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三为何要行刺嘉庆?这里面有一个十分荒唐又十分暴虐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一个叫王书常的人。这个王书常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三十多岁,在工部当了一名书吏。书吏一职,整天不是写就是画,要么就替大员们上下跑跑腿。王书常进工部干了几年之后,渐渐地看出了些门道:书吏虽然只是个很小的差事,但工部的权力却非常大。一年当中,全国大大小小的工程经过工部审批的也不知有多少件!只须从中做点手脚,那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的腰包。

于是,王书常依仗着自己的小聪明,勾搭上一帮狐朋狗友,紧紧抓住了工部这个偌大的官僚机构俯拾皆是的漏洞,大胆地干了起来。他们模仿大员的签名、私刻关防大印,虚开工程款项,从中渔利。前前后后,王书常等人一共骗取了朝廷的银子近十万两,却无一人发觉,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要不是后来与他串通行骗的那个工头常行会冒领工程银两事发、供出了王书常等人,说不定,王书常等人还能一直行骗下去。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一天,王书常正低头甩着双手走着呢,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王大哥,真的是你吗?’他下意识地站住了脚,摸了摸头,只见一个年轻人快步跑了上来。年轻人跑到他的面前,瞅着他的脸,然后惊喜道:’王大哥,真的是你啊?’王书常不觉皱了皱眉,淡淡地对那年轻人道:’这位兄弟,恕我眼拙,你.…是何人?’年轻人急道:’王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从前,我们都住在一个胡同里。王大哥念书,我还偷偷地跟着学过呢。王大哥莫非都忘了?’王书常使劲儿地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王小二吗?’

这年轻人,正是那个曾伺候过嘉庆帝泛舟福海的那个船工。原来,王书常和王小二都曾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居住过,因王书常年长几岁,王小二便常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又因同姓同宗,王小二便称他为’王大哥’。王小二见王书常记起了自己,十分地高兴,忙道:’王大哥,听说你好几年前就到朝廷里做大官了,是不是呀?’

王书常心里话,什么狗屁大官,一个小小的书吏,能叫做大官?但他不愿在王小二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王小二不是说自己做了大官吗?那就姑且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吧。王书常清了清嗓子,似是不经意地道:’小二兄弟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连我做了大官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莫非,小二兄弟也在朝廷里做事?’

王小二不好意思地道:’哪儿呀。我大字不识两个,谁要我去?蒙我父母生前的朋友介绍,认识了宫中的鄂罗哩鄂公公,鄂公公见我还算乖巧,就让我在圆明园里划船。’王书常眉毛一动道:’这么说来,小二兄弟倒是经常可以见着皇上了。’小二道:’不是经常见。我去圆明园好几年了,只今年春上才见着皇上一次。皇上也真是大方,见我船划得好,一下子就赏了我五十两银子。乖乖,当鄂公公将那白花花的银子赏给我时,我差点高兴得晕了过去。喂,王大哥,你在朝廷里到底是做什么大官啊?’王书常吞吞吐吐地道:’我做的官,说出来你也不懂……这么说吧,我是跟在皇上的身后干事的。’王书常这话儿显然是胡扯。他是这样想的,反正王小二也不知底细,要吹就拣大的吹。他这么一吹,可把王小二唬住了。’乖乖……王大哥,那你不是天天可以看到皇上了吗?’王书常笑道:’那是自然。皇上的许多事,都是我替他干呢。’

他这牛皮可算是越吹越大了。实际上,嘉庆虽也去过工部几次,但皇帝去了之后,像王书常这等身份地位的人,是根本不敢抬头观望的,也就是说,嘉庆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王书常根本就没有王小二说得清楚。但王小二却信以为真,一时间不由得对王书常肃然起敬,口中讷讷地道:’那……王大哥,你和我,当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王书常竟有些飘飘然起来,似乎,他俨然便是皇帝的一位宠臣了。’小二兄弟这是说得哪里话呀?以后,若有机会,大哥我一定好好地提携提携你。’王小二一听,顿时欣喜若狂,连连道:’多谢王大哥,多谢王大哥!’又紧接着言道:’哎,王大哥,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如大哥不嫌弃,随小弟去坐坐如何?’

