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铁先生 

江铁:西北朝圣寄昆仑

江伟民/文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嘶鸣前行。江铁蜷缩在车厢连接处,头枕着随身携带的帆布包,身下垫着一张旧报纸混合着汗味、烟味与泡面气味的空气鼾声、咳嗽声、交谈声、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中,沉沉睡去……一双手始终伸向头顶,守护枕头的行囊。帆布包里有着数月来准备的徽州山水作,也有着笔墨纸砚一类的绘画工具……这是2010秋末的一天,一个画家正以最卑微的方式,奔赴西北朝圣的艺术之

江铁经历了一个时代出行的窘迫和无奈,但他也抓住了一个逐步走向繁荣的时代人们对艺术需求红利……黄山站上火车,到宣城站转车直达天水站……接着公共汽车,辗转进入一个个小县城里的艺术品市场。人一到,找个小宾馆放下行囊,就立马联系一家广告公司,印刷宣传单为自己打广告,写上手机号码,在人流多的市场、街道路口贴上一圈,然后就是等待用时间等机遇。大多时候,很快就有人上门看画询价……待上一周最多半月再去其他的城市……

这样的朝圣,一走就是十年。

江铁祖籍江西婺源,祖上开着酱油坊,是当地有名的徽商,家底殷实。清代中期至民国年间,血吸虫病在歙县流行了150年,不少村落十室九空。上世纪初期,江铁太祖携家带口来到岩寺镇上渡桥,购房买地,开辟新的家族版图。1970年12月,江铁就出生在上渡桥,只是那个时候,江家的酱油坊已不复存,曾经的富裕之家和其他普通百姓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徽商家族留存下来的家风、家教,以及在书画上的家承。江家祖上不仅识文断墨,且出仕者众,这是一般人家不可相较的。

江铁的爷爷江哲农就擅长国画,许多作品被当地村民裱成中堂悬挂。伯父江人凤,又名江歧,1948年考入上海美专西画专业,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后,在南京大学美术系毕业,那时候的美院院长就是著名画家傅抱石。江鸣歧曾任过淮安市美协主席师范学校美术教授,他的作品既有新安传统,又有楚地文脉。伯父时常带着学生来家乡岩寺写生创作,还在上小学的江铁也跟随伯父左右,聆听伯父教诲江鸣歧在淮安师范从事美术教育工作37年,1989年辞世。江铁的父亲江人彪亦是能书擅画之人,现逾九秩高龄,家中还有不少父亲的山水作品。江铁伴着渊源的家学和墨香长大。

说起自己的艺术之路,江铁说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家族传承。为了更好地提升技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报了合肥函授班,在黄山书画院学习3年,一年中有一个来月的面授,学校校长、黄山画派代表性人物张建中先生亲自为批改作业,这对江铁的书画技艺提升起到了关键作用。

左7为傅抱石先生,右一为江铁伯父江鸣歧先生

江鸣歧作品

生活无非七字: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果说你的书画技艺还不能用于赚钱养家时,那么就必须适可放下。江铁也不例外。1989年高中毕业后,江铁一面函授一面在屯溪一家机床厂务工。3年后,回到岩寺开店,做铝合金、切玻璃。作为岩寺第一家从事装潢的店铺,精准契合了社会发展需求,生意红火。只是时间一长,账务拖欠太多。每每向人讨要,作为店主还不得不做低伏小、谄媚讨好。这让为人纯朴正直的江铁甚是难受。几年后,竟是牙齿一咬,店不开了。江铁前往宁波,再次走向打工之路。2006年返乡后,又在歙县、岩寺开发区上过班,直至2010年,告别工厂,走职业画家之路。逝去的20年,虽人如浮萍,却信念坚定。无论身处何方,也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毛笔。古人云,十年磨一剑。但是一个成熟的有思想的书画家,十年时间远远不够,甚至需要一生的追求。在书画上,江铁有了前30来年的积累沉淀,越发爱上了这门笔墨上的艺术,他不再愿意把过多的精力消耗在俗务上。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大西北之行。

安徽省美协原主席张松(右)先生和江铁合影

徽州工匠 |江铁:西北朝圣寄昆仑

对于一个进军大西北的画家来说,旅途的艰辛只是此行的调味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江铁把眼光放在了异地他乡的景致上,放在了此行的目标上:尽自己所能把作品卖出去,换取一个家的生活资料;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中,师自然、耕笔墨、精造化、提修养……也正是这样的行走,江铁开阔了视野,笔下的作品也在不断变幻着模样。一个来自徽州的年轻画家,以“走江湖”的形式,逐步成长、成熟起来。

