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残疾女人的幸福指数

吕丹霞

我总以为,姨妹的快乐,是藏在那些无人问津的草木深处的。

的秋日,山野是慷慨而富足的。板栗熟了,浑身的刺毛张开来,像一个个蜷缩的小刺猬,经不住秋风一摇,便“啪嗒”、“啪嗒”地落在厚厚的草丛里,滚进枯黄的落叶中。它们的主人,那些守着老屋、洋楼及田地的老人们,是并不在意甚至心痛的。年轻人走南闯北,汇回来的钱比这一地零散的果实要多得多;老人们自己呢,吃用不尽,心思便也淡了。于是,便任由这些褐色的果子在草丛里静默地躺着,有的被虫蚁噬出细密的孔洞,有的在夜露与晨霜中渐渐软化,终而回归泥土,完成一场沉默的轮回。若有外乡的女人挎着竹篮来捡拾,他们反倒高兴,觉得这废弃之物总算有了些许用处,还会热心地指点哪一片落得最多。

我的姨妹,便是这捡拾队伍里最特殊的一个。她因为先天的缘故,手脚总不如常人那般利落,走起路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微微摇晃的韵律。她的丈夫在远方的工地上挥汗,儿子在县城的中学里寄宿,她便随着退休的父母,闲居在故乡的乡下。村头牌桌上的嬉笑喧哗,是她日常的消遣;而深入山野的采摘,才是她灵魂真正的放风。

一个午后,昨夜的大风刚歇,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草木气息。她独自去了五里外的一个村庄,在那片无人看管的板栗林里,她弯下腰,目光像最精细的篦子,梳过每一寸草丛。她的动作是慢的,甚至于有些笨拙,但那慢里,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虔诚。发现一个裂开的板栗球壳,那褐色的果实半掩在绒壳与枯叶之间,她便像垂钓者见着浮漂猛地一沉,会低低地、惊喜地“呀”一声。然后,她并不急着用手去剥——那坚硬的刺毛于她是不便的——她从容地取出随身带的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层绒壳。当一颗饱满油亮的栗子“噗”地一声,完完整整地跳脱出来,躺在她不算灵便的掌心里时,她那漾开笑意的脸上,便焕发出一种光采,仿佛匠人打磨出了一件绝世的珍品,农人守望的庄稼终于结出了最饱满的穗子。她所沉醉的,正是这“发现”与“取得”之间,那份最原始、最纯粹的喜悦。

不到两个时辰,那只蛇皮袋竟已满满当当。她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着这沉甸甸的收获,犯了难。回去的路不近,这分量于她是沉重的。恰巧,林边有位佝偻着担着空淤桶的老人,一直静静地瞧着她。姨妹便扬声求助,请他帮个忙,将这袋栗子扛到她停在不远处的电动摩托车上。

那老人放下担子,踱步过来,脸上挂着些故意装出来的不情愿,打趣道:“你’偷’了我的板栗,倒还要我替你出力呀?”

风是柔的,话是笑着说的,空气里并无一丝火药味。姨妹也笑。他们都明白,这满地遗珍,于主人是赘余,于拾取者是乐趣,这本就是一桩两相便宜的美事。说归说,老人还是弯下腰,轻松地起了肩,将那袋栗子扛起,乐呵呵地替她送过去。临别时,老人想起什么,又转向柿子林中——此时柿子也成熟了,用衣襟兜了一捧绿中泛黄的柿子来,不由分说地塞给她。“拿着,都熟了,落在地上也是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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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算完。老人仿佛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懂得这片山林价值的知音,那份分享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他像个经验丰富的向导,指着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山里人特有的自豪:“喏,瞧见没?那边还有一片子树,比这些老树更高,更茂盛!树冠都蹭着云彩了!”

他接着说,那些参天的子树,主人是更懒得打理了,熟透的栗子噼里啪啦地落进厚厚的腐叶里,也无人捡拾。树上的茶球,仿佛跟秋风约好了似的,绽开一批,便落下一批。“你今天看着捡干净了,过两天再来,保准又给你铺上一层金疙瘩!”他乐呵呵地补充道,语气里满是对这片山林慷慨的赞叹。板栗树也通人性,越砍伐,新发的枝条反而越精神,来年结的籽儿也更繁密。

他意犹未尽,又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什么山野秘辛般,指向一片被墨绿松针笼罩的坡地:“除了这些,那片枞树林里,八月间的枞树菌才叫一个多!那东西有灵性,长得快,清晨采过的地方,傍晚再去,又能见着新冒出来的小伞,总也采不尽,就等着有缘人呢。”提到另一种山林的石灰菌,他更是仔细比划起来:石灰菌伞盖厚实硬邦,得晒能吃,而且有的不能吃,而另一种看似石灰菌,伞盖薄,软韧,却不是石菌,鲜得很!这山里头的学问大着呢,哪些是宝贝,哪些碰不得,我们这些老骨头才分得清,你们可不敢乱来。