很明显,王小二已经真的把王书常当作是一棵可以依傍的大树了。王书常本是想回绝的,同这王小二有什么谈头?但转念一想,不去王小二家又能去哪里呢?反正自己正无聊着呢,随王小二去吹吹,或许可以散散心。一时间,他有些埋怨起蔡泳受等一帮狐朋狗友来。自腰包里有了充足的银子之后,他们便各自为战了,有的整日泡在赌场里,有的整日泡在妓院里。一开始还不错,他们不时地请他吃喝玩耍,可近来,他们却几乎将他这个大哥给忘了。有时候,他实在闷极了,想找他们聚聚,也终难如愿,以至于他落到了一个人闲逛大街的地步。

王小二怎知王书常的心理?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慌慌忙忙地道:’王大哥,你若有事,不去我家也罢……’王书常即刻回过神来道:’哦,不。大哥我今天休息,没什么事,就去你家坐一会儿吧。’王小二闻言,欢天喜地的将王书常引到了自己的家。王小二的家是在一个小街道的旁边,比较闭塞,两间屋子,虽不很大,却显得空荡荡的。王书常坐定之后,四周瞧了瞧道:’小兄弟看来还没有成家啊?’王小二有些羞赧地道:’父亲去世后,这个家就全靠我一个人,哪有什么钱成家啊。’王书常依稀记得,王小二还有一个弟弟什么的,便似是很诚恳地道:’小二兄弟以后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便是。’王小二感激地道:’谢谢大哥这么关心我。我以后肯定是会去麻烦大哥的。’王书常好像是真的动了一点情感道:’小二兄弟,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话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你的父母故去以后,你好像就没有什么亲人了。以后,你就把我当作是你的亲大哥好了。小二兄弟意下如何?’王小二连忙冲着王书常拜了两拜道:’大哥,这样的好事,我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小弟如何会不乐意?’两人又东扯西拉了一会儿,王书常便想起身告辞。他瞧王小二的这个家境,中午恐怕很难弄出什么像样的菜来,还不如到酒馆去,花几两银子,吃喝个痛快。

他正要起身,王小二抢先说道:’大哥,将近中午了,你在这坐会儿,小弟上街买些酒菜来,也好陪大哥尽兴地喝两盅。’王书常心里话,这么个穷家底,能喝得尽兴吗?刚要说几句客气话推辞,却见’蹬蹬蹬’地从门外跑进两个人来。一个是约摸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个是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伙子倒也大方,冲着王书常笑了笑。那小姑娘可就有些害羞,见着陌生人在场,忙着闪到了王小二的身后。王小二拉过二人道:’小三、小四,快见过王大哥。’原来,这小伙子便是王小二的弟弟王小三,那小姑娘当然就是王小二的妹妹王小四了。

王小三和王小四,都在附近的一个煤场里帮工,这会儿他和她的脸上,还有着未被洗净的煤灰。然而,王书常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站在面前的王小四,是他见过的所有的小姑娘当中最标致的一个,细眉、红颊、小鼻子、小嘴唇,小巧的身段。因是秋暮了,她穿的衣服较多。王书常恨不能即刻就将她的衣裳剥尽,好尽情地观赏她那玲珑的肉体。打第一眼看到她时,他身体内的一股邪恶的热血就贯到脑际。他不觉舔了舔双唇,梦魇般地道:’小二兄弟,你怎么..…还有这样一个小妹妹呀?’

王小二哪里知道,这个看起来眉目清秀的王大哥,正在动着淫邪的念头。王小二陪笑道:’大哥许是忘了,小弟的母亲正是生了小四后才死去的……’王书常点头道:’好,好,真是太好了……’王小二不明白,忙着问道:’大哥,你在说什么?’王书常觉着了自己的失态,即刻起身道:’大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要急着去办,如若不然,还真的想留在这里好好地尽兴地喝上几杯呢。’说着,掏出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放在屁股下的椅子上,挣扎着挤出一缕笑容道:’大哥我初登兄弟的门,也无准备,这点银子,就算作大哥的见面礼好了。’言罢,对着那王小四重重地看了一眼,就急步离去。王小二恐是个很爱财的人,见着银子,连招呼都忘了打了,待想起要打个招呼时,那王书常早就没了踪影。

