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的奏章堆在嘉庆的面前。自山东巡抚吉纶和河南巡抚清安泰参奏广兴之后,如雪片似的奏章便接二连三地向嘉庆飞来,这所有的奏章几乎全是参劫兵部侍郎广兴的。真可谓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大量的弹章之中,虽也难免夹杂着一些因对广兴不满而趁机报复的言过其实的内容,但确凿的事实证明,广兴身为钦差大臣,却任意胡作非为,藐法营私,确是罪不容赦。嘉庆是越看越气,越看越怒。他气的是,自己对广兴倍加宠信,而广兴却在外面为所欲为。他怒的是,许多地方官吏,为讨好取悦广兴,竟敢挪用国库公款趋奉广兴。只是,嘉庆对有一点不敢相信,那就是,广兴不可能收受那么多的贿赂。
他召来军机大臣,令其会同刑部对此事详加查实。也许,广兴要是没有接受那么多的钱财,嘉庆是很有可能放广兴一条生路的。然而,军机大臣等查奏的事实却是,仅从盛师曾、盛时彦兄弟处搜到的他们为广兴保存的银票就高达二百余万两之多。嘉庆真的是震住了。他即使真的想庇护广兴,此时也已不可能了。他虽是一国之尊,到了这种地步,却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观德殿。大凡在京的所有朝中大臣皆聚集于此,即使有患病的几位,也强撑着来到这里听谕。嘉庆高高在上,神情一派肃穆。两列文武大臣之间,跪着曾不可一世的广兴。只不过,从广兴的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恐惧和慌乱。也许,广兴还以为,圣上是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只不过给其他的大臣们做做样子罢了。嘉庆大喝一声:’广兴,你知罪吗?’广兴竟然还能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陛下,奴才不知所犯何罪?’嘉庆怒及,竟走下台来,用手指着广兴道:’你,身为钦差,不思代朕按察、体恤百姓,却一路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且欺上瞒下、谁骗于朕,你,该当何罪?’广兴却抱冤道:’陛下,是谁在您面前乱嚼舌头?奴才所作所为,皆奉圣上旨意。刁民行犯上作乱之举,奴才敢不镇压?至于受贿一事,那全是地方官吏所为,奴才委实没有办法,乞请圣上明察。’
‘住口!’嘉庆已忍无可忍。他万没料到,到了这种时候,广兴居然还不承认。’无耻广兴,你为满足己之私欲,任意鞭打百姓,你以审断讼案为由,任意敲诈钱财。铁证如山,尔等还敢狡辩?’广兴此时,方悟出今天非同小可。他心也慌了,腿也抖了,声音也嘶哑起来:’陛下,奴才委实冤枉啊!奴才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曾干出这些事来?’死到临头了,广兴还拒不承认。只是,嘉庆已经不再听他言论了。嘉庆重重地走回台上,转过身来,威严地扫了一下所有臣子。’广兴身居要职,大失朕望,罪孽深重,十恶不赦。若一味姑息迁就,实乃民心难平,于国法亦实难相容。’又一指广兴道,’你,倚仗朕之信任,平素骄横恣肆,作威作福,朝中上下无不恨你。你视黎民为草芥,视王法如儿戏,贪污敲诈银两竟累至数百万之多!这,又与和绅何异?你弹奏和绅在先,却步和坤后尘于后,和坤已被朕赐死,广兴理应不得生还。来啊,摘去广兴的顶戴花翎,速速推至午门之外,处绞!’
