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原野飘来的一缕清风

作    者:吉 培 坤

图    片:选自网络

最近三天连续编发了江华女士的五篇散文,这些文章都是从她刚出版的散文集《把村庄带回家》里选取的,都是描写亲情和乡情的。它就像是从乡间原野飘来的一缕清风,散发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清爽舒畅。

江华的老家在盐城东郊南洋镇原镇潭大队,就是她的散文里倾注了满腔热情回忆和描述的叫做顺潭港的地方。她所在的大队和我五十多年前插队的镇星大队是一河之隔。我不但对那里的乡土人情很熟悉,而且和她的父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做教师,一起演过现代京剧《红灯记》。不过他扮演的是英雄人物李玉和,我扮演的是日本宪兵队长鸠山。虽然台上是死对头,但台下是好朋友。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天读到他女儿的散文集,心情特别激动。

江华的散文文字朴实无华,文笔细腻优美,就好像一个邻家女孩叙述着她美好的童年,展现她纯洁的心灵,把她和祖母,和母亲,和好朋友的故事娓娓道来。她的一篇篇散文又把我带回到了那熟悉的村庄,又看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片金灿灿的麦浪,又闻到了清清的稻花香,特别是又看到了和蔼可亲、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回忆起和他们一起同甘共苦、战天斗地的艰苦岁月,感到特别温暖,特别亲切。

《陪祖母看戏》深情质朴的笔触,为我们勾勒出一段充满烟火气与温情的童年回忆,展现出祖孙间深厚的情感以及特定时代下的乡村生活风貌

文章一开始提及父亲与戏的渊源,但重点迅速落在与祖母看戏的经历上,情感脉络清晰且集中。陪祖母看戏这一行为贯穿全文,从一同前往镇上剧场的路途,到在二叔家借宿看戏,再到因看戏逃课引发的“小风波”,每一个情节都流淌着对祖母的眷恋与依赖。

祖母舍不得浪费山芋带着葵花籽赶路等细节,生动展现出老人的节俭与对生活的热爱“我”因逃课心急责怪祖母,祖母却只当笑谈的情节,更凸显出祖母对“我”无条件的包容与溺爱,祖孙间这份纯粹而深厚的情感,引发了我的共鸣,让沉浸在温暖的情感氛围中。

文章还原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乡村生活场景,为故事增添了浓厚的历史感与真实感。生产队场头作为舞台、村里文娱宣传队演唱现代小淮戏,反映出当时乡村文化生活的独特风貌又让我回忆起自己和知青组朋友在场头演戏的有趣情景夏天夜晚父亲教人唱戏、唱片机播放经典唱段等细节,展现出乡村在娱乐方式上的质朴与简单去镇上看戏需走十里路、剧场每场戏爆满、三台戏接连上演等情节,体现了当时交通不便、娱乐资源匮乏但人们对戏曲充满热情的社会状况这些时代元素相互交织,使我们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乡村世界。

《祖母的小屋》还是写的祖母的故事,不过又是另外一个主题:祖母对小屋的依恋。这座“一窗一烟囱”的砖土小屋,既是祖母的栖居之所,更是情感与记忆的深厚寄托。

小屋诞生于家庭变迁之际。老宅拆迁,兄弟间因分家产生矛盾,寡居的祖母坚持独居,用有限的拆迁费在堤脚下建起砖土结构的房子,敷上草皮,开启独自生活。尽管儿孙满堂,小屋却满是孤独。然而,祖母并未真正远离家人。农忙时,她早出晚归,为儿子一家操持家务;寒暑假,作者和弟弟会来小屋陪伴她。在这里,祖母讲述着家族故事、戏曲故事,她的声音承载着岁月的痕迹与浓浓的爱意,拉近了祖孙间的距离,也传承着家族的记忆。

小屋见证了祖母的坚韧。祖父早逝,为治病家中耗尽积蓄,祖母含泪卖掉珍贵嫁妆,却仍未留住祖父。此后,她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抚养子女长大。她性格要强,即便与儿媳偶有矛盾,也默默承受。比如她和儿媳争吵后会憋气不来,但作者的母亲即祖母的儿媳最终还是会让作者送水饺给祖母。这一送一接之间,展现出家庭关系的复杂与微妙,也体现了祖母对亲情的珍视与包容。

