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县安乐窝旧址古石柱考

霍德柱

(一)

   昨天,暴老师刷到了一则抖音,说辉县百泉安乐窝旧址发现了一些旧的建筑构件。而小七也恰好转来了一张旧石柱照片,暴老师立马认出它与抖音中一闪而过的石刻构建中石柱是一样的,这根石柱乃安乐窝旧物无疑。因是照片,只能看到一个有字的侧面,至于柱为几面,其他面有没有文字或纹饰,那就不得而知了。

   安乐窝太有名了,文化内涵极其深厚。若此根石柱确为安乐窝旧物,其文化价值自然很高;况且还有一则18字的题名呢,其价值当然不止翻倍。那么,这则题名该怎样释读?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题名的释读并不困难,即:

   丁酉春三月廿四日,崧少山人鲲同侄昂来谒。

   别的字倒也好说,惟有字让人犯难。此字有残缺,左半部不易释读,加之书丹者有意隶化,导致释读艰难。后来,暴老师从左下部的四点悟出此字乃,并且从行文口气上判断,此柱乃“崧少山人鲲”所撰所书。他有意复古,用古隶作书,但揉进了不少自己的东西,但臆造的成分重了些,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隶书以汉隶为天花板,后人即便有意复古,精学苦练,想超越是很难的;直至清代,隶书才在金农、邓石如、伊秉绶、桂馥、何绍基等人手中有了质的飞跃。从此柱呈现出的整体感觉看,作者崧少山人鲲的隶书很是一般。我们在豫北一代看过不少类似的东西,大多为明代的,推测那时可能存在有意复古汉隶的风尚。因此,这根石柱大概率是明代的。

   那么,崧少山人鲲是谁?他与安乐窝乃至苏门百泉又有哪些渊源?

(二)

   查找“崧少山人其实很容易,很快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卷五十三《苏门山部艺文一》的一则资料就能让我们释疑解惑,即“崧少山人张鲲”所撰《游苏门记》:

   予蚤年十二三,常闻上客谈苏门山水之胜,神情辄向往云。嘉靖岁丁酉春,予宦游来,自江西趋入苏门山。三月二十有四日,礼书院中孔子庙庭,临百门泉。泉出遍地,绕苏门山之麓,如扶珠树,不可计数,即济南诸泉不若也。叹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今观之,岂不信哉?”甲辰,谒卫源祠。仄磴西通,访康节先生安乐窝故址。过东峰,登孙登啸台。有空同所撰碑记石,摧折碎裂,漫不可读。嗟嗟,曾几何时,顾已尔尔,感慨系之。南转山椒,憩三仙洞。土多瘠而民贫,曰此真隐地耶。因思四皓在商山,夷齐去首阳,秦人避武陵,予咸尝览眺,然其地尽不毛。夫惟不毛,是以不欲,高人之踪,庶能久托。不然,人将争夺之,虽欲长隐,得乎?乙巳,方令纲张宴于书院敷教堂上。顷与遍读庭下及壁间诗文。其夫子庙东阶,碑一通,则洛阳大老晦庵刘公所作记也。且称书院原止祀邵子,颇议邵学不同孔子、程子,后之人遂不较轻重,竟以从祀,诸贤或未必贤者,滥升庙庭而抗礼。予稍稍疑其不类云。惟吕泾野、王南原、李石叠、高苏门、王潼谷若干首,可讽诵,他无所考也。丙午,游白云寺。寺去书院盖五十里许,构绝壁山坳中,殿侧有二泉,东西井甃,共汇一池,流才数步,宛转入石渠,便潺湲奇绝可爱。道由卓水,观北阳寺、官庄、褚丘店、早生、焦泉,民各淳朴,有古风,予甚悦之。归来泉上,徒有卜居之念,力实不及耳。又明日戊申,观书院重修碑记,盖正德末年相州崔史后渠公所著文,大抵论士风颓振之自,终篇寓训规,特于风化有关焉。方令,太原人,学积行纯,雄才小试,太史王中川嘉其器度非常,政成而有余裕,礼恭而非伪为君子,谓为知言且知人。令又述川里三湖佳丽幽雅,请往游,谢病未能也。四月己酉,崧少山人张鲲记。

   此文乃崧少山人张鲲所撰,记载“嘉靖岁丁酉春”时“宦游来此”,乘兴游览百泉书院孔庙、百门泉、卫源祠、安乐窝、啸台、三仙洞等处之情景,后又在县令方纲的陪同下,至白云寺游览。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三月二十有四日”这一天“访康节先生安乐窝故址”。如此,《游苏门记》所载与石柱题记互为印证,严丝合缝。石柱中的丁酉春三月廿四日即嘉靖十六年(1537)三月二十四日,崧少山人鲲即张鲲,号崧少山人,他的侄子是张昂。

   那么,张鲲又是谁?为何号崧少山人?又有何公务至苏门?

