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一颗颗眨着眼睛的星星出现在瓦蓝的夜空中,圆圆的似块烧饼样的月亮缓缓地爬向半天,渐渐地发出柔和如水的亮光,慢慢地倾泻在忙忙碌碌的行人身上,挥之不去。
从东华门王府街东至崇文街西,长达十里余的灯市口,忽然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新颖奇巧的灯,真是天上的星星,人间的灯河,相交辉映,组成一幅和谐的民俗画。那阵阵笑语无禁的红男绿女都毫不遮掩地呈露出都市人的优越心态:悠闲、恬适、自足而富有的生活,使他们的人流总是极缓慢的、极缓慢,唯恐谁要争了先,被人笑话似的。
在旁若无人的气氛中,他们还有空挤在一堆的小吃摊儿旁,品尝那些可口的小吃,巷口卖烧鸡、烤鸭、馄饨、豆腐脑、葱拌羊馒、炸酱面、羊肉串等各处摊点都连成了一团,一簇簇羊角风灯在无风的夜里更明更突出,在人们呵出的气流的撞击下摇摇曳曳的。
其实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着灯市口哩。
有不少行人,看着渐次亮起的灯,遂相互抱拳,离开了叫卖干鲜果店的店铺,有不少摊主也收起汤、饼、茶等诱人之物,离开了摊位,齐把眼睛瞅向悬挂在面前的各色彩灯:走马盘香、莲荷叶、龙凤鳌鱼、花篮盆景……它们都依次地亮了起来。
玻璃灯通体透亮,使人心胸豁达,纱绢灯朦朦胧胧,引人无限遐想。
大顺的脸上还挂有余怒未息的神情,但在此时也在这些灯火交映的华光中被笑容替代,他走到义泰金银首饰楼前,眼睛似乎不够使了,他弄不明白,京城里的人咋个个是能工巧匠,看看这灯盏,那造型,里面的机关技巧,怎么能想出来呢?这么小的东西都如机关算尽,怪不得老爷一面嘱咐,京城里到处都是能人,都是大官。要武有武,要文有文,果然不差。可是万岁爷为何不多派这些能人下去治河呢?看我就是笨手笨脚的模样,啥也不懂,有时连刚教过的草图都看不懂。还是城里人强啊,大顺有些自卑。
义泰兴金银首饰楼前,照例是挤满了人,这里可是明角做成的走马灯的天下。一群人正目不转睛地围着一大圈儿看那灯上彩绘的八仙过海。只见那汉钟离、铁拐李、韩湘子、何仙姑……一圈一圈地转来转去,宛若安上自动机关,真个奇巧无比,引得街上摩肩接踵兴奋前行的人们,纷纷在这儿停下脚步,指指点点,啧啧称绝。
大顺也觉得十分有趣,刚滋生的赞佩心情凝在一起了,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好!’突然自己一个不注意,被拥挤出来的人群搡了一个踉跄,身子前倾了一下,一下扑到前面那正观灯的一位男子身上,大顺连忙强止了脚跟,可是前倾的身子还是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人。
那人抬起头,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一下肩头,眯起细细的冷清的眼睛,紧紧地盯了大顺一眼,大顺连忙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双手一抱拳,举到右耳边,侧目道,’踩着老兄了。’那人见大顺这一套熟练的动作,似是官场中人,又加上已陪了笑脸,也点头示意:’没有什么,不必客气。’并拱手还礼。听得出大顺的口音似是山东一带的人,便随口问道:’敢问老兄哪里人氏,在哪发财?’大顺最听不得这样的问话,可初次见面并不十分熟悉,本不想过多回答,可一听’在哪里发财’不禁心中一冷,头发梢丝丝冒气,淡淡一笑道:’老兄真会开玩笑,像我们这样的河工,风里来,雨里去,怎么能谈得上发财之说?’
那人蓦地一惊:’你是差役?’大顺道:’不知你所指何意?我不是抓人的差役,我是负责治河的,兄弟在河东总督徐大人手下供职,此次随大人回京到工部、户部复命的,敢问仁兄大名?’那人警觉地四下里望了望,见众人只顾看灯,哪里会顾及他们的谈话,便放下心似地笑了笑,’哟,看来还是官爷呢!’大顺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摆手道:’你说哪去了?我怎敢称官爷呢。还是京城里的人,个个能说会道,’一手指着眼前的那变幻着色彩的灯笼,继续说,’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你的一个呢?京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在乡下,怎么也找不出这些精美的灯来。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哩。’那人却止不住地边点头边说:’当然,当然,京城吗,毕竟不同乡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
大顺一听,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一位能人,说不定还是在京城里的哪个衙门担任个一官半职的,徐大人总说我出门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我偏要结识一两个官员给他瞧瞧,问道:’看年龄,兄台长我不少,敢问兄台在哪里供职?’