王书常去了哪里?他去了一家很是考究的小酒馆里。他到底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他急着要办的,是尽快地想出一个周全之策将那个王小四弄到手。如此这般的一个小精灵,若不能得到,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当然没多少心情大吃大喝了,胡乱地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一边没滋没味地咀嚼着,一这紧蹙双眉苦苦地思索着。到底该想出一个什么样的好办法呢?叫蔡泳受等人去抢,固然很容易,可抢得不好,惊动了官府,麻烦事就来了。出高价托老鸨去买,自然很省事,但若王小二不肯,却也是徒劳。

从中午想到黄昏,王书常的头就要想炸了,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无意中听到一个人在说’皇上’什么的,他地心中一亮。很快,一个鬼主意便冒了出来。他忙着将这鬼主意细细地搜索了一遍,觉得无甚破绽,确实稳妥可行,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杯大杯地灌起酒来。

再说王小二,自得了王大哥的十两银子后,心中非常兴奋,连忙叫王小三上街沽了一壶酒,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没留神,喝多了,饭也没吃,就倒床睡下了。这一睡,直到傍晚才勉强睁开眼,看看屋内,只有王小四一个人,便打着哈欠问道:’小四,你三哥呢?’王小四答道:’三哥这阵子要加晚班,大哥忘了吗?’他’哦’了一声道:’中午酒喝多了,把这事给忘了。’又接着道:’快盛些饭来,我肚子饿坏了!’就在王小二起了床、坐在桌边正要吃饭的当口,那王书常一副醉熏熏的模样闯了进来,进门就嚷道:’小兄弟,大哥我又来了!’王小二敢忙起身让坐,又叫妹妹敬上茶来。

王书常斜也了王小四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小二兄弟,知道大哥我中午去办什么急事吗?’王小二笑着道:’大哥是朝廷大官,专为皇上做事,小弟我如何知晓?’王书常眨了眨让酒精烧得通红的双眼,神秘兮兮地道:’兄弟,大哥中午去办的事,正是跟皇上有关的事,也是跟兄弟你有关的事。’王小二大惑道:’大哥,我……跟皇上……’王书常接道:’皇上近日身边少人伺候,早就嘱咐我留心察看。这不,大哥我一见兄弟的小妹,便突地想到了此事,所以就即刻入朝觐见皇上,将事禀报一番。皇上听了大为高兴,谕示我今天晚上就将人带去让他观瞧,如若满意,就长留宫中侍驾。小二兄弟,你的好运来了!’

王小二听得身上一会儿冷又一会儿热,结结巴巴地道:’大哥,皇上……真的要小四去伺候他?’王书常煞有介事地道:’大哥还会骗你?吹,皇上让我将定金都带来了。’说罢,掏出一封厚厚的银子很响地放在桌面上。’小二兄弟,看清楚了,这是皇上给你的定金,整整五百两银子。’这王书常吹牛皮真的是不打草稿,皇上会给别人什么’定金’,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只是,王小二本就十分相信他的这个王大哥,现在,又见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明明白白地摆放在眼前,他就更是坚信不疑了。

王小二一把将银子搂在怀中,声音抖抖地道:’大哥,这些银子全是我的?’王书常笑道:’岂止这些?皇上说了,只要伺候得好,赏银有得是。’王小二转向妹妹道:’小四,听见了吗?我们现在发大财了!’王小四早就听得清清楚楚,可她太小,几乎什么也不懂,只是蒙蒙胧胧地知道皇帝是一个十分高贵的人。虽然她实在不情愿离开这个家,但大哥已作出了决定,她又有什么办法?

王书常不敢呆得时间太长,怕节外生枝,于是匆匆地道:’小二兄弟,皇上正等着我呢。不过,你要切记,皇上的一切事情都是绝密的。此事,你万勿跟别人提起。’说罢,拉着王小四的手就裹到浓浓的夜色之中。王小四怎知道路径?就那么被牵着,走进了王书常的那间大房子。她看了看,怯生生地道:’大哥,皇上就住在这吗?’他开心地大笑道:’小乖乖,皇上怎会住在这种地方?皇上跟我说了,在将你送进宫之前,要我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现在,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明白了吗?’他还能叫她干什么?在他的淫威逼迫下,她只得脱尽了衣裳,站在床边,瑟瑟发抖着,像一只就要被屠宰的羔羊。

