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气,从二楼的窗户望去,对面是一家汽修店,汽修店的隔壁是一家家居装饰店,据母亲说,店老板从前为我们家做过装修,门窗、玻璃、门框等等都是请斜对面的邻居安装。
我不懂其中的缘由,问母亲:“为什么要请他们呢?”
母亲说:“因为大家都是同一个姓。”
如今留在小镇并且日子还能过下去,当属早年间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他们开店、开超市、开婚庆影楼、服装店、快递店等等包揽整个基层乡镇的全部业务,隔壁邻居新开一家洗车店,十一假期观察几天发现生意还可以。
即使是十一假期,小镇的人流量依旧很少,开店的、摆摊的商家比顾客多得多,因此显得小镇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纵然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也好似被笼罩在灰蒙蒙的萧条里,人在其中无论做什么,总是感觉提不起劲,节奏缓慢,恍如垂垂老矣。
不过,镇上的一切变得现代化,道路崭新,大红色中国结街灯,一排排楼房拔地而起,醒目的小汽车来回穿梭在街道,几家大型超市、五金店、土特产店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一些老头聚在店门口打扑克牌,反反复复沉浸在乐此不疲的游戏中,脸上的表情闲适而安逸。
年少时我很怕这种表情,觉得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无聊头顶,整个人交代在小镇是多么恐怖的事,内心渴望远行。
一定有很多与我相同想法的少年人,所以现在很少看到年轻的建设者,眼前的一切跟我从前的印象浑然不同,那时的小镇是破旧的鲜活、生机盎然。
记得读小学时我需要一本新华字典,嚷嚷着母亲给我买,她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崭新的新华书店,我指着玻璃柜台里鲜红色的新华字典,对她说,就要这本!母亲当场买下来。买完字典,我跟着她买家里需要的物资,镇上人多,熙熙攘攘,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店,全走到头不觉得累。
现在的书店潦倒、破败、杂乱、柜台上积攒厚厚的尘土,店内横七竖八一片凌乱,大门紧闭似乎有歇业的迹象。一晃三十年过去,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没有什么可以永垂光鲜。
安逸和闲适在母亲脸上是看不到的,她总是一脸忧愁、急急忙忙要办很多事:给姥姥采购米面粮油、瓜果蔬菜、浇灌菜地、要维修水箱、安装窗帘、家门口的门窗和地面因常年无人在家而被破坏(需要处理)、缴水电费、保险费…..还要回老屋看看。
一切都要在几天之内迅速完成,母亲在外生活几十年,继承在浙江工作的精髓:高效、快捷、自律、完美主义,精准得好似一台精良运转的机器分毫无差,踏实周密到无懈可击。
对于小镇上的商家,我因为回来少一概不熟,所需事项大都帮不上忙,只能充当一些跑腿工作,可门窗地面连续被破坏让母亲一筹莫展,我提议找警察处理,母亲不确定的眼神望着我:“行吗?”
临去之前,母亲犹豫不决,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上班,再者与本地的权威部门打交道,一向不是她所擅长的领域,我们一同赶到镇上派出所,值班民警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士,身材中等,腰间别了一串钥匙,身穿蓝色警服,手里捧着保温杯,听到我们的来意,他从值班室的椅子上起身站到门口,以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问母亲:“什么事?什么缘由?什么诉求?”
我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站着,母亲在我前面,彼此间隔一段距离,她面对民警如实禀告。警官听完之后眼珠子来回转着,表示他也没有办法,派出所的监控没法覆盖到每家每户,尽管这是事实,可每到谈话进行到此时的熟悉语气,总是令我想起成长过程中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无力、被动、消极、没有办法…..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令人无比扫兴。
“正因没有办法,所以我们才来找警官您。”我接过话头加重语气对他说,他从门口走出到屋檐过道,“我们人常年不在家,在浙江生活,每回一次房屋便被破坏一次,无奈之下才找到派出所,新伤旧痕,现在的房子千疮百孔,咱们普通老百姓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房子在您眼皮子底下从新房成为破房,您说是不是?”