‘兄弟姓林名清,十几年前也曾在永定河办差,终于是受不了这河工的苦,遂提出辞去差事,回乡务农,现在没什么职业,让兄弟见笑了。’林清毫不在意地讪笑着,’现在就在京城跑些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可以,京里各部的官差也认得一些,日后有用得兄弟的地方只管放心来找,我对朋友可以说两肋插刀。’正说间,突然前面一乱,一队官兵盔明甲亮地开过来,借着灯火的余光,林清认得那是九门提都府的督办塔恩拖。正在静静地观赏街灯的人群被这一队兵冲得前俯后合。
林清双手一拱,朝大顺说道:’兄弟见你为人耿直,性格豪爽,颇想结识你这样的朋友,兄弟家住京西,直隶顺天府大兴县宋家庄人,永定河就从我家门口经过,如果兄弟有什么事偏巧路过那儿,提起我林清的名字,没有人会不知道的,以后若有缘分,说不定还能相见。’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紫黑色的玉石,递与大顺道:’这个你且拿着,不管是你在何处若遇着麻烦,只要出示此玉石,保准平安无虞。’林清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他实在舍不得这么与一位一见如故的朋友马上分手,可前面的拥挤越来越乱,为了稳妥起见,接着说:’今日就此一别,尽管没有水酒相陪,实在遗憾了些,日后后会有期。’
大顺一见此人如此仗义,言语不像个轻浮攀附者流,便一把扯过林清的衣袖:’有何急事吗?到那客栈一叙,我家老爷也在。’林清微微一笑道:’绵亲王府里有位朋友已等着我呢!你要不是有公务在身的话,我倒可以邀请你。’用手一拍大顺肩膀,’我说,兄弟,我们日后定能相见,要相信这是缘分,那时,今日的戏言岂不成了可以验证的谶语。’说着扳过大顺的手腕,话刚说完,林清就头也不回地挤进看灯的人流中。
大顺往店里走,刚登上二楼的过道口,就听从东单牌楼方向传来一阵锣鼓笙声,缓缓过来一队举着彩灯的人流,他们高举的一团和气灯、和合二仙灯、三羊开泰灯和四季平安灯……犹如一条长龙,生机勃勃地向灯市口晃过来。
王孙公子们相率喧笑,官门小姐缓缓响,跟着这灯的长龙游向灯市口光华灿烂的灯海,霎时间,竟使天上的星月失去了光辉。真是’九陌连灯影’、’花市灯如昼’;或是’月华连昼夜,灯影杂星光’。
眼前的一切又吸引了大顺,他竟忘了回屋,俯在走廊木制的栏杆竟又望得出神了。
先前的一阵骚乱也惊动了戴衢亨和徐端二位大人,戴衢亨伸头一瞧,看到九门副提督塔恩拖正带着亲兵横冲直撞地从楼下经过,戴衢亨对徐端道:’肇之兄,这是前往都察院,逮捕韩振帮的,放着书吏不想去做,却想着去掐算绵课的招术,实在可恶。真金不怕火炼,皇帝三下五除二地便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韩振帮终日无所事事,便想出私刻绵课的印章,到处招摇撞骗,事发后又迁怒到绵课身上,庄亲王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吗?’看看徐端好像对这个案子不甚熟悉,也没什么兴趣,他意识自己喝多了。
‘哎,对了,我前个儿曾在万岁爷面前保荐你到工部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端连忙正色着说道:’戴大人此言过谬了,我连一个河工总督都尚不能胜任,尚且还屡遭万岁爷下旨切责,又何必到京师来,稍不留神,岂不连……再说,我一向感到治河是我的专长,何必扬己之短、避己之长呢?戴大人的心意我领了。’
‘也罢,’戴衢亨说道,’待明日兄弟去见了万岁爷再说,那我就告辞了。’说着,兀自起身,对徐端拱手道:’肇之兄,后会有期。’徐端见状忙一按桌沿,由于用力过猛,桌边摆放的一双筷子’啪’的一声,一个反弹掉落到地上,徐端顾不得去弯腰捡筷,指出桌角摆放的一小摊奏折道:’戴大人,留步,这些奏折……’戴衢亨笑道:’本想留给你细细观看,让你知彼知己,以便对答,现在看来也无甚用处了。但依然可看出肇之兄品性了。好,我一并带走,明日早朝再说吧。’说罢,拾起奏折,转身’蹬、蹬’地下楼去了。