她悲哀地叫道:’大哥,我不要回家……’他淫笑道:’想回家?这么容易?大哥我还没有彻底地检查呢,怎可让你走脱?’说着,将她拽过来,她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拼命反抗起来,并有两次差点冲出门去。他发怒了,找出绳索,将她的手脚捆住,又把她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上,然后就将她按在地面上,野兽似地糟蹋起来。他真的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当他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时,她早已经咽了气。

他一时不免有些慌乱,毕竟出了人命。然而,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没有多久便镇静了下来。他将被他活活奸淫致死的尸体,匿于房中一天,待天黑之后,他将尸体装入麻袋,扔到一条河里。他以为,事情到此就算是结束了。那王小二还真的以为妹妹是在宫中侍奉皇上呢。有谁知,她的尸体被一位捕鱼人无意中捞了上来,虽经河水浸泡了两日,但她的面容却还可辨认。这事还偏偏让王小二知道了。王小二一边痛哭着一边叫嚷着要找皇上讨个说法。王书常害怕王小二真的把事情闹大,就找来蔡泳受等人,秘密地把王小二勒死,投进一口井里。没成想,王小二的尸体又被人发觉。剩下的王小三看见哥哥和妹妹的惨死景象,身心遭到了极度的刺激,满以为这一切都是当今皇上所为,便一门心思要找皇上复仇。他听说在圆明园划船能见着皇上,便想方设法见着鄂罗哩,以一副悲戚的面容换得了王小二的工作。恰逢嘉庆游湖,于是便有了行刺嘉庆而杀死二晓的一幕。

王书常虽然惹出了麻烦,却也没事。他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常行会一次酒后失言,道出了在工部冒领骗领银子的事。这话碰巧被一个差役听见,将常行会抓入衙门。严刑拷打之下,他供出了王书常等人。此事迅速奏到了朝廷,朝中一时大为震惊。没费多少气力,就查明了王书常等人的犯罪事实。军机诸大臣不敢怠慢,连忙会同刑部将审讯的结果报与嘉庆。

嘉庆正为无端地失去晓月、晓云而十分痛心呢,闻听就在朝廷之内竟然出了这么一件大案,不禁决然作色道:’王书常、蔡泳受等一干人犯,即行处斩,所有渎职大臣,皆要重重严惩!’结果是,王书常、蔡泳受及吴玉三人被处斩.蒋得明被绞死。苏愣额被革职,阿明阿被发往热河赎罪。德瑛被革去太子少保衔,先是降补工部左侍郎,后以二品顶带’休致’回家。工部尚书费淳被削去官衔及大学士职,降补侍郎。与此案有关的人物,如大学士禄康、尚书侍郎一级的大臣英和及常福等,也都分别受到了降革的处分。

处理完了王书常的案子之后,嘉庆皇帝越发地闷闷不乐起来。如果,他要是知道了那王小三之所以会行剩于他,乃是因为王书常之故,他,又会作何感想?风风雨雨的一年终究是过去了,这位大清皇帝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而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料峭的寒风时而还能带着哨音掠过这片辽阔平畴,掠过京畿四周的残瓦败舍。萧索的田野,破落的农户,官道两旁的瑟瑟发抖的垂杨,以及无声无息缓缓流淌的河流构成了一幅哀婉的图画。

嘉庆皇帝(32)

死气沉沉的大地上散落着零乱的积雪。枯萎的杂草探头探脑地从田埂上、从沟堰中、从水草边伸出茎叶。永定河开冻了,水面上漂着枯草、烂菜和零乱的青苔。在寒风的吹送下,它们不时地跳起几朵浪花,泛起几圈涟漪,拧出些酒盅儿似的小水漩涡在层层的轻浪中不停地旋转,可是,一碰到水面的杂物,它们又’啪’地一下消失得无踪无影,溶入那清碧的河水中。永定河两岸,遍植了桃树、杏树、梨树。正当节令的桃、杏、梨花偏不开放,看那光秃秃的枝丫,似乎仍在显示出残冬的淫威。唯有河中那成团成团的深绿色草虽又重见天日,却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和直隶境内的其他河流一样,永定河系的最高水源出自燕山余脉中的一条深而不知名的山谷。在平原与山峰的交界处,依河而建的一座破庙远远望去似乎正袅袅地升起了炊烟,给这凄清的永定河两岸带来些许生气。回望那条幽深的山谷,此刻显得格外幽暗和静谧。山谷两旁的山岭为葱郁的黑松覆盖着,阵阵冷风搅起谷底薄薄的雪花,溶进了刚刚解冻的小溪。