随着时间流逝,作者全家搬到镇上,祖母也离开了小屋。但小屋在作者心中的地位从未改变,它成为记忆中深刻的“胎记”。祖母虽已习惯新的生活,可她仍会念叨庄上先她而去的老人,怀念那给予她温暖与自由的小屋。因为小屋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是她与过去连接的纽带。

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的记忆里也有这样的“小屋”,可能是故乡的老屋、儿时的庭院,它们承载着我们的成长、亲人的关爱,是情感的栖息地。无论我们走多远,这些地方永远是心灵的归处。就像作者对祖母小屋的眷恋,即便时光流转,那份情感也永不褪色。

娘家亲写的是作者的姑奶奶对娘家人的关爱和深情,同样也感动了我。姑奶奶住在城里,但对家在农村的娘家人特别亲,特别关怀。他们每次进城来到姑奶奶家,都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关怀。“娘家亲三个字,在盐城乡下孩子的童年记忆里,化作一件借来的红色确良衬衫、一支清凉的棒冰、一本新华书店的小人书,更化作姑奶奶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如春的手。

这篇饱含深情的回忆散文,以孩童视角勾勒出一幅城乡互动的温情画卷,更在不经意间揭示了中国乡土社会中一个永恒的文化命题——”娘家亲”所承载的血脉亲情与文化基因,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着惊人的生命力。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娘家”概念,远非一个简单的地理方位词。在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中,一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像石子投入水中形成的波纹一样,按亲疏远近划分人际关系。而”娘家”正是这波纹中最为特殊的一环——对女性而言,它是永远的精神原乡;对家族而言,它是血脉交织的证明。文中姑奶奶虽已嫁入城市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对顺潭港娘家人”掏心掏肺”的好,这种情感超越了时空距离与社会阶层的差异,反映了“中国人重家族,尤重母系”的现状,道出了中国亲情伦理的特殊构造。

吉培坤:乡间原野飘来的一缕清风

姑奶奶的形象,是传统“娘家亲”观念的生动诠释者。她虽居住在市曹家巷,有着“洁癖”的生活习惯,却始终以娘家人的冷暖为己任。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给予的不只是“各种罐头、点心、糖果”,更是一种无条件的接纳与认同作者的一句话:姑奶奶并没因我们是乡下人而有半点瞧不起这是一个孩童发自内心的对姑奶奶的评价。因为她肯定也看到不少进了城而疏远甚至讨厌、轻蔑乡下人的事例。

我们不是经常看到这样的例子吗?进了城,成了城里人,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看不起至亲至爱的乡下亲戚,特别是穷亲戚。《珍珠塔》这出戏就是对这种人的无情刻画和鞭笞,教训极其深刻。现在城乡流动越来越普遍和常态化,我们希望,像作者的姑奶奶这样的好人、亲人越来越多,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

《回到最初,回到永远》这篇也是以细腻的笔触、真挚的情感,讲述了祖母生命最后阶段的经历,展现了祖孙之间深厚的情感以及祖母坚韧的一生,读来令人动容。

文章通过祖母从确诊肠梗阻到最终离世的整个过程,探讨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亲情的温暖与力量。祖母在面对高龄与病痛时,展现出的对生活的无奈与对子女的牵挂,以及子孙们在祖母生命尽头的陪伴与不舍,都深刻地体现了生命的无常与亲情的珍贵。同时,祖母回顾自己一生的苦难与坚韧,也传达出一种面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即使历经磨难,依然对生活充满热爱,对子女充满深情,这种精神力量是文章主题的重要支撑。