徐端望着戴衢亨不由得一番感叹,仕途艰险、官海沉浮,倒也冒出一位正直而又有谋略的人,比起他的叔叔戴均元来说,他更显得富有人情味一些。
猛地,一声清脆的炸响过后,半空里出现了无数个火球,眨眼之间,这团火球扩散开去,仿佛大片碎银,把暗黑的天空映得雪亮。徐端也止住感慨,把目光投向这不夜的空际。
观灯的人群一阵骚动,一齐仰起了头,惊喜地感到,’珍珠卷帘’、’天女散花’、’长虹卧波’,……原来是灯会进入高潮,开始放烟花了。这是中国特色,自从祖宗有火药发明以来,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人们的玩法就变得高级起来,什么能从古典诗词曲赋中寻觅到的佳句妙章,均可以用烟花的外在形式加以体现,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紧跟着,街两旁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炸响。那黄色的’金盘荡月’,粉色的’水浇凤莲’,红色的’长明灯塔’,绿色的’葡萄廊架’……这些时新的烟花便先后出现在美丽的夜空,更奇特的是,星球莲花炬大张彩幕,变化多端,巧夺天工。一时间,火树银花、光怪陆离,把个大千世界装扮得五彩缤纷,加上同时有爆竹声声,二踢脚、升高三级浪、飞天十响、钻天火、匣子炮、地老鼠、滚绣球……天上,空中,地上焰火腾腾,烟雾袅袅,立体的五彩把个京城的灯市口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令人忘了是在严寒天气,个个显得精神高昂,倦意皆无。
大顺可算是开了眼界,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步跨过好几个台阶,连窜带蹦地闯进二楼,不由得愣住了,他看到,满桌狼藉一片,剩下的碗筷都还没有收拾,碰翻的那坛老酒和着菜味,形成一股酒气熏人的难闻气味,令大顺只感一阵呕吐,差点吐出来刚吃进的饮食,他强咽了一下,慢慢地走到徐端跟前,见自己的徐大人早已拢着袖口睡着了。
勤于早起的嘉庆帝和往常一样,离开寝宫,随侍太监伺候已毕,御膳房便送来早点,洗漱、用完早膳过后,嘉庆帝兴致很好,虽说让他忧心的事不少,但大都得到妥善的治理。他感到自慰的是,去年一连的惩贪治纵、整肃政纪、重振朝纲的政绩已经赢得天下百姓的赞赏,各地的贺辞也如雪片似的飞过来,朝中大臣无不拍手称快。
昨夜在畅春园的灯会上,一派祥和的气象把整个圆明园的庆典活动推向高潮。嘉庆帝与众位嫔妃、皇子及亲族共聚一起,好不热闹。
嘉庆帝戴着一顶黑色狐皮帽,衣冠上有碧玉镶嵌,在宫灯的映衬下熠熠发光,身着一袭蓝缎子面的马皮袄,上有五福同寿的红黑色花纹,隐隐散光,外罩一件石青色绸面马褂,一色明黄的盘龙扣带紧束腰间,显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嘉庆帝对当值太监张明东说:’明东!’明东应声而出,答道:’奴才在!’
‘明东,朕想这会儿去上早朝前,想把昨日积攒搁下来的奏折拿来一阅。’张明东一边摇头一边说:’回万岁爷,昨个儿是正月十五,军机处的各位大学士及吏、户、礼等各部均未见呈上什么奏折。’
‘噢,’嘉庆帝当即就阴沉着脸。张明东是初次调到嘉庆帝身边,原来只不过是个御膳房的伙计,能服侍万岁爷,那地位当然可观,说实在的,也是每位做太监的最大梦想,张明东终于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巧舌如簧,善于察颜观色的本领在众多低下的太监中脱颖而出,成为嘉庆皇帝的跟班太监,原来的大太监常永贵已迁升内宫总管了,更是权倾一时。张明东见嘉庆帝变了脸色,心里暗惊,都说’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刚才还有说有笑、满腔喜悦,这会就要发怒了。他两腿在颤栗,一个哆嗦还没打完,那边的嘉庆帝把正在喝着的鹿茸滋补汤重重地放到案上,震得案上摆放的古玩珍宝’嘣’地跳了一下。’朕并没有说过,每逢节假之日,朕就不办理朝务了啊。’说着,嘉庆帝气呼呼地对站立在一旁的张明东说,’启驾!’