观德殿
在广兴哀求的叫喊声中,嘉庆沉沉地坐了下来,目光掠过那些惊喜参半的大臣,缓缓言道:’众位爱卿,朕如此处置广兴,可妥当否?’众大臣连忙齐刷刷跪下,三呼’万岁’道:’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嘉庆喘过一口气来,神色有些黯淡地道:’广兴之事若早有人奏及,小惩大戒,何至狼藉如此?朕并不于广兴独加信任,诸臣为何缄默不语?本应一并议处,姑念人数过多,免其深交。近来科道之风,只讲皮毛细事,琐碎陈奏,而于大奸大恶,相率容隐。诸位爱卿,这又是何种道理?’众大臣只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言语。
从上面的话中可以看出,嘉庆虽把广兴列为’大奸大恶’之列处于绞刑,但嘉庆的本意却是,若’早有人奏及’,他对广兴’小惩大戒’一下,广兴也就不至于被处死了。也就是说,嘉庆对广兴的死,确实有许多不安的。但不管怎么说,广兴一案,是嘉庆处理得比较彻底的少数几个案件之一。他不仅处置了广兴,还对与此案有关的大小官吏一并作了惩处。比如,他传旨将长龄从陕甘总督任上革职弩问,由甘省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张鹏升、金湘亦令收部严审,后金湘发往黑龙江赎罪,到戍后枷号半年,张鹏升则发往吉林赎罪,到戍后枷号三个月等等。而对敢于顶歪抗邪的官员则给以褒奖。比如前任高唐州知府孙良炳,嘉庆就令山东巡抚吉纶给咨送部引见。最值得一提的是,嘉庆还有意通过广兴一案,对官场上那股逢迎拍马的歪风刹一刹,因而在广兴伏法不久,嘉庆就发出上谕指出:
广兴性本贪鄙,山东省官吏遂极意逢迎,饱其欲壑,希冀代为弥篷掩盖。广兴之祸,虽由自作,实山东省大小官吏酿成,终亦不免革职发遣,陷人终身耳!若该省官吏平日悉皆奉公守法,无可指摘,亦何至惧广兴如此之甚乎!即如孙良炳,不肯趋奉,广兴亦不能将其任内事件格外搜求。乃不肖官吏只知逢迎,罔顾廉耻,属员公然以差费为名具禀上司,上司公然商同挪移库项。可见外省官吏,竟乐以办差为糜费开销之地,名为利人,实则利己,竟成贪官要钱之一巧法,此等恶习,实堪痛恨!嗣后钦差官员至所差省份及经过地方,永不许有差费名目,不准违例供给,若前项弊端不即革除,经联查出,必当从严治罪,决不宽贷。
应该说,嘉庆能看出各省官吏之所以极意逢迎钦差,实乃想掩盖自己的罪责,这确实是十分难得的。他的’经联查出,必当从严治罪,决不宽贷’的旨意,无疑也是正确的。然而,国家如此之大,贪官又如此之多,他又能’查出’多少呢?虽说官场上那种任意挥霍民脂民膏的歪风,经嘉庆如此一刹,确实有所收敛,但不过几月之后,一个比广兴之案毫不逊色的案子又赫然地呈在了嘉庆的面前。
却说嘉庆,虽毅然决然地处绞了广兴,但事后想起,每每总感到有些心疼。不管怎么说,广兴是第一个弹劾和珅的有功之臣,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罪大恶极、罪有应得,嘉庆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宠臣走上绞刑架。然而,事已至此,嘉庆也只好将这份隐痛埋在心里。偶尔听到大臣们提及广兴,嘉庆也不禁欲不已。如果广兴能洁身自好,他的前程当是远大光明的。故而,一连月余,嘉庆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有时,他还无端地发起火来,使得一些大臣们见了他,便战战兢兢,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亏得是晓月善解人意,温柔有加,这才使得嘉庆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平静下来。
嘉庆这日上得朝来,也不要鄂罗哩通报,径自走入殿内,朗声对群臣道:’朕五旬万寿正日行将临近,诸位爱卿的奏章朕已阅读,你们都想对朕表示祝贺之意,朕以为,这也合情合理。只是,朕一向主张清廉务实,无意因此而铺张浪费。御史景德不思朕之忠告,一味惑朕行铺奢之事,朕已将他发往盛京当差,想必诸位爱卿也都还能记得。朕考虑再三,允准各部各司送联如意柄及书册字画,其余珠玉陈设,一概不准进献。诸位爱卿个人,也就不必费心再送朕什么礼物了。谁若不听朕言,朕定将唯谁是问。诸位爱卿以为如何?’群臣齐呼’万岁’。鄂罗哩道:’有事请奏,无事散朝。’
