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立荣:砚田墨海一孤舟
江伟民/文
仲秋前夕，在岩寺水街偶遇胡立荣，一番深深浅浅的交流，心中杂陈五味。说其深，胡立荣把自己一个花甲的轮廓娓娓讲述开来，有始有终；说其浅，总觉得他如一浮萍，仿佛活在世俗之外，不沾尘埃，更少波澜。这样的表述，或许过于复杂。简单地说，我需要时间去慢慢领悟他的过往，他的执着和心境。
胡立荣辗转砚雕书画一行，弟子不少，朋友亦多。可他的淡雅宁静性情，却如一叶孤舟，不喜任何喧嚣，不喜矫揉造作，更愿本心相持，不疾不徐默默前行。
胡立荣祖籍绩溪扬溪，祖上经营着徽州传统糕点生意，是当地数得着的小康之家。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场大火，百年祖业，毁于一旦。好在歙县潜口（现属徽州区）有分店，胡家老小十余人投奔避难。新中国成立后，糕点作坊公私合营，胡父成了合作社的一名职工，后调入岩寺合作社。1964年冬，胡立荣在岩寺出生。胡父退休时，哥哥顶了班。这也是当时政策下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立荣一生布衣，辗转多地务工维持生计，凭着自己的砚雕技艺和绘画功底，踽踽独行。
天分这东西，说起来玄乎，却又真实存在。相较于某一方面，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很大。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差异，世界才会越发丰富多彩。对于胡立荣而言，他特别喜欢画画，也有天分。给同学画像，稍稍几笔就能勾勒出人物轮廓。那时候没有纸，就捡块带色的粉石在青石板上画，终日乐此不疲。1983年胡立荣高中毕业时，已经有了一定的绘画功底。斯时，安徽师范大学的几名师生来到歙县开书画辅导班，胡立荣听到消息后，向父亲软磨硬泡了几块钱报了名——现在活跃在黄山画坛上的多位名家，都在辅导班上过课，成了胡立荣的同学。那也是胡立荣首次从基础开始系统性的书画学习。
那段时间，胡立荣如同魔怔一般，天天往返于家和培训班之间，来去20公里，白天强化理论学习、钻研技法，晚上通过不断练习把理论融合到实践之中。第二天又要早早起床赶赴课堂……画笔在他手中不像工具，倒似多出来的一丝灵犀，勾皴点染着未来的人生。
培训结业后，胡立荣入职徽城服务部。那时候待业青年多，想进徽城服务部就要过一道“门槛”，考核绘画水平。胡立荣顺利通过考试，从事吹塑画设计工作。只是时间不长，吹塑画一行式微，胡立荣就又跟着师傅学起了砚雕。几个月时间，他雕的歙砚《牧牛图》，也就两个手掌大小，就卖了700元。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可是个很高的价格。《牧牛图》造型简洁，端庄大方。牧童手持横笛，跨坐牛背，柳叶含翠，水纹波动。服务部负责人方钦树十分高兴，直言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才。
胡立荣作品
要说基因传承，胡立荣本该对应在徽州传统糕点上。可他偏偏在砚雕和绘画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悟性。基于砚雕上的突出成绩，经方钦树之子、砚雕大师方见尘介绍，胡立荣来到休宁海阳中学校办工厂当砚雕老师。
那时的校办工厂，大多是铁司局职工子弟，懒惰成性，不务正业，一个班级被搅得乌烟瘴气。胡立荣天性温和、为人谦逊，这些做人的优良品质，在“铁司局二代”面前，起不了丝毫的威慑作用。你上你的课，他睡他的觉。胡立荣觉得憋屈却又无可奈何。
可为人师表，该上的课还要上，该传授的知识还要传授。原本话语不多的胡立荣突然间口若悬河起来，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唤醒那些“装睡”的人。他从叶氏狩猎婺源砚山偶得龙尾石讲起，通过精彩的故事，让学生们逐渐喜爱上这门课程。后来学校又从婺源农村招来一批学生，他们的学习劲头很足，课堂秩序逐步恢复。来自婺源的这批学生中走出了一个砚雕大师，成名后谈及胡立荣曾经的教诲，一脸敬重：“胡老师常说，每一件作品都带着雕刻者的灵性和温度。石头不会说话，你们要学会通过自己的雕刀让石头说出话来。”
一年后，胡立荣回到徽城服务部，紧接着又被派往屯溪乡镇企业局创办的“文雕苑”公司。公司设在岩寺，主打雕砚。这对胡立荣来说，等于是在家门口上班。可惜当时经济大潮风起云涌，公司仅两年就解散了。1987年，胡立荣在岩寺老街上盘下一个老房子，前店后铺自立门户经营歙砚生意。“自己经营，时间可以自己做主，可以自由地画点画。”