顿时,幽暗的紫禁城里传出一声:’万岁爷启驾乾清宫!’声声不绝,间或能听到古树参天的枝丫头传来’扑愣’、’扑愣’的鸟的展翅声,才过一天的清静日子,竟有些不习惯这熟悉的声音了,倒是寝宫外廊下的’八哥’、鹦鹉在不停地学舌’万岁启驾乾清宫,启驾乾清宫……’
紫禁城内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清新而刺鼻的硝烟味,看来,昨夜的紫禁城同样也是灯火连天,硝烟四起,坐在明黄软轿中的嘉庆帝就着幽长的宫墙边的四角方灯,还能看见有不少紫禁城的杂役太监们正挥着扫帚忙个不停,伴着’万岁爷驾到’的阵阵呼号,都像撂草垛似的倒身下跪。
嘉庆帝嗅嗅鼻子,闭目沉思起来。
两年前,朕喜得皇孙时,就出现类似的情况。嘉庆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皇二子绵宁生子奕纬,也就是说年近五十的嘉庆帝得了个大胖孙子,嘉庆自然欣喜万分,立即将喜讯晓谕内阁。中外大臣依照前朝老规矩,纷纷具折陈贺,一片赞颂之辞,可偏不够凑巧,原先嘉庆帝对这些礼节性的恭贺尚能接受,后来连同各地督抚也飞片进京,一时间,连着几天不见一份有关刑名本章从衙门中传来,为此,嘉庆帝认为这种繁文褥节,完全无益于政事,下旨明示禁止。嘉庆帝认为,虽然得抱皇孙,但绝不能因此而耽搁了政事国事。嘉庆帝在召集群臣时说,朕初得皇长孙,国家有后继之人,本是吉祥如意之事,但朕并未忘记政事,也是心情高兴告知各位,在宫中也未有设席、演剧等娱乐,诸事照常进行,可是,你们身为军机处、御前行走、上书房和各部的大臣们,为何两天未进奏事来如此迎合朕呢?向来凡是遇见喜庆大事,本来要立决的奏章暂缓呈进,原有一定的章程,但是,并没有因为诞生皇孙连日不进刑名本章的先例啊?
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一件小插曲,足见积弊深重,嘉庆帝已明令禁止后,偏有位名叫仙鹤龄的提督太不识相,居然又具贺折上呈,折中写道:’诞降重熙,承华少海。玉质龙姿,前星拱极。本支百也,派衍东宫。’俨然皇长孙就是未来的皇太子降世,将要继承大统,他错把嘉庆帝的’有后继之人’理解为就是要将来当皇帝的人。嘉庆帝本来就讨厌这些歌功颂德之辞,加之已宣示禁,又看他曲解圣意,满嘴胡言乱语,更加火冒三丈。因为,嘉庆帝本人认为,奕纬的生母那拉氏出身’微贱’,本来是皇子绵宁府邸中的一个使女,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一次,绵宁听她弹琴,琴音缭绕,吸引着绵宁踱至她的房内,半推半就的相拥中,春意勃发,遂种下皇种。生出皇长孙后,嘉庆帝在无奈之下特封为皇子的侧福晋,意即偏房,说明了就是小妾。这样的出身,皇太子怎么会轮到奕纬?何况当时尚未正式宣布绵宁为皇太子,怎么会有奕纬就是东宫的派衍呢?更何况这与清室密储制度完全违背了。如此溜须拍马,反而成为干扰政治安定的罪名。嘉庆帝一怒之下,把提督仙鹤龄以及替他拟稿的幕僚们,尽行革职。这就是使得嘉庆帝严明规定,无论何日何时,在何日发生,刑名奏章定要一一呈上。
可是今天是怎么了?
摇摇晃晃的软轿把气哼哼的嘉庆帝送进了乾清殿。下面一片山呼’万岁’声后,嘉庆端坐在龙案后面,两道目光像两颗夜幕下的流星所划出的光带冰冷地在众大臣脸上扫来扫去。
乾清殿一片静寂。
当只有戴衢亨的奏折呈上来时,嘉庆帝的脸色就愈加难看了。对站在最前排的首辅大臣董诰说道:’董诰!”臣在!’董诰赶紧上前一步,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哪个又惹他生气了?听到叫自己,俯身上前就要跪在丹墀下。’不必拘礼,董诰,朕让你去尚书房查一查,朕何时规定过上元节不许具章进奏?’