祖母是文章的核心人物,作者通过多个细节展现了她的性格特点和生活经历。从她躺在推车上无力又伤心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她对病情的无奈和对生命的留恋;从她回顾自己一生的苦难,如“家里缺吃少穿”“最穷时招人白眼”等,可以看出她坚韧不拔的性格;从她叮嘱子孙要把自己的苦说给亲友听,可以看出她对生活的坦然和对子女深深的爱。祖母的形象立体鲜活,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对家人的描写也十分生动。父亲、二叔在得知祖母病情后的悲痛与无奈,弟弟开车抱祖母做检查时的忙碌,以及全家人在祖母生命尽头的陪伴与不舍,都展现了家人之间深厚的亲情。特别是弟弟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即奶奶牵着他到爷爷坟上痛哭,进一步深化了祖孙之间的情感,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文章的语言质朴自然,没有过多的修饰,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作者用平实的语言描述了祖母生命最后阶段的点点滴滴,如“头发蓬乱,脸色瘦削干枯,每一根深凹的皱纹都像魔鬼的手指,根根潜藏危险”,这种细腻的描写让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祖母的虚弱与痛苦。同时,作者在叙述过程中,也穿插了自己的内心感受,如“我竭力劝慰祖母,不怕,这里的医生也许有办法,但内心却在发慌”,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使文章更具感染力。

《我把村庄带回家》看来是作者倾注了更多深情的一篇力作。它描写了生活一种无奈的现代乡愁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最后的身影,将个体记忆与集体命运交织在一起,呈现了城市化浪潮下中国乡村的生存困境与精神挽歌。

作者以“拆迁”这一极具中国现代性特征的事件为切入点,通过母亲坚守的几分自留地、被推倒的红砖青瓦老宅、即将走散的乡亲邻里等意象,构建了一幅饱含痛感的乡村消逝图景。这种痛感不仅源于物理空间的消失,更来自与之相连的生活方式、情感纽带和文化记忆的断裂。

文章中反复出现的“红砖”意象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作者特意从废墟中捡起一块红砖带回家,这个细节生动体现了物质载体对记忆的保存功能。砖瓦不仅是建筑的组成部分,更是家族历史的物质见证,承载着”父母曾用大半辈子积蓄和多少年积聚的苦力”的生命重量。

母亲与土地的关系构成了文章最动人的篇章。这位“从没有丧失对土地的信仰”的农,在脱离乡村苦力后依然坚持耕种几分自留地,其执着远超经济考量,本质上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坚守。土地给予母亲的“踏实和自信”,是城市打工经历无法提供的生命确证。作者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农耕文明特有的情感结构——在播种与收获的循环中,人获得与自然节律相和谐的存在感。

的独特价值在于坦诚面对了作者自身与乡村的复杂关系。作者不回避年轻时“发誓走出这块土地”的决绝,也不掩饰如今”城市浮萍”的迷茫。这种自我剖析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青年人的精神困境:理性上拥抱进步,情感上眷恋传统。文章中引用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来设问,实际上是对乡愁的当代重构。当土地不再是被耕种的对象而是另作他用时,爱该如何安放?作者没有给出简单答案,而是通过“愧疚之心”的自我审视,展现了城市化受益者的道德焦虑。

其实,我自己何尝不也有过这种惆怅?前几年回到我曾经插队的地方,农田不见了,知青屋不见了,熟悉的乡亲也不见了。地上盖起了20层的住宅高楼,头顶上架起了沈海高速的立交桥,汽车奔驰而过,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因为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啊!这不也是一种乡愁吗?

《我把村庄带回家》最终呈现的是一种辩证的现代性体验。作者既清醒认识到“让村庄安全完整地活下去”只是一厢情愿,又坚持通过文字村庄带回家美好愿望。这种带回不是保守的带回,而是为快速前进的社会提供反思的参照点。文“莴苣香”的车厢细节表明,乡村并未完全消失,它以气味、味道、记忆等形式渗透进城市生活,构成现代人复杂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作者确实把村庄”带回家”了不是作为物质存在,而是作为精神资源。

这篇散文的价值不仅在于记录了一个村庄的消逝,更在于它启示我们:在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中,如何通过文学叙事来安放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如何让红砖的重量转化为思想的重量,如何使土地的体温温暖文字的体温。这或许是面对变迁最富尊严的告别方式。

感谢江华为我们送来了从乡间原野飘来的一缕清风。

(写于2025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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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华:陪祖母看戏(外一篇)

江   华:娘家亲(外一篇)

江   华:我把村庄带回家

【作者简介】吉培坤,男,江苏盐城人。1948年生,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农村插队,1969年开始担任民办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首批考取苏州大学政教系。毕业后一直在高校担任教学和教育管理工作,2008年退休。爱好文学,退休后创作了一些小说、散文、诗歌共60多万字。出版《七七级》小说散文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