谷口中那条偏僻的羊肠小道上,此刻出现了数个黑点。黑点慢慢地向前蠕动着,越来越近,正朝着前方的那个破庙走去。细细一瞧,原来是两匹驴驮着一些杂物,长长短短的支架上隐约可见标有一些刻度,外加几把铁锨,几捆绳索。一行人风尘仆仆。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在唉声叹气,似乎抱怨什么,牵着驴子的缰绳在艰难地行进。紧依在毛驴旁边的那位身着灰色布衫、脚穿一双粗布鞋的中年男子也是满脸疲惫之态,气喘吁吁地说道:’大顺,此处河水流速甚缓,要不要下去量一下水的标位?’那位叫大顺的年轻人停住了脚步,摘下头上戴着的青麻帽,把拖在背上的二尺多长的辫子拿在手中,不停地摆弄着,也不搭腔,径直走到河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青麻帽在手中摇摇晃晃。

‘唉,大顺,你也别跟我犯呆了,我知道,你一看到这条河,心里就不顺畅,是不是又想起死去的爹娘了?’中年人边说边走到大顺跟前,俯下身子,摸着大顺的脑门,唉声道:’大顺,想开些,人都走了三年了,看你,孝心如此之重,倒愈加坚定了我治河的信念。’顿了顿又接着说,’也好!你先牵着驴在前面那座生了烟火的破庙里等我,我下去测量一回,马上就去。’说着挽起裤子,脱下那双粗布鞋,想了想,复又趿拉着,从驴背上取下标尺杆,一步一步走下河沿。

‘徐大人,’大顺蹭地一下从石头站起来,紧赶几步,拉住正要下水的中年男子说道,’还是我来吧。’

清凉的河水浸着大顺的肌肤,他不禁打了几个冷颤,还是很坚决地举起标杆一步一步地沿着刺骨的河水走到河中央,抬头对岸边的徐大人说:’大人,就在这儿吧。水标上的刻度是四尺一寸。下面的淤泥深不可测,深不可测……’正说着,大顺双手抱着的标杆忽然一歪,连人带杆一齐歪在河中。惊得岸边的徐大人高声叫喊:’大顺、大顺,快游回来,抓住标杆快游回来。’

大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游到岸边。站在河沿,急得直跺脚的徐大人连忙伸手抓住大顺拖上岸边,心疼地问:’呛着水没有?’一面替大顺摘去脸上的杂草、青苔,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小瓶水酒,说道:’快,快,喝上几口。’再看大顺身上穿的那个薄薄的棉夹袄’哗哗’地往下直淌水,一朵朵烂油似的棉絮绽露出来,经过河水的浸泡,滴下一摊黄浊的污水。大顺的脸色像生姜一样黄中带紫,双目紧闭一会儿,忙不迭地喝了几口酒,脸色才渐渐复原,可是下巴好像有些不听使唤,说起话来上牙下牙直碰,连着咳了几声,又唾了几口,感到嘴里还未净,弓着腰吐出几口水。徐大人扶住他,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大顺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我这点冻能算什么呢?在自己所接触的河工中,徐大人是最清廉的一个了。看其他治河官员的穿戴个个不都是绫罗绸缎,家里那个摆设,丝毫不比京城的那些一品大员们差不到哪里去。吃的海参鱼翅更不用多说,光是那柳木牙签,一钱可买十几枚,也动辄就买几十枚甚至成百上千。整日无所事事,除了狎妓游乐就是赌场豪掷。但大顺还是跟着徐大人冒着凛冽的寒风跑完这条河,又跑那条河。