‘绝无此事!’董诰嘴巴一张一合,下巴上的几绺白须也跟着上下抖动,望着嘉庆帝那威严的面孔,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解释理由,忙叩首道,’这,这……万岁爷,可能众大臣见万岁爷宵衣旺食,难得有片刻休息,为感恩万岁,为照顾万岁爷的龙体康健,所以,各部才均没有上奏的章折……’董诰吞吐了半天。
‘一派胡言!’嘉庆怒气冲冲地说道,及时地制止了董诰的言语,站起身来。太监张明东把嘉庆帝的一条胳膊托在手弯里,正打算引着万岁爷走到群臣中间,冷不防,嘉庆帝一抬手,拿起桌子上面的奏折,几步就踱到那一片低头不语的大臣们中间,举起戴衢亨的奏折,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高声说道:’哪朝哪代,在一天之始,就只有一份奏章?嗯!’最后的’嗯’字的发出,很明显地语带严厉之态。董诰仿佛听了嘉庆帝’嗯’字后定要发怒了,忙一撩袍的前沿带头跪倒在嘉庆帝面前,谁也不敢仰视片刻。可以说,满朝文武一听这话,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紧接着’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嘉庆帝见状,气色有所缓和,话却并未停止,说道:’朕曾亲制《勤政殿记》和《勤政箴》,这是因为,朕自受皇考厚恩,从不敢追求丝毫安逸享乐,唯一能做的就是勤政爱民,才能继承先祖遗志,弘扬皇考美德,使联大清江山得以永续流传,万古长青。可是,近半年来,众位大臣,是不是认为海内升平,苗事定,海事平,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做太平盛日的受惠者?朕以为,你们就是有这等心境。’嘉庆帝感到有些口渴,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随侍太监张明东连忙手捧一杯香茗递了上去。
嘉庆帝低着头,撩起杯盖,微微一吹,见上好的碧罗春茶浮在上面,悠悠下沉。接着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是的,朕以为,近来内外官员无所事事者甚多,真心实干的人太少。从前,朕多次降旨,命令在京的各部院衙门,遇有应奏之事,应当随时奏报,不得怠惰积压。每有陈奏之本,内廷办事人员,也时有苟且偷安,在家吃喝玩乐,甚至将六百里、八百里紧急公文全然也不放在眼里,总是推诿到第二天才奏报上来,反以体贴朕的身体健康为由,实在是大错特错,长此以往,政务又怎能不废弛呢?’
乾清殿里,众大臣跪在丹墀之下,大气不敢露出来,唯有嘉庆帝的声音在殿内的上空飘来飘去,时紧时急,嘉庆帝咽了一口香茶,铁青着脸道:’都起来吧。’
众人连忙叩头谢罪,个个呆若木鸡似地站在殿下,嘉庆帝一边说,一边拿起龙案上的奏折说道:’去年今春,农事收成依然不甚理想,因有天气原因,但就没有人为因素?水毁工程依然存在。朕早就明言,马家楼的漫口倒灌,一定要一查到底,马家楼一日不堵,朕的心情是一日不安,东河道总督徐端一事,年前有不少奏折对此事议论颇多,朕也有同感。’说着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戴衢亨的奏折,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到底是恢复了。’
就在嘉庆帝的话音未了之时,戴衢亨不失时地上前说道:’皇上,河东总督徐端业已来京,不知皇上能否召见?’
嘉庆帝略一沉思,这当口,殿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抬头一看,两江总督松筠已出班跪在殿前的红地毯上,朗声叫道:’万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嘉庆帝把戴衢亨撇在一边,带着生硬的语气说道:’松筠,朕何时说过,你不能讲话?’
戴衢亨心里一凉,知趣地退至班中,一副木然的表情久久停滞在脸上。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戴衢亨没能制止松筠的弹劾。那篇弹劾写得十分隐讳,只是罗列很多事实,就是那些看起来枯燥无味的词句,才打动了嘉庆帝。
‘这么多的河臣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吗?其中必有隐情,查!查!查!’一般不太发怒的嘉庆帝一旦发起脾气来就面色铁青,顿时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戴衢亨心里明白,此时嘉庆帝的发怒没有任何有预谋的筹划,也不是仅做个样子给大臣们瞧瞧,作为大学士、御前大臣的戴衢亨刚和站在前列的董诰交换一下眼色,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戴衢亨知道,一遇难以决策的大事或者生气上火的时候,嘉庆帝总是这样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这是他思绪一片空白时的习惯动作。
嘉庆帝一边走动,一边恨恨地点头:’诚如松筠所言,河工连年用掉银两达三千多万,还说什么没有漏洞,又有谁相信?朕早就说过,河工用钱,要多少给多少,因为朕知道,拿军务和河工相比,前者总有一天能够平定下来,而大水则年年漫溢,小水又担心河床露出,船行不畅,是需要很多银两,朕从不皱眉,只要是水患永除,花再多的银两也是舍得的,朕何曾吝惜过?可是,朕不明白,一处险情,一笔银两,一个箩卜一个坑,就是大清境内的所有的河流都出现过险情,到现在为止也应该根除了吧,国家的银两怎么也不至于虚掷。眼前的事实是,有些河臣听任工员浮开,这样狮子大张口,又怎么能够做到花一笔银两办一桩事呢?’