警官当场给出建议并答应去现场看看,他从廊檐走到院子,喊出派出所另一位胖乎乎的年轻同事,这位警官年轻,一脸热情洋溢,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是镇上为数不多我见过的年轻人。
母亲骑车带着我在前面引路,警车没有鸣笛开到门口,两位警官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回勘察并提议说,你们要安装监控,正门口安装一个,房子左侧也要安装一个,门口地面用篷布保护起来,玻璃窗全部糊上纸板加固,说着又指出安装监控的位置,放在哪里最为合适。

母亲依旧不放心,又对警官开车到门口的行为满是感激,几乎是虔诚的领着他们前前后后巡逻,戴眼镜的警官从裤兜掏出手机,给我们展示他老家的房子他所布置的监控,边看边说:“你看看,这是我的老家,网上买个监控两三百块钱,直接连上手机就可以看到监控画面。”
年轻警官补充说;“一定要安装监控,一旦设监控,周围就会有所忌惮,你们人常年不在家,不安监控怎么放心?”母亲点头称是。
“不过,平时我们经过的时候也会帮忙看着点,最主要还是安监控。”
谈话到这里,已经没有芥蒂,我们对小镇警方的工作感到暖心。
送走警官,我们加重安装监控的决心,母亲已经物色好一家,只是店老板不在,要等上一阵子。小镇的工作效率不比城市,也不是一个电话就能得到上门服务的机会,一切都以店老板的工作优先级与性价比而排序,反正事情最终会解决,等着瞧好吧。
监控终于安装成功,解决一件大事,母亲非常高兴,对安装到手机里的软件总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让我教她怎么进入页面,怎么使用功能,对新事物的接受度颇高的母亲,内心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她此前买过监控,但因为不懂,托人买的监控是旧式的需要安装网线,没人懂网络安防和布局,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堆积在房子的一角落灰。
我问她:“怎么不让父亲弄?”
母亲说:“他也不懂。”
安装好监控,天色渐晚,我们打算回老屋一趟,母亲骑车带我过去,还是从前的路,但已经好走多了,田野一片郁郁葱葱,蟋蟀发出低沉叫声,周遭的一切无比安静,静得能听见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吠声。
在主路骑行一阵子拐到小路,路边杂草丛生,长势凶猛,小路几近被覆盖,周围安静得可怕,不知道植物深处会有什么东西忽然钻出来咬你一口,即使是曾经熟悉的地方,但隔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母亲的陪伴,我压根不知道怎么走,周围的环境全变了,良田变成桃园,乡村变成荒野,杳无人烟。
老屋腐朽,已被植物夺去生存空间,屋里屋外全是荆棘一片,植被茂密似乎变成动物的天堂,不知名的鸟儿飞来飞去,树上结的柿子被吃个精光。虽然还有极少数人在这里生活,但仍旧掩饰不了其中的荒凉景象。
母亲开了门,屋内保存的还是多年前的气息:阴凉、清冽、静谧,时至今日增添许多破损但并不潦倒,即使被植物侵占显得暗淡也还辨认得出其中颜色,并非一无是处。
陪母亲去二楼关好门之后我在柜子里翻找之前的相片以及历史旧物,母亲看天黑等不及,脾气一上来不停催我,我一开始忍着,后来忍不住回呛她:“你的事情重要,我的事情就不重要?”找完东西,屋外开始下雨,母亲找出一把还能用的雨伞递过来,一边数落我:“等下烧饭要晚了,让你快点非要不听”我心里很烦,不想理会。
又到绕奶奶生前的屋子,门口有一棵桂花树,屋外一片狼藉,我内心并不悲伤只觉空落落的,奶奶已经安息,这就是她的魂牵梦萦之地,但还是打算去坟前看看。
母亲在前开路,道路泥泞,雨点密集,我们几乎半截身子淹没在杂草中,一边劈开一边艰难穿行,深一脚浅一脚趔趄着,因为人迹罕至四下无路,每走一步好像在荒漠中的流沙中塌陷下去又不得不把自己拔起,继续前进。
母亲甩开我一大截,穿梭在荒芜中只有无尽的野草蔓延和无穷的死寂,儿时每到此时总会炊烟寥寥伴随此起彼伏的各家各户声音,此时烟消云散恍如一场大梦了无痕迹,心底出现一个声音:奶奶,我们来看你了,好好安眠吧。
雨越来越大,我们原路返回,母亲穿上雨衣我撑着雨伞,她骑车带我回去,一路上我询问她每家每户的情况,从母亲的叙述中他们不是去世就是迁移,留下来的不过两三户,曾经的繁荣也都人去楼空慢慢凋敝。
取而代之的是规模化的种植与养殖,大概有政策进行指引和组织管理,乡村以一种我不认识的面貌焕然登场,几十年光阴过去,这里悄然无息变得陌生无比,就像曾经的离开不声不响,许多人至今杳无音信,一场精神上的流亡从此开启。
从小镇离开的人拥有两面人生,一面艰难跋涉,另一面奋力前进,这两段历程共同交汇影响形成现如今。
只在一个瞬间,眼前浮现一幕幕的场景:许许多多的祖祖辈辈大半生在来与回的路上迁徙,或许艰辛或许不易,但离开或是回归都不是目的,如何度量这场精神上的流亡才是最终结局,而接受自己对于过去的否定与逃避的过程,则是有效化解内心的方式之一。
寂静的身影融合在夜色里,在另一边遥远村落中,还有姥姥家门口的微弱灯光为我们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