军机大臣前出一步道:’奴才有事上奏。’嘉庆道:’讲。’军机大臣道:’闽浙总督阿林保奏请,将闽西盐斤加价二厘。请圣上定夺。’嘉庆皱眉道:’朕已多次讲过,这盐斤之价,关系百姓生计,不得随意增加,如若加价不妥,定会引发百姓骚乱。传联旨意,若阿林保胆敢擅加盐价,朕定严惩不饶。’军机大臣诺诺,复又言道:’奴才还有事请奏。’嘉庆道:’速速讲来。’军机大臣道:’伊犁将军松筠来报,言戍卫宁陕之地的总兵蒲大芳及属下一百余人,常常无端聚集,行迹十分可疑,松筠将军以为蒲氏等人图谋不轨,已在近日将蒲氏等人分别缉捕,并斩首示众。请陛下圣裁!’嘉庆一听便来了气:’松筠办事太过轻率。蒲大芳等人常常聚集,定然事出有因,不去详加调查,怎能指为无端可疑?即便缉捕之后,也应查证核实,谨慎从事,为何匆匆忙忙将其斩首?传朕旨意,松筠处事简单草率,实与草菅人命无异,夺其将军一职,命晋昌赴任伊犁。’军机大臣谨诺,又言道:’奴才还有一事请奏。’嘉庆道:’快讲。’军机大臣道:’陛下,自去年以来,瓜仪至通州的漕运一直不很通畅。奴才虽屡屡更换巡漕御史,但至今仍无济于事。奴才实在是黔驴技穷,乞望陛下委任一得力大臣担任此职,前往巡视,如若不然,漕运弊窦将越来越加严重,也就难以收拾了。’嘉庆点头道:’汝等所言极是。漕运畅通与否,于国于民皆关系重大。只是朕一时也想不出谁可担此重任,尔可将科道各员名单呈上,朕从中遴选一人,着他前往漕运巡视。汝等以为如何?’军机大臣一边道’但凭圣上处置’,一边将各科各道人员名单递与了鄂罗哩。
嘉庆问诸大臣道:’还有何事请奏?’众大臣摇头。鄂罗哩宣道:’散朝–‘余音还未停歇,众大臣已走之一空。嘉庆叹道:’这些大臣,散朝时如此神速,实乃叫朕哭笑不得。’鄂罗哩道:’陛下今欲何往?’嘉庆道:’朕哪儿也不去,就在此挑选能担任巡漕御史之人。着鄂公公殿前伺候,没有朕之旨意,谁也不许打扰。’鄂罗哩老着脸皮道:’陛下,若那晓月来此,又当如何?’嘉庆道:’没想到鄂公公也会开此玩笑。朕以为,那美人深识大体,断不会在朕办公干之时前来打扰。鄂公公以为如何?’鄂罗哩道:’那是自然。若晓月无德,老奴定然不敢将其引荐给陛下,老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嘉庆笑道:’如晓月真的来找朕,那又另当别论。朕,如何会冷落于她?’鄂罗哩道:’奴才知晓了。’便静静退至殿门边,看殿外那说不上是春天还是冬天的景致了。
嘉庆背着双手,蹙着双眉,在大殿内踱来踱去。他着实为这巡漕御史一职犯愁。巡漕御史的职责,是稽查漕运弊端,催遗迟延,以保证漕运畅通无阻。担任此职之人,一要不怕吃苦,任劳任怨;二要洁身自爱,勤慎奉职。两样条件齐备,方能膺斯重任。而嘉庆此刻考虑的却还有第三个条件,那就是,所选之人,一定要是自己信任倍加的大臣。可想来想去,自己倍加信任的大臣,大都已派往全国各地,这朝中诸臣,还真的没有什么可信赖的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却也身居要职,不能轻易离开朝廷的。嘉庆想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到自己能信任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他停止了走动,打开那本各科各道人员名册。看来,也只有在这名册里挑选一人了。刚刚打开名册,一个颇为熟知的名字便跃入他的眼帘:真是不可思议,朕怎么将他的名字给忘了?不信任于他,朕还能信任于谁?嘉庆顿时高兴起来,自以为已经找着了担当巡漕御史的最佳人选,忙着对鄂罗哩叫道:’鄂罗哩,传朕旨谕,叫给事中英纶速来见驾。’鄂罗哩一听’英纶’之名,很是有点吃惊:’陛下,恕老奴啰嗦,传给事中英纶见驾,所为何事?’嘉庆道:’还有什么事?朕已决定让他荣任巡漕御史一职。公公无须多言,快点传朕旨谕便是。’鄂罗哩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赶紧着人找英纶去了。
这巡漕御史一职,官不是太大,然而权力却非同小可,漕运一切事务皆归御史负责,地方上的总督、巡抚等大小官吏,均不得干涉,且还要受御史酌加调遣。也就是说,巡漕御史隶属于京城,他直接对皇上负责。鄂罗哩派人去找英纶之后,自己也悄悄地找到了一人,这人就是刑部郎中赵佩湘。鄂罗哩道:’圣上准备叫英纶任巡漕御史一职,若是,英纶将会去河南,那里的漕运问题最多。想英纶这小子,平日不学无术,又极其好色,此番离京,定会干出一些不雅之事来。尔等可速去河南,叫巡抚清安泰大人将英纶这两个月在河南的所作所为查证清楚,报与本公公知道。事成之后,本公公保你接替巡漕御史一职。如何?’赵佩湘道:’公公之命,敢不听从?属下这就前去河南,公公放心便是。’鄂罗哩冷冷地自言自语道:’英纶啊英纶,若本公公所猜不错,你此番前去巡视漕运,定是你末日来临之时。’