松筠的奏章在嘉庆帝哆嗦的手中哗哗直响,嘉庆帝说道:’查,全部一查到底。’
嘉庆帝的一通议论,把徐端的希望的肥皂泡打破了,连一点艳丽的光彩都没留下。也正是松筠对历任河臣的猛烈而又锋利的弹劾,使戴衢亨奏章胎死腹中。在戴衢亨看来,这似乎是进入朝中为官以来的第一次奏折被嘉庆帝不置可否地决断了。尽管没有对自己奏章内容的重复,哪怕是一点的重复,戴衢享已感到嘉庆帝对自己已是酒桌上挑鱼眼﹣﹣高看了。他能说什么呢?
殿外掀起一阵清冷的劲风,刮了进来。此时,几位小太监已蹑手蹑脚地在逐个掐灭宫灯。殿内的高高燃烧的蜡烛晃动已呈暗红色的火苗,在被一个个盖灭之后,仍然冒着一缕缕清烟,有些刺鼻。天色已经大亮,东方泛红的曙光已照着殿前洁净的场地,外面晨起的喧闹声偶而也能随着放亮的天光和强劲的冷风飘到殿里来,戴衢亨的空白的脑海中只是交叠着徐端那双忧愁的眼睛和松筠那张开合有度的嘴唇……
永定河边,清冷的风刮得枯萎的草茎到处乱窜,一株株排列有序的杨树拼命地抖动干枯的枝干,刺耳的声音飘荡在河面上,潺潺流水向东迤逦而去,这就是桀骜不驯的永定河。朵朵白云伫立在燕山的峰峦上纹丝不动,只有水面上的白色水气忽聚忽散,演绎着人间多少离愁之苦,上演着一幕幕官场浑浊的大戏。
仿佛是一杯白开水,无色又无味。戴衢亨深深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凄凉,似乎要把徐端上下看个够。哽咽之间一时再也无语,用什么来安慰这位同僚呢?自己本是一介书生,能在短期内得到皇上的如此恩宠已是千古佳话了,实际上,自己何尝不感到京师人事纷扰,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怎奈身不己,既已陷人就不能自拔,面对在治河中结识的老友落个如此境地,实心实意地想帮一把,可是仍然力不从心。倒是徐端最先从惜别之情中超脱出来,笑着说:’唉,戴贤弟,这是怎么了,我徐端虽说仕途失意,但为我这样出身低微的人能够结识像你这样的博学多才之人,并且称兄道弟,就已经感到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贤弟,你也不必为愚兄悲怜而扼腕长叹,愚兄虽未进士及第,科甲出身,但愚兄尚能感知贤弟的一片厚爱之心。’
说着,对已经站在船头的大顺说道:’过来,给戴大人斟上一杯,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贤弟就此留步吧,待日后相见,今日之凄凉又成为客谈的趣事了。’大顺跨步上前,手把两盏高脚酒盅,分别递与戴衢亨和徐端,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来,愿贤弟依然步踏青云,辅佐皇上,创一代中兴之举。干一﹣’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一抛,那只锃亮的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掉入滔滔不绝的永定河中。
戴衢亨也脖颈一仰,一股热辣辣的暖流进入体内,面色赤红起来,说道:’端兄此去清江,不知何日相见,好在是去职留工,尚有回旋的余地,端兄也不必为此做顿足状。’
徐端’哈哈’一笑:’贤弟,为兄是那样的人吗?’
一边说着体贴的话,徐端一边往船头走去。看到那油漆尽脱的帆船,戴衢亨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原先他要徐端在京城多逗留几日,邀至府上小住,可徐端见终未被允许进见嘉庆皇帝,顿生去意,连马也不想骑了,只想坐船顺着永定河水漂泊而去。幸亏自己退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回府,径奔’逸兴’客栈,哪知人去房空,到几处驿路隘口打听,没有一点音讯,一下子明白过来,一面命家仆回府去取银两,一面策马赶至永定河边,这才赶上了最后一面。
‘贤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徐端冲着岸上的戴衢亨紧紧地一抱拳,’贤弟请回吧,恕愚兄未有请辞之过。贤弟放心,愚兄落官不落志,还要惩治河患,保一方水土,救一方百姓。’说着,竟流出两行老泪,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水上风凉,’戴衢亨嘱咐道,’端兄一路保重!’情意殷殷。大顺忙着躬身进船取出一件棉布长袍替徐端披上,徐端手指大顺道:’贤弟,大顺跟我多年,现已有官职在身,日后有用到之时,还望贤弟多加提携才是,他是个苦命孩子,可为人厚道,办事耿直……’正说间,远处岸边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戴衢亨急忙挥手说道:’端兄慢走!’
