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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焦河旧风云
八道上王神树湾

作者    ‖   马泽龙





一、祖河山老风噬月——焦河古事记

世人皆知神树湾,却罕有人知其古称。乡民都说此地生过神树,然此树究竟是何树,也无人确切道来。老辈人讲神树早已掘了根,可问起是哪一代的事,终究连庄口的老汉只是摇摇头,笑着说晓不得。那棵被砍的神树,年轮里也许藏着魏晋的月光,枝桠间栖过唐宋的鸦影,而今只余得黄土坑畔的芦苇仍在摇荡,犹自泛着岁月的忧伤,每片苇叶都承载着古时先民对生命边际的苍茫叩问,也寄托着后世回望神树湾神秘传说的幽思……

春溪涨绿时,我踩着青苔斑驳的小径走进山湾。祖水蜿蜒瘦成一条褪色的灰丝绸,串起了山褶里的二十来户青瓦院落,人家散居沟畔,炊烟贴着崖壁走,春播的荞麦秋收的糜,日子素净得像天地初开时山湾里自己长出来似的,溪水不紧不慢地随意流淌着……。这里是翟所乡焦河村幽深的褶皱,褶皱里掩着一个湾——名叫神树湾,明清时属会宁县偏南里。两畔高高低低的树影错落,漫山遍野的绿草野花铺作绒毯,一群羊咩咩地在蓝天白云下慢悠悠的啃着青草,依稀可见唐末五代焦氏先祖初来焦家河牧羊时的草场景象,牧羊的鞭声依旧回荡在山坡上,山河岁月,古风犹存,竟比王摩诘的辋川图还要多三分野趣。

五月里的日头暖烘烘地晒着,把沟坡上的砂土焙成赭红,新翻的田垄泛着铜锈色,与河畔杨柳的翠幕相映衬,倒比那江南的园林山水更自然耐看。河滩上浮动着细碎的金斑,原是粼粼波光里倒映出桃红柳绿,载着一个古老的传说——祖厉两姓的少年少女曾在桃花山下折柳相赠,绯红的花瓣落在粗布衫上,倒似《诗经·郑风》里遗失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半山屲里种着几垄胡麻,优胜名园里的牡丹,更透着田野的消息。庄农人荷锄归家时,总要在芦苇丛边歇脚,摸出旱烟袋抽一锅,看那嫩生生的芦芽破土,一节一节往上蹿,恍惚听得清朝乾隆年间武举人焦腾汉未写完的诗句,三伏天里蹿得比人高。风过处苇穗簌簌地响,又仿佛持“金花帖”的捷报使在此勒马,尘土飞扬,踏出了一条砖井的“趟子川”。那未吟完的诗句随芦花飘散在风里,倒叫人想起《诗经·秦风》里吟的“蒹葭苍苍”。这般野趣里偏生着农家的灶火气,谁家的厨房里腾起袅袅炊烟,裹着胡麻油的芳香飘过古河道。庄里的犬吠声惊起芦花深处的几只灰羽山雀,翅尖掠过苇荡处,吓得草窠里的蚂蚱乱跳,嵌在旧泥里的半截残砖泛着幽光,苔衣下“大定廿三年”的刻痕,暗藏着宋金时期的先民旧影。(注:“大定廿三年”即公元1183年,亦为南宋孝宗淳熙十年。)

骤雨初歇,河滩上浮出半片青砖,裂纹里沁着民国十八年的咸涩——恰是上王家集市的鼎沸时节,商贾云集,车马喧阗。忽闻唿哨裂空,匪马撞出山梁挟尘而至,集市被洗劫一空。车辕迸裂声混着铁桶滚地响,血沫子裹着盐粒楔入车辙,三伏天里咸腥气顺着地缝往人骨髓里钻,直把活人生生腌成盐柱。而今,上王家集的墟市早湮没于荒荒岁月,唯余车辙里凝结的霜露,在冷月清辉下泛着青铜饕餮纹般幽邃的寒光……。那场劫掠匪事却似淬过火的铁蒺藜,深深扎进段家舅爷的骨髓里,化作口耳相传的谶语,直教月夜里的古墟场总泛着青烟,白惨惨的,恍若当年驼铃惊碎时游荡的魂魄,连旧时的光阴都叫马匪踏碎了脊梁。

转眼间,云影从西边的山梁上漫过来,浮光翻过坡便一寸寸地矮下去,放羊老汉的影子在红胶土上越扯越长,最后缠住了羊鞭梢。老汉索性把鞭杆往黄土里一戳,任凭羊群踩着《诗经·王风》里“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节拍往山坳里慢慢地挪。忽听得山坳里裂帛般炸开一嗓子:“汉苏武在北海将苦受尽,忍不住伤心泪……,苍天爷啊……。”原来是老汉唱起了高古苍凉的老秦腔《苏武牧羊》,沙哑的声腔里带着铁犁破土的狠劲从山坳里迸出来,苦音垫板在鼻腔里磨出铜豌豆砸青石的脆响,余音打着旋儿往沟壑的窨子洞里钻,浑似同治七年被土匪熏死的一洞冤魂的哀鸣……。声裂处转调二六板的一串颤音挂在崖边野酸刺枝头,摇曳着前朝的红玛瑙飒飒地抖,犹是康熙年间焦芳夏为父沉冤昭雪,随奋威大将军王进宝征战三藩后封赏朝珠抖落的血痂。那脑后甩出的亮嗓劈开了暮霭,坡底忽地腾起一只失群的雁,那拖腔似塞外寒风的呜咽,尾音追着雁影坠入了南边的窦家老堡子,分明是崇祯末年李自成流