接皇上来了吗?’说着便亲自拿起一件风油雨水衣替嘉庆穿上。对宫女说道:’晓鸢,换个大一点的宫灯挂在轿前。’那个叫晓鸢的宫女出去不大一会就进来禀道:’皇上,皇后,奴婢办好了,就请皇上、皇后上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