戴衢亨的老家人李令仁翻鞍下马,手提一个大包裹,递给戴衢亨,说道:’老爷,这是夫人所凑的银两。’
徐端连连摆手:’清贫惯了,现存的银两也足以抵家,倒是戴大人在京里花销多些。’说着低声吩咐大顺:’开船吧。’戴衢亨急忙拦阻,高声叫道:’端兄,接住了!’手一扬,包裹从空中直落船头。’后会有期。端兄所托之事,兄弟都已记下,倘若他日有用什么闲职,定去信索要。’
怀抱包裹,徐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见戴衢亨已朝他扬了扬右臂,面含惜别的笑意,频频挥动手臂,依依不舍的情状莫可言表。
小船顺水而下,单调而有节奏的桨声留在这静静的永定河上。徐端高声说:’请回吧。请回吧。’戴衢亨沿着船行的方向顺岸走了几步,目送小船渐渐远去,’多保重啊’的一声临别嘱托回荡在广袤的天空。
戴衢亨收回目光,感到眼眶润湿了。老家人李令仁牵着马跟在后面,他闹不明白戴大人这是唱得哪一出,心道:敢情我家老爷如此器重徐河总,又是请他吃饭,又是岸边赠送衣物和银两,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干河工的是个肥缺,别看徐端外表寒酸样,说不定家里金碧辉煌、家财万贯呢?想到这,李令仁紧走两步,对戴衢亨说道:
‘老爷,这位徐大人久在任上,怎么弄得身无分文,全不像其他治河的官员,哪位不是脑满肠肥,冒出油来,这里可有其他隐情?奴才记得原来的江西巡抚李月鸟每次来朝总是身穿缀着补丁的朝服,一把花白的长须弄得乱蓬蓬的,衣服脏得似乎几个月都没有洗过。总之,是一副典型的寒酸相,给人的外表印象就是天底下就他一个清官了。老奴当时就想,这样的人为官必定清廉无疑了,可是事后怎样呢?’
戴衢亨一听,低沉地喝道:’你啰唆什么?怎么拿李月鸟和徐肇之相提并论?那李月鸟乌七八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可徐肇之是那样的人吗?’见李令仁低着头,红着脸,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令仁,你也是跟着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后要学辨别些奸忠美恶。’
说实在的,仅是随口说出几句,李令仁没想到自家的老爷会对自己用这么个声调,这样一副表情说话,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刚才的想法及言语,敢忙陪着不是,说道:’老爷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钱哪。老爷有所不知,刚才老奴回到府中,禀明夫人后,夫人翻了好大一阵子,才凑齐了二十两,又拿出一件给老爷缝制的长袍,交给我时,老奴见夫人也是面带愁色的。’
李令仁的话,戴衢亨当然相信,按理他身为朝中的大员,又新近加封了品级,成为殿前大学士,但俸禄却没有长多少。嘉庆帝给的几个有限的赏钱,除一部分用去捐给那些灾民难所外,另一部分都回给恭贺的同僚和奖赏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转身来,从李令仁手中接过马匹,翻鞍上蹬,一扬手中的马鞭,两腿用力一夹,那一身无半根杂毛的蒙古纯种马一溜烟地窜到前面。
马蹄声有节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四周的农家庄舍也渐渐地吐出了生气,偶而的狗吠声传来,显然是冲着这两匹疾驰的马。跑了一会,戴衢亨放慢了速度,等李令仁赶近时,勒住了马头。
‘令仁,本不该告诉你的,’戴衢亨说道,’可是我不找个知己的人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李令仁突然一惊道:’老爷要是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不舒服,就直说出来,老奴跟了老爷这些年来,早已知道哪些话是什么分量,再说,老奴不管老爷说得什么,从不对外人说起。不瞒老爷说,就是夫人也甭想从我这儿知道。’言语间既感激又激动,他感到自己能作为老爷的知己就很知足了,也算是没有白伺候一回。事实就是这样,戴衢亨自幼时读书到出仕官都是李令仁跟着的,这一对主仆风风雨雨所走过的路真比戴衢亨和自己的夫人还要长,自从戴衢亨的父母相继过世后,李令仁在戴衢享的眼里也算是有辈分的人了,只是碍于官越做越大,碍于长时期的主仆名分,中年的戴衢亨对李令仁虽心底尊敬有加,但称呼上就一直’令仁,令仁’的这么叫着。
‘令仁,’戴衢亨刚一张嘴,冷风就灌进去,他连忙以手掩面,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从衣袖中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有些红意的鼻子,继续说道,’按君臣之道,我不该说啊。就一样,徐端几度进京都是想面见皇上,可不知为什么,皇上总不愿见他,我一直琢磨不透。大清朝那么多为官的,上至都部大员下至七品县令有多少人仰视过圣容,可在皇上的眼里偏偏容不下徐端一个人。每次
我上奏本时,总有一些人立时跳出来反对,连我的叔叔戴均元也不例外,同为河工为何相煎呢?’