当然,这边发生的一切,那边的嘉庆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当英纶走入大殿之后,嘉庆也没要他跪拜,便执起他的手道:’连着两个多月,朕为琐事忙碌,也未和爱卿一块儿叙谈,实是朕之不是啊。’这英纶看上去着实和广兴不同。广兴只是一寻常男子,相貌无什么过人之处。而英纶却长得仪表堂堂,气度非凡,且鼻直口方,很有福相。见圣上如此待己,英纶当然高兴:’陛下,此番召奴才进见,所为何事?’嘉庆让英纶坐下,自己却站在一边:’朕今日方才知道,卿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给事中啊。’言下之意,嘉庆早就想提拔英纶了,只是公务繁忙,把这事给忘了。英纶一听有门儿,内心不禁沾沾自喜,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倒也谦逊:’陛下如此说来,奴才委实受用不起。奴才以为,无论官职大小,都是在为国家为圣上效力。只要能为陛下贡献自己微薄之力,奴才也就心满意足了。’嘉庆道:’好,好,爱卿说得真好,真不愧为朕的知己。’嘉庆将英纶视为’知己’,那当然有一番来历。这来历,似乎也只有他们自己方才清楚。
嘉庆又道:’朕记得,爱卿自入朝为官以来,还从未出过京城。对否?’英纶道:’陛下所言不虚。奴才能天天仰望龙颜,心中很是知足。’嘉庆道:’话虽是这么说,但朕之国家,屡屡爆出事端,爱卿这样的人才,不代朕外出巡查,仅靠朕一人,又如何照管得过来呢?’英纶闻言,大致便知怎么一回事了:’陛下此次召唤奴才,莫不是叫奴才离开京城?’嘉庆道:’正是此意。适才军机大臣奏言,国家漕运近年来一直不畅。朕经过反复考虑,朝中诸臣,唯有爱卿才可担当巡漕御史一职。卿以为如何?’英纶心里话,我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在朝中甚无地位,早就快憋死了。当然,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这样的:’陛下,如您觉得奴才能担当此任,奴才定义不容辞。’嘉庆连连道:’好,好,如此甚好。有爱卿这句话,朕也就放心多了。’接着,嘉庆又语重心长地对英纶道:’漕运之事,关系民生国计。据朕所知,漕运的问题一直不少,尤以河南一段为甚。所以,朕打算派你去河南,为期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爱卿可要多多辛苦哦。’英纶答道:’为陛下办事,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接着,君臣相视而笑。只是,嘉庆没有注意,英纶在退至殿门时,曾和鄂罗哩互相瞪了一眼。
敲定了巡漕御史的合适人选之后,嘉庆顿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一块沉重的缠身的大石头,终于被搬走甩掉了。
英纶确实是一个没有多大本事的人。鄂罗哩说他’不学无术’倒也不无道理。然而他的家世却很不简单。他是乾隆朝重臣温福之孙,嘉庆朝重臣勒保之侄,属于’旧家大族,世受国恩’之列。不过他本人由于能力不强,虽任职多年,名声却也不怎么显赫。他最大的嗜好,也可以说是他最大的本事,便是凭借其英俊的外表,没日没夜地和女人们鬼混。
英纶有一个堂弟叫英布,也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他和英纶真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只是他的身份地位没有英纶高,手头也没有英纶阔绰,故而他只能跟在英纶的屁股后头,听英纶吩咐,为英纶跑腿,从而分得一些残羹剩汁。不过说实话,英纶对英布也是很不错的,自己有了什么好处,从未忘记过他。就说关于女人的事吧,英纶要是对哪些女人感到腻味了,便会痛痛快快地毫无条件地将她们赏给英布。也就是说,这兄弟俩在一块儿,真有点像狼与狈,谁也离开不了谁。英纶若是狼,英布则就是狈了。英布没有英纶,将会失去许多好处;英纶要是没有英布,也会失掉好多信息。换句话说,这兄弟俩相处,倒也十分融洽、百倍默契。
英纶是在三月下旬抵达河南的,随行人员,除了一营弁丁夫役之外,还有英布及其手下’十狼’。英布是’狼头’,其余的按’大狼’、’二狼’直至’十狼’排列。可不要小看了这十一条狼,他们是英纶在京城时的耳目和打手。他们每人都有一身好武艺,且对英纶忠贞不二。英纶若叫他们下油锅,他们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英纶想在河南大干一场,岂能少了他们?