“艺术的真谛不在画室,而在路上。”这是江铁对行走的新的感怀。熟识他的人都知道,其山水作品不仅有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亦有着大漠戈壁的辽阔。西北大地教会他“墨分五色”的真义:戈壁的灰、胡杨的金、沙暴的黄、雪山的白、血阳的红,都是最原始的色谱。这是身居一隅、少有外出历练的同行所不具备的别样风格。行走中,江铁也遇到了不少书画名家,或许只是普通的交流,又或是简单的提点,对于一个有心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缘。

江铁作品

2013年,江铁在甘肃通渭时,偶遇安徽省美协主席张松先生。张先生得知眼前的年轻人来自黄山,在书画上颇有造诣,为了生计还在四处奔忙,在感叹和欣慰的同时不吝指导。张松作品苍劲遒美、神合自然,这在江铁之后的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现。“遇名家得指点”的例子还有很多。江铁也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有了新的理解。“读书让人明理,这好理解。走路也能增长知识,小时候明白不了,现在算是懂得了其中的真谛。”那一次的通渭之行,江铁迎来了西北“高光时刻”,他的斗方牡丹100一张天就卖100张。

在拉萨,江铁以其独特而精湛的画作被牧民请至蒙古包中,啃羊肉,喝青稞酒。几天下来,结识了许多朋友。江铁应邀为牧民创作,画青青的草原,蓝蓝的天空,还有那个腼腆的放羊妹……这里的海拔3700米,除了每年的8月温度宜人外,其他时间只能用冷和凉来形容。那次回家后,江铁在很长时间里都不敢吹空调。

江铁擅山水,画作以全景留白结合赋予画面空灵、悠远意境。在笔法上,通过密集的墨点和交错的线条表现山林的茂密质感同时融入写意的随性笔触,使树木、山石的形态既有具象的肌理,又抽象的笔墨韵味。墨法上,强调“墨分五色”浓墨的树丛、淡墨的云雾、赭石色的山石肌理相互交织,体现“以墨代色、以虚代实”的独特表现力。意境与审美上,画作多营造出宁静悠远、气韵生动的山水意境传递出中国山水“天人合一”的审美意境。

江铁作品

有名家认为,江铁的作品存在多重对话:徽州的秀润与西北的苍茫工笔的精密与写意的疏放传统的文脉与当代的表达。这些对立他的笔下达成和谐,或者说这种和谐是他的人生经历、阅历、游历的高度融合

2015年,江铁还在西北苦旅中行走时,接到了徽州区美协的电话。区美协改选,江铁接任区美协主席一职。虽说美协是美术家组成的人民团体、民间组织,江铁被电话从千里之外召回接任,无疑当地人早已认可了他的成就。之后5年里,江铁依旧每年去一次大西北,只是在外的时间少了不少。2020年后,他的朝圣之行告一段落。作为当地美协的掌门人,事务多了起来。而他要做的,就是集合同道中人,汇集集体力量,以活动、展览等形式,共同提升会员的书画技艺。

江铁以书入画,讲究笔墨。他说,把一个物件画得很像,大多两三个月时间就够了。比如说画个水壶,不少人一两天下来就能画得很像,但是真正的艺术要在像与不像之间。不像,但人们又能认出来是只壶,这里面有哲学的意味。越简单的画越难画,没那个功底拿不出来。因此,一个画家不要苛求少年成名,而要懂得沉淀的道理,正所谓大器晚成。

正当采访接近尾声时,江铁却和我们说起了他小时候上学的故事。一二年级在村里读,到了三年级就要过河去岩寺小学读。上学放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小时候很害怕,总要和同村的小伙伴结伴而行。有时候做值日,大家都回去了,自己一个人回家经过坟地时毛孔都会站起来。

一开始,我只当趣事听。稍一想,便明白了江铁说这段话的内在含义。是啊,人生路上,我们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同行者,也会在他们的陪伴下,走过某段特定的路程。但是,一生中大多数的路,都得自己一个人走。譬如说大西北朝圣之路,譬如说深夜孤灯下的技艺提升之路……穿过坟场的恐惧,只是下意识的,并不存在风险;而初心认定的艺术之路,其间的坎坷曲折却是实实在在的。只有认定方向,坚定信念,才会到达成功的彼岸。

江铁不是天才型画家,没有少年得志的光环他的艺术扎根于真实的土地与生活。他从徽州出发,向西北跋涉,最终又回归故里。如同门前的丰乐河,流出山涧,汇入江河,投身大海。确定了目标,只须一往无前

那是他的江湖,也是他的朝圣。

2025.9.20于至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