似乎很难说出自己心思的徐大人随着工作进展,一个又一个疑团不时地萦绕在徐端的心头。永定河两岸的筑堤稀松,沿岸的漏凹处,比比可见,散落着的筑堤石块零乱地堆放在一边,有的干脆堆放在河堤上,推倒在河中,不仅不能筑堤,反倒影响了水的流速。去年的水毁工程至今无人过问,河床淤积。种种迹象表明,倘遇洪水来时,又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徐大人,我们这是何苦呢?’大顺缓过神来,双手在头上不停地抓挠着,捋着长辫,一点一点地往地上挤水,接着说,’放着舒适的家里不呆,跑到这儿受罪,徐大人,您也看看那班当官的,哪个不在捞油水。名为治河,实际上借治河之名,从中侵蚀财物,这帮人巴不得多闹水患呢!’接着咳了几声,脱去沉甸甸的棉袄,嘘着热气、跺着脚。徐端接住棉袄一头,两人一齐使劲,浑浊的泥水顺着徐端胳膊肘往下直滴,一股泥藻的腥气也在风中弥漫开来。

徐端道:’大顺,我看你是不是灰心了,当初你报名来勘河,劲头可大了。’大顺拽过棉袄,搭在肩上,并不言语,徐端见状又叹道:’好孩子,再喝几口。河总要有人来治才行,永定河不能再名不符实了。’牵过毛驴,取过驴背上的行囊,拿出一件坎肩,递与大顺,说道:’快,快穿上吧,要是冻坏了身子骨,老爷我还真不知道去哪再找你这样的人呢!’肚子里一阵饥肠辘辘声响传出来,徐端微微地蹙起眉头,复又转身取出一大块烙饼,掰下一大半,’喏,人不吃饭肚皮响,咱们先吃一点,铺垫铺垫肚子。’他遥望前方,来时的山谷愈来愈开阔,视野所及,一两棵枯死的银杏遮掩着的那座破庙遥遥在望。大顺低着头,吆喝驴子,瞥了徐端一眼没有说话,低着头想自己的心思。

直隶一带的平原,有许多河。主仆两人自刚一打春,几乎天天都行走在长堤上,流水陪伴着他们一路欢快地唱着,可在他们听来无疑是一出悲剧的前奏曲。沿途所见让他们心酸不已。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草芽,又开始沿街乞讨。店铺下、破庙里挤满了众多的流民。一家家,一窝窝,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畏缩在一起。碗筷的撞击声、孩童的嚎哭声、大人的哄叫声以及行人的叫骂声足以让主仆二人听了心寒不已。条件稍好一些的灾民,也仅仅能靠墙根、屋角搭起的破庵子、茅草棚将息。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披着褴褛的棉袄,腰间勒根草绳,端着破碗向人们讨饭。那情那景真让人见了心酸不已。说到底,是自己还没本事,没有管好这些河流,不熟悉它们的禀性,没理顺它们的脾气。为此,每次勘测完一条河流,回到家里都叹息不止,茶饭不思。几年来,每至秋收结束,就是自己辛勤奔波的开始。妻子常常埋怨,天底下的苦都让治水的官儿给吃了,可天底下的福都让地方官给享受了。今年初上,万岁爷终以自己的勤勉加官进职,自己何尝不想在任上多办几件有益于百姓的大好事呢?好好地干上几年,下可以不负百姓,上可以报答朝廷……’唉,难啊!’

徐端,字肇之,浙江德清人。徐端的父亲徐振甲在江苏清江县任知县时,徐端就随父一同住在多灾多难的清江县城。清江县城位于黄河、淮河和大运河三河交界的地方。因为地处水陆交通要地,大清朝自入关平定中原以来,就在这里布设了粮道、盐道,连接南北大运河漕运的船只,无不都要这里打尖、上税。清江县城也由此而逐渐繁华。但是,三河交界的好地势也同样有不利的一面。那就是,只要其中一条河水猛涨都会危及清江县的安危。从徐端记事时起,这富庶的县城并不曾显示出多少繁华的景象。治河几乎成了徐振甲的头等大事。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徐端对治河倒有一番精当的见解。尤为重要的是,他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廉洁奉公的品德和事必务实的风格。日后以举人的身份被放任为通判一职,有幸随大学士阿桂东奔西走,甚是器重,留任河东总河。嘉庆三年,任为山东沂州漕道,是年睢州境内的河水泛滥,徐端预先筑就的堤坝起了很大的作用,遂得以迁升加三品顶戴护理东河河道总督。