三月的河南,风光自然与京城不同。京城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沉浸在冬日的睡梦中。而河南的三月,虽然不敢说已是桃红柳绿,但扑面而来的微风,却使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英纶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注目着道路两旁的田野村庄,心中着实高兴。他转脸对同样骑着一匹大马的英布道:’兄弟,离开京城,到这里玩乐,感觉如何?’英布道:’大哥,这还用说?整天呆在京城,闷都快闷死了。今番到此,兄弟可要跟在大哥的后面,好好地乐一乐了。’英纶笑道:’这是自然。本御史出京,目的就是遍尝新鲜美女,至于巡漕不巡漕之事,那确是次之又次之了。’看看,一个朝廷大臣,来此巡视漕运,竟抱着如此荒唐目的,会有什么结果?
这兄弟俩人一路说笑,时间过得倒也很快,不多时,他们便接近了河南境内最大的漕站阎王埠。这阎王埠不仅是河南境内的最大漕站,也是瓜仪至通州这整个漕河中最重要的枢纽站。凡漕船打此经过,必要向该站站长交付关文,验收合格后方可继续运行。
英纶骑在马上向前这么一望,顿时怒火中烧。’真是气死我也。本大人到此,竟无一人前来迎接,这是何种道理?’英布和道:’就是。这些人太不懂道理了,莫非是存心找死不成?’英纶气得牙齿咬住了嘴唇,没留神,竟将嘴唇咬出了血。这一路上,英纶所经之处,地方官吏大都只是礼节性地接待了他,有的官吏,还对他不冷不热的样子。英纶当时就在想,若我是钦差大臣来此巡查政情,你们保管都像龟孙子一样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这也就罢了,现在到了巡漕御史直接要巡视的阎王埠,英纶却也受到了如此冷遇,这如何不令他气愤难填?
英纶冲着英布叫道:’兄弟,去给我把那个混蛋站长拖到这来,为兄的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话音未落,英布就带着那十条狼撒马绝尘而去。不多时,英布将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老头带到了英纶的面前。英纶也不多说,抄起马鞭就给了那老头一下,抽得老头当时就蹦了起来:’大人……您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抽打于我?’英纶冷笑一声,扬手又抽了老头一鞭。这一鞭正抽在老头的额上,那儿顿时便现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老头不禁有些怒气:’大人,卑职所犯何罪,让您如此抽打?’英纶阴沉着脸道:’本御史大人前来巡视漕运,尔等龟缩站内不来相迎,这岂不是大大的罪过?’老头道:’冤枉啊!刚才不是这位大人前去唤我,卑职对御史大人的到来,简直一无所知啊。’英纶浓眉一攒道:’什么?本御史奉圣上旨意前来巡漕,有关公文早已下发各处,你身为站长,竟然一无所知?’