(三)

   查明熊过《南沙先生文集》,其卷一存《赠崧少山人序》。文中借考释“少”所指,由山及人,以白居易、李渤、张彪比之,强调崧少之盛。最终借万邦宪之口,点出“山人姓张氏,名鲲,字子鱼,起家进士。由考功副郎累资来董蜀士”,称赞张鲲入蜀,徐而论世,闻其真淑而文,察才考功,皆足以自充其盛也。可见,张鲲字子鱼,进士出身,曾以四川提学的身份赴蜀选拔人才。

   再查《大清一统志》卷七十《开封府·人物》,有《张鲲传》:

   张鲲,钧州人。正德进士。为吏部主事。嘉靖初,以议礼被杖濒死,直气不屈。历官布政使。工诗文,与三原马理等齐名,号称八俊。

   钧州者,得名于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因境内有古钧台遗迹,改颍顺州为钧州。明万历三年(1575),为避明神宗朱翊钧名讳,改钧州为禹州。查《乾隆禹州志》卷七《宦迹》:

【辉县石刻】辉县安乐窝旧址古石柱考

   张鲲,字子鱼。中丙子乡试,连登进士。王文庄识为伟器,授吏部稽勋司主事,验封司员外郎,调考功司。议大礼,杖击濒死,直气不屈。工诗文,与三原马理一时名达,共称八俊。以直言忤时,出补煳广右参议。升按察使副使。寻改四川提学,刊《二业》并《学古编》、《四礼图》诸书以传世,集名俊于书院,造就甚多。升湖广左参政。复以提学考贡例谪山东,添注副使,仍摄提学河道临清兵备。后升江南右布政使。慨然疏归,讲学辋山,一时从游甚众。所著有《东山集》《崧少漫稿》。

   可见,张鲲是禹州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在大议礼事件中表现突出,名闻天下。其于嘉靖十六年(1537)“宦游”至苏门。据《游苏门记》,三月二十四日,首先礼书院中孔子庙庭,然后再游其他景点;三月二十六日(乙巳),县令方纲“于书院敷教堂上”宴请他;即便至白云寺,仍强调寺去书院盖五十里许;同时,他对书院周围的碑刻、名人诗文题记议论颇多。可见,此次赴苏门百泉书院,应是以提学的身份来考校人才的。

(四)

   张鲲善诗文,此次赴百泉书院选拔人才,自然留下了不少墨宝。除上文所引《游苏门记》外,还有:

   山抱天根净,波函月窟深。名窝封宿草,首尾向谁吟。(张鲲《安乐窝》)

   野旷回舟际,波清返照前。珠花扶玉树,诧拟济南泉。(张鲲《百门泉》)

   拟种南山秫,先投北阙书。倘无戎马说,此地吾可庐。(张鲲《百门思隐》)

   这三首绝句皆用常典,不外乎乐山乐水,洗尽尘虑,兴发世外之感,缺乏石破天惊式的真知灼论,意境一般。其内容倒是与《游苏门记》的描述吻合得很,可见这三首诗与《游苏门记》、那根石柱都是一体的,密不可分。既然石柱犹存,题刻仍在,那么,会不会这三首诗甚至于《游苏门记》也已雕凿入石呢?说不定,以后在百泉还能见到张鲲这几篇作品的石刻呢。

   说起张鲲的诗文,最出名的还是邹平县醴泉寺范公祠“崧少山人张鲲石刻绝句”。据清王士禛《池北偶谈》,邹平长白山醴泉寺,即范文正公画粥处。四山环合,一溪带潆。溪上有范公祠,祠中多前代石刻。其中就有嘉靖十三年崧少山人张鲲的八绝句,传世者有五:

   危阁烟霞出,峰檐麋鹿来。春泉落西涧,声绕读书台。

   台前碧玉树,叶叶上青霄。工师求大木,隆栋万年朝。

   风昼溪杨色,烟春岩蕙香。人言背绝壑,才是上书堂。

   山护埋金窟,泉通画粥厨。传灯衣钵在,曾伴老龙图。

   灵刹群峰合,名祠半日游。难逢浮海术,易集下山愁。

   宋代名臣范仲淹少时家境贫苦,寄读于长白山醴泉寺,每天以二升粟煮粥,过夜凝结后,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食二块,再切一些腌菜佐食,此即名典断齑画粥。后用以形容不畏艰苦,刻苦勤学。张鲲借物抒怀,若即若离,融寄寓于碧玉树(直上青霄,隆栋万朝)、风烟溪岩(身背绝壑,潜心书堂)、“灵刹名祠”(世路艰难,浮海之术难寻)诸意象之中,自然贴切,浑然一体,有不露痕迹却深沉蕴蓄之感。

   不过,我觉得这些诗过于沉稳,没有他的《杨子港》(其一)来得深远和激昂:

   杨花飞飞大麦黄,春水满田当下秧。浪喜借来官府种,不知医是眼前疮。

(五)

   张鲲是位学者型的官员,他在金石研究及诗文创作上成就很高,清王士禛称其诗名不甚著而诗之工如此。禹州旧有清凉寺,屡建屡废,明嘉靖十年张鲲改为辋山书院。后来张鲲致仕归乡,于此讲学授徒,影响很大。

   说起来真是惭愧,818日那天,为了访看一通古碑,我在百泉呆了一个上午。曾经到了苏门山麓,但天热人稀,踌躇半晌,没有登山。否则,或许能在安乐窝亲手摩挲那根石柱。那天,我买票时,工作人员好心提醒湖里没水。果然,整个百泉湖干涸见底,一片凄凉。自去冬以来,大旱连绵,虽说近来有了几场雨,但难解云霓之望,令人叹惜。但艰难中执着前行,从来都是民族基因中最为强劲的元素,这根明代石柱的出现,不就给了我们以希望吗?一砖一瓦,一柱一石,可能都传承着历史的奥秘,我们要以敬畏之心挖掘其背后的辉煌,待到五风十雨,碧波荡漾时,让更多的人们为之惊叹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