正说着,几个结伴捡茶子的女人提着竹篮,笑语声像摇响的银铃般从旁经过。尽管是大摘之后“茶林清洁工”,她们篮子里,捡到茶籽同样堆得冒了尖。姨妹看着自己沉甸甸的蛇皮袋,又摸了摸布兜里老人硬塞来的柿子,心里那份收获的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她将这些秋日的馈赠——如同春日里珍稀的蘑菇——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却很少独自享用。她仿佛成了一个快乐的自然中转站,将山野的精华,连同发现它们的喜悦,一起分送给邻舍与亲友。

渐渐地,她的名声在这片充满人情味的乡间传开了。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手脚不算利落、却总带着暖意的女人,独独醉心于这寻觅与发现的乐趣。于是,温暖的信息开始主动向她汇聚:谁家山上有多年无人料理的老果树林,哪处山坳里的蘑菇最多,又或者谁家园子的柚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快熟了——总会有人捎信给她,或是默许她随时前去。在这丰饶的乡土上,这些自然掉落的果实,早已褪去了“偷”的嫌疑,化作了一种可以随意赠予的、温暖而质朴的人情。

这光景,常让我想起过去的年月。姨妹虽生在农村,长大后,家里也曾咬牙花了钱,为她买下一个城镇户口。那还是改革开放初年,农村的税赋还是不少,就连自家房前屋后栽种的几棵果树,也要折算成钱粮上缴。谁能想到,不过二三十年光景,天地便翻了个个儿。如今,不仅所有的农业税都免了,种地的农民还能拿到政府的补贴。这片土地,重新变得诱人起来。姨妹,以及许多像她一样,曾千方百计将户口迁出去的人,如今又心心念念地想迁回来。那些在城里打拼的,退休的,都开始将目光投向这片曾经的故土。

原因无他,只因如今“乡下”二字,早已不是贫穷与落后的代名词。城里有的,电视、自来水、网络、天然气,农村一样不缺;而农村有的——这广袤的土地、清新的空气、自家园子里不施化肥的蔬菜、满山跑着的土鸡——城里却不一定能有。这一方水土的份量,在游子的心中,便一日重似一日。于是,我们便常常看到,那些在节假日驱车归来的儿女们,一进家门,便直奔父母的菜园、果园,进行一番快乐的“扫荡”,将青的蔬、红的果,尽数装入车后备箱,那架势,真如故事里 “鬼子进村”一般。常,这些鬼子“扫荡”完自家的仍不满足,还去骚扰邻家的,“互取有无”已经成常态,而留在家乡的老人们,则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乐意看到自己辛勤劳作的成果被城里人如此“掠夺”,这掠夺里,满是骄傲与慰藉。

这,或许便是姨妹——一个乡村的残疾女人——幸福感的丰厚土壤。她的幸福,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这片土地本身的丰饶与安宁,在于这人与人之间不再锱铢必较的宽厚与温情。她的采摘,与其说是一种爱好,不如说是一种仪式,一种与土地、与季节、与这崭新乡村生活的亲密对话。她在草木的枯荣与果实的得失之间,找到了自身存在的、宁静而饱满的价值。

这不禁让我想起古人的智慧。《管子·牧民》中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如今的乡村,便是这古训最生动的注脚。当物质的仓廪日益丰实,人心的仓廪也随之变得开阔而柔软。那一地无人捡拾的板栗,那几句热络的指点,那主动相邀的信息,无不印证着这“衣食足”后的“知荣辱”与“知礼节”。这不再是那个颗粒归公、界限分明、甚至因匮乏而彼此戒备的时代了。这是一种有温度的、带着人情味的富足,是一种真正的、内里充盈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气象。

夕阳西下时,姨妹骑着她那辆小小的电车,载着满袋的板栗和柿子,慢悠悠地行驶在回家的村路上。她的身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与路旁金色的田野、袅袅炊烟融为一体。我想,她的幸福指数,或许就像她袋中那些饱满的栗子,沉甸甸的,不事张扬,却有着最坚实的内核。那内核,是秋日阳光的暖意,是草木零落的芬芳,是这片土地上,重新生长出来的、叫做“希望”的东西。

作者简介:吕丹霞,生于1962年9月28日,湖南邵阳县人,中共党员,经济师,1979年服役,先后在县人行市工行工作。著有散文集《记忆中的孤帆远影》上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