徐端久在河防之任,深知直隶一带的水文地理,深感水火无情,为清治河患可谓殚精竭虑。然百密必有一疏,嘉庆十三年,刚被加封为太子少保的徐端已经察觉黄河入海处的堤坝甚危,一旦海潮上漾,必将倒流。遂上书嘉庆帝再次要求筑坝清口。可惜的是,由于治河大员贪赃浪费,致使坝口的质量过不了关,刚一泄洪,位于徐州十八里屯的智、信两坝就决口百余丈,被嘉庆帝褫夺翎顶、降三级留任到坝口复合之时。

嘉庆十五年,徐端以河东副总河的身份再次勘测东河道,因为永定河继嘉庆十年六月泛滥之后再次决口,一时间洪水横溢,房倒屋塌,饿殍载道,民不聊生。大顺的父母就是那次决口之后,流离他乡,乞讨为生,风餐露宿,染上重病,待拖着病体、踽踽而行到家已是气息奄奄,一病不起,没过二个多月,竟撒手人间。徐端目睹河水灾祸,不顾老病之体,发誓惩治河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招募大顺为自己的佣人。趁着开春乍暖之际,徒步勘测直隶一带的河水流速和深度。

随着测量工作的进展,徐端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

正月初五这天,文武百官奏事照常举行。卯时还未到,乾清宫殿前的御路上便走来了缕缕行行的王公贵胄、部院大臣。天色还很黑暗,彼此看不清面容,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压低嗓门的相互问安声。

乾清宫里,灯光明亮,一片辉煌。八只精巧的宫灯把殿内照得如同白昼。古铜鎏金仙鹤香炉冒着袅袅的细烟,满殿里飘着沁人肺腑的异香,端坐在盘龙宝座中的嘉庆皇帝神态十分安详,他看到王公大臣们出奇地比往日均早一些恭候在殿前,脸上露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到底自己的’为政在勤、勤则不匮’的训旨见了成效。关于’勤’字之义,看来朕不仅讲透了,而且大臣也能遵守。是啊,从来治世之君未有不勤,乱世之主未有不怠,勤则治,怠则乱,治乱之本于勤,非浅鲜矣。君勤则国治,怠则国危;臣勤则政自理,怠则政不纲。嘉庆帝越想思绪越多,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宫灯的映衬下流光溢彩,一会儿注视着躬身而入的大臣,一会儿扫视着高悬的宫灯。

嘉庆帝身着一袭明黄色龙袍,袍上前后绣九条团龙,下幅八宝平水,五色祥云绣出日、月、星辰、黼黻……这象征着皇家权威的龙袍,从来都是给人以尊严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想祖先们为能创立大清一朝前仆后继、命殒疆场,才换得这身威服,是何等不易啊。圣祖康熙南征北战、皇考乾隆励精图治才有今日大清之盛势。没想到,自己在位这十几年来,兵事、海事、河事不断,眼见得国势一天天地衰微下去,哪能不’勤’字当头呢?

嘉庆帝振作一下,望着站在前排的内阁大学士们,脸上的笑容和刚滋生出的忧思都一齐消失了。拿眼光扫了一眼众位大臣,缓缓地说道:’戴衙亨!’

站在后排的戴衙亨心里一惊,没想到,嘉庆帝抛开了站在前排的那一班内阁大学士,却直接叫到自己,亏得反应极快,连忙甩下朝服袖,紧走两步出列跪在阶下,叩首道:’回万岁爷,奴才在。’

戴衢亨在嘉庆帝的阁臣中,属年纪较轻、资历较浅的一员。在乾隆年间,他所任的官职只不过是各省学政、侍讲之类的职务。戴衢亨知道,正是嘉庆帝登基始,他的命运才开始出现转机。记得当年嘉庆皇帝授受大典时的所有重要诏书的撰拟都是由自己一挥而就,心情不免一阵激动,想到嘉庆帝对自己的赏识之举,戴衢亨跪奏道:’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遍观各地的工程,奴才以为,治河既要遵循古训,加宽河道,堵塞决口,同时又要采取因地制宜,以束紧河道,加快黄水流速,冲沙冲淤,加固河堤,修筑减水坝、分洪截流。’