李令仁默默不语,戴衢亨又道:’想这徐端也着实可怜,空有满腹治河要义,可到头来没干成一件像样而又体面的事情,让皇上开心。此次和徐端一别,我感到他情郁于中,愁闷得很,本来听说他是不喝酒的,可这回都是硬喝下不少,真怕他做出什么绝事来。’
李令仁见戴衢亨陷入悲苦的思索中,害怕自家的大人也因此情绪低沉,安慰道:’老爷,老爷何必悲天悯人呢?你对徐大人已是尽了该尽的心意,连夫人也惦记着这事,老奴取你的新棉袍时,夫人有些不舍,我只说了一句’这是老爷吩咐的’。再说,你为官这么多年来,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老爷可曾记得,你从江西离任时,说你在任期间,府库亏空严重,那时老爷的境况可比这位徐大人惨多了,差点儿下了大狱,整日茶饭不香,又加上身体本来就虚弱,可把我们急坏了。幸亏皇上圣明,一眼洞穿了李月鸟的伎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凭空诬陷、革职归田,还发往新疆效力三年。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一查下去,他自己家倒是半个府库。老爷也特心善了,还上奏保他,念其老迈,求皇上赦免。那个老家伙好像去年死了吧。不管怎样,老爷可不能为着一个徐端伤透心神啊。’
戴衢亨听了,仔细端详着李令仁,看得李令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戴衢亨苦笑一声:’正是你刚才提到李月鸟,才使我想起以前自己被诬陷的心境,大有和徐端同病相怜之感。’
‘那是老奴的不是了。’李令仁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自责,竟有些涕泪交流了,他坐在马鞍上,朝戴衢亨深深地一揖,说道,’老爷是性情中人,老奴总感到老爷要是做了翰林院编修,或主管大清的文事,倒要好一些。’戴衢亨见李令仁受到自己的情绪感染,转而玩笑道:’令仁,你要是在吏部为官就好了。但有一样,不管在哪里做官,都要考虑一条,就是时刻想到自己是臣,臣要听君的,如若不然,就是一介草民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老爷说得极是,’李令仁破涕为笑了,’老爷就是凭着对皇上的忠心又加上自己的厚道、谋略,才能得以迁升的。’戴衢亨道:’令仁,你还想拍老爷的马屁啊,吹上天也还是个管家,名为管家,实际上啥也不管。’戴衢亨的心境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李令仁非常高兴,乐滋滋地说:’老奴这一辈跟定老爷了,不是老奴自夸,凭的就是对老爷的忠心。’说罢,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拍马的屁股,嘴里说声:’驾!’麻利地抖着马缰绳,催马前进。
主仆二人望着上升的太阳和在阳光中摇曳不定的晨雾,向京城里飞驰而去。沿途的高矮不一的草舍向后面倒过去,上下颠簸之中,戴衢亨的身子跟着起伏不定,他感到有些受不住了,一阵翻滚的酸火从胃里涌到咽喉处,他还是禁不住地吐了出来,勒住了飞奔的马,心道:坐惯了轿子,乍一骑马还真不习惯呢,要不是为了陪同皇上秋狩木兰,说不定,直到今天,还不会驰驱呢!是呀,一切都是为皇上着想,他想,如果说,皇上对自己有所偏爱的话,那还是偏爱自己的忠。他还想不透,徐端也忠啊。
经过这一阵来回思索和上下颠簸,戴衢亨抬头之间,高大的京都城门已矗立在耀眼的白光中,吱吱呀呀的吊桥上,急急行走着赶早市的人们。鸡声、鸭声、羊叫声和挑夫的吭吭声,刀声、枪声、铁链声和士兵的威吓声是那么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嘈杂些,但仍然不失为一曲难得的民乐合奏。
戴衢亨催马过桥,见到九门副提督塔恩拖正抽打一位长者,窖了一冬的红芋撒满了桥面,竟没有任何人去理会。戴衢亨刚想上前,老家人李令仁道:’老爷,像这样的八旗武士,你虽然认识他,他可不一定认得你,再说,你也没有穿朝服,弄不好……’
戴衢亨一听,点点头,无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从旁边走过时,老汉的告饶声甚是凄惨,他终究禁不住,勒住马,问道:’哎,这位官爷,让他捡起来,过去就是了。’塔恩拖余眼横扫了一下戴衢亨,见有些面熟,心道,这样的文弱老书生多得是,恐是疑会错了。冷冷地答道:’你莫要多管闲事,这个老头儿是流民,说来也怪,每天到了这儿都要摔一下,阻在桥面。’戴衢亨一听,心下生疑,扭头回望,见站在门洞旁的两个兵士正偷偷地捂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