老头叫道:’大人啊,卑职本不是这儿的站长,卑职只是这儿的书记,负责记录来往漕船情况……以卑职之贱,怎可知御史大人前来?’英纶不觉看了英布一眼。英布忙道:’大哥,兄弟进站,问谁是这儿的主管,这老头站了出来,所以兄弟就把他带来了。’英纶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对那老头道:’如此说来,本大人刚才是有点冤枉了你。你且告诉本官,这儿的站长姓甚名谁,现在何处?’老头道:’卑职的站长姓郑,叫郑有财,前日去往巡抚衙门,拜会清安泰大人,说好今日上午返回,不知何故迟迟未归。’英纶冷冷地道:’郑有财?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本大人一定叫你变成没财……’用马鞭一指阎王埠,对那老头道:’你且带路,本大人一路劳累,要进站休息。’
阎王埠漕站很大,大小房间有百十多套,房间周围圈着一排高高的栅栏,栅栏之外,三边是村庄,一边便是漕河了。英纶进得站来,立即吩咐那老头准备饭菜,说是肚中饿得难受,并对那老头说:’本大人耳闻这漕河之中的鱼又大又肥,味道特别鲜美,立即着人下河捕捞。本大人要尝尝鲜。’老头面有难色地道:’回大人的话,此事恐不好办理。’英纶立即道:’此话何意?难道这漕河之中,没有鱼了吗?’老头道:’河中确实有鱼,且也正如大人所言,鱼不仅体大,还很肥嫩。只是,卑职等不敢捕捞。’
英纶紧盯着老头,像是要把他吃了下去:’老家伙,为何不敢捕捞?莫非,这河中有鬼不成?’老头道:’大人,河中并无鬼怪。只是郑站长早有令下,站内所有人等,一律不得擅自下河捕鱼,违者革职查问。’英纶不屑地道:’那郑有财此举何意?’老头道:’郑站长说,漕河中鱼是附近渔民赖以生存之物,吾等不得……’
‘混蛋!’英纶顺手给了老头一巴掌,打得老头原地转了两个圈方才定住。’郑有财算什么东西?他如此胡说八道,简直毫无道理。快去,叫人下河捕鱼。老家伙,你听好了,今天本大人要是吃不上新鲜的活鱼,我就将你这把老骨头拆巴了下锅熬汤喝!’这老头可吓坏了,他几乎在这漕站干了一辈子,但还从未见过有像英纶这样的凶狠御史。老头慌忙跑到一边,对着四周大呼小叫道:’汝等仔细听着,御史大人要吃活鱼,你们马上抄起家伙下河捕捞……’
他这一喊,漕站内可就乱了套,大大小小上百号人立即停下手中活计,一齐围到老头的身边来。老头急道:’你们围着我作甚?赶快下河捞鱼啊?’一个中年人道:’捕鱼的网叉都叫郑站长送给了渔民,我们拿什么捕鱼?’老头这才想起此事,转身就想向御史大人汇报,但又怕英纶发怒打他,只得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英纶喊道:’御史大人,这里的网叉都让郑站长送给了渔民,我们无法捕鱼啊……’英纶果然怒道:’废物!他能送过去,你们就不能再拿回来吗?’老头忙对那中年人道:’你速领两个人,去向渔民借些网具。越快越好。’中年人做事倒麻利得很,一盏茶工夫,他就和几个人拖着两张大网回来了。老头催道:’快将网下到河里。这御只大人有些特别,惹恼了他,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这边刚吩咐妥当,那边英纶就又叫道:’老家伙,你过来。’老头诚惶诚恐地跑过去,点头哈腰道:’大人,有何指教?’英纶道:’快些准备酒菜,让本大人的手下吃着。另备一桌酒席,放在河边,本大人要边吃边观看河中风景。’老头道:’卑职这就去办,请大人稍候。’
半个时辰不到,一桌丰盛的酒菜就摆在了漕河的边上。英纶带着英布和那十条狼围坐在桌边,大吃大喝着。那老头不敢造次,只垂手肃立在英纶的身后。
老头正害怕着呢,却听英纶又叫他道:’老家伙,本大人看来看去,怎么没见这漕站内有一个女人啊?’老头回道:’自郑站长去年上任以来,这漕站内便不曾有过女人了。郑站长说,谁在公务时间玩女人,便以失职罪论处。’英纶’哈哈’笑道:’这郑有财真是他妈的古董。什么公务不公务的,整天不见女人,那还不把人憋死了。这漕站不也就成了和尚庙了?那我们不就都成了和尚了?呃?’英纶话刚说完,英布及十条狼便狂笑起来。老头低低地道:’大人,郑站长说,漕站内所有人等不许赌博,不许嫖娼,这是圣上的旨意……’
英纶一拍桌面道:’胡说!混蛋!本御史大人刚从圣上那儿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这等旨意?定是那郑有财胆大妄为,假冒圣上旨意,从而吓唬尔等。老家伙,你以为呢?’老头哆哆嗦嗦地道:’卑职委实不知这其中根究。不过,巡抚清安泰大人来此,好像也说过这是圣上的旨意……’英纶冷冰冰地道:’这么说来,你这老家伙是不相信本御史的话了?’老头忙道:’卑职不敢。御史大人的话就是圣旨……’恰好厨丁端着一盆香喷喷的红烧鱼过来,老头方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英纶夹了一箸鱼放到嘴里,连连点头着:’不错。漕河中鱼果然味道鲜美。老家伙,本御史在此站居住期间,每天都要吃这漕河之鱼。如果你胆敢忘记,我就拿你是问。’老头勉强做出笑容道:’御史大人之言,卑职已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