嘉庆帝微微颔首道:’治河乃事关黎民社稷之大事。朕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千年水患根除以解救天下黎民苍生。’戴衢亨仰面望着嘉庆帝,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托出一整套治河计划,又怕朝中的其他大臣站出来,到头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反正出发点都是治河。

正犹豫间,嘉庆帝接着说:’治河之首要,当治黄河,黄河实在该叫功过之河,谁能治好黄河,其功之大,大得无可赏赐,即使有过,也过大得不能惩罚,朕即位以来,已经换了几任河督,可是没有一个把事情办得完满。朕百思而不得其解,今年又是一个开头,头年的饥民尚有未安置好的,要是今年还有水患,这叫朕愧对列祖列宗,戴衢亨你久在黄淮一带,可有合适人选,荐上几位?’嘉庆帝目光殷殷,语气沉重地说道,’现如今,河督进进出出,意见大都彼此相左,有时的确让朕感到难以决断。况治河又是一笔大开销,岂能垒了拆、拆了垒?’

此刻,乾清宫里的气氛也和嘉庆帝的情绪一样凝重。太监、宫女照例遵章办事,在伺候皇上之前不许顾盼,不许言笑,不许走动,所以,在宝座后面手执孔雀翎伞扇的两名宫女,分列宝座两侧,垂手侍立的太监,便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如木桩般一动不动。

戴衢享这次奉旨出京,代天行事,巡视漕运、视察河工就是为嘉庆帝获得第一手资料。可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两年前,他曾三次上疏陈述治河要义,他认为,当前治河关键要在斟酌损益、掂量轻重缓急,各工点既不能一窝蜂地全上,也不能因为一点间歇又全部停下来。可眼下的情况都是一团漆黑,河工争着要上,要修,地方官吏在洪水来时与河工的矛盾十分尖锐,谁也不想牺牲自己地盘上的利益,开挖沟渠,以利泄洪,可一旦工程被毁,都要大修特修,其中原委不言自明。因此,戴衢亨原来进朝之前,本不想当着众大臣的面,多言此事,但见嘉庆帝对己如此器重,如此动情,不觉心里一热,喉头一阵蠕动,朗声说道:’万岁爷心怜百姓,以百姓之苦为自己的心头大事,臣也为天下苍生感到欣慰之极。说起治河,奴才认为,前年停修的毛城埔滚水坝,因为两年未修,今年开春之后,要稍加巩固,在清江境内,仍需增筑坝,石坝仁、义、礼、智、信五坝,其中智、礼二坝仍需加高四尺。一来吸来水势,二来使渲泄之水势能容易控制,不致使水速加快,一旦开闸放水又贻患百姓。奴才以为,治河是一件长久工程,定要做长远打算,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至于引黄济运固然能减缓水势,也能确保运河漕运,但绝非长久之计,长此以往,势必运河也淤垫甚重,反而阻碍漕运,只有高筑拦水坝,待冬季黄河水势减弱,开闸泄水,以清水冲刷黄河底部泥沙,才能确保讯期到时水流速度,做到真正防洪之效。’

端坐在龙位上的嘉庆帝两眼沉静地望着前方,太阳已高高升起,一缕清凉的光束带着上下翻动的粉尘斜射进殿内。嘉庆帝轻轻摆了摆手,当值太监连忙蹑手蹑脚地捂灭殿前的一排宫灯,又拨了拨铜炉内的炭火,从天空中呼啸而过的西北风给殿内的众多臣子们一种压抑的感觉。十二位殿外站立的卫士毫无生气地守在门口,冻得身上抖抖嗦嗦。

嘉庆帝心清楚,黄河从三门峡向东,水势平缓,但到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积,河床愈淤愈高,远远望去,恰似一条从天而落的土龙。老百姓把它叫做’天不管地不收’。就这么样的高出平地数丈,因而得名’悬河’,也称’地上河’。因自明朝万历年间,潘季驯河成功,把黄河东出徐州,由泗夺淮,经云梯关入海的路线固定下来,位于洪泽湖以东的清口,不仅是黄、淮的交汇之区,而且是南北大运河出入的咽喉,成了最易出事、经常堵塞的灾区。听到戴衢亨的一番言论,嘉庆帝频频点头以示赞许。嘉庆心道,比起戴均元来,戴衢亨更能高屋建瓴,总体筹划得更周详、密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