这一年他结识了黄山市332地质队的程明铭，两人成了忘年交。程先生是歙县富堨人，对歙砚砚坑研究广泛，经他勘探发现了许多可用的砚坑，大谷运龙首砚坑就是其中之一。经程明铭介绍，胡立荣还到大谷运当了数月砚雕师傅，那批学徒中后来有两人成了歙砚界省级工艺美术大师。“刻刀要听石头的心跳，刀石一体，精品可出。”胡立荣善于思考，说出话来带着哲思。
胡立荣白天雕砚，夜间握管。他擅画人物，亦涉猎山水花鸟。所出人物作品，仕女眉眼含情，佛像端庄慈悲，笔底总带着徽州的灵秀。这期间他年年选定时间外出游历，北京的胡同、南京的秦淮河、西安的古城墙，到一处画一处，颇有神韵。“专注于某一项工作，这叫低头做事，需要认真对待。但是，也要学会抬头看天，走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能够开阔我们的眼界，提升作品的品味。”
十年沉淀，以砚磨性、以画修心，胡立荣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情翱翔。1996年，温州青田一家外商独资企业，要拓展大型（佛像）高浮雕石雕镶嵌业务，高薪招募美术设计。当时的外资公司很吃香，待遇高。胡立荣从《美术报》上看到消息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寄出近期创作的佛像作品，很快就通过了公司预选。
胡立荣作品
胡立荣来到青田，面试现场创作佛像图，公司当即与他签订了合同,月工资2000元。这在上个世纪中后期，已经是极高的待遇了。这是他真枪实弹闯出来的机遇。胡立荣所在的设计部有15人，大多是大中院校的科班毕业生，还有下海入职的美术老师。在青田，他待了18年。
佛教壁画，大多为沿海地区及台湾的一些客商所喜好。每次接到订单后，设计部人人出一张图纸，公司进行初选，然后交由资方认定。胡立荣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接受系统的美术教育，却凭着一股灵气，他的画稿十次有九次会成为客商相中的定稿。所画观音低眉，能让人听见杨柳枝拂过玉净瓶的声音；所画罗汉开怀，一个大肚子把人们所有的烦恼和不快容下。胡立荣成了公司老板眼中的香饽饽。
胡立荣（左三）
胡立荣（左一）
那时候，客商一来，公司都要安排游玩，胡立荣必定是公司安排陪同的人员之一。18年间，他踏遍了佛教四大名山，少林寺古松、普陀潮音皆化作笔下梵境。然而尘世并非净土，同事之间为了一己私利，互相倾轧之事时有发生。胡立荣在公司表面上工资最高，而拿到手却不是最高的。按他的话说，自己情商低，不懂得迎来送往。公司用他，看中的是他的技艺。而那些“高情商”的同事，却能够让公司高层器重，获取工资以外的收入。这些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胡立荣并不知道，只管一心做自己的事。一个朋友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告诉了他。胡立荣看不惯这些蝇营狗苟，于是决定远离，自得清静。
2010年，胡立荣还为东莞收藏家麦润光画了一幅奥运人数长卷，绘画了51个2008年奥运会金牌得主，一人占幅一张四尺宣纸，加上前后题跋，甚是状观。麦润光收藏后十分高兴，他对胡立荣说，“小胡啊，以后有人发现我的收葳会地震的，到时候你就出名了！”
胡立荣与东莞收藏家麦润光
2014年返乡后，他还在徽州区云鹤书画院当过几年的专职画师，2018年金融危机后回到家中，以卖画为生。新冠疫情之前，他的作品能卖个小几千；疫情之后，艺术品市场愈发紧缩，不少人转行谋生，胡立荣坚持了下来。
让他欣慰的是，儿子在上海复旦大学完成本硕连读，一毕业就进入上海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年薪数十万元。一个家庭的窘迫，有了质的改善。
如今的胡立荣，依旧守着水街的家，每天铺开宣纸画画。他依旧话不多，低调得像岩寺老街上那块不起眼的青石板，可一拿起笔，眼里就有了光。有人问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他说：“啥都能不干，不画画不行。”这份对丹青的痴迷，就像徽州山间的墨晕，浓得化不开，也香了他一辈子。
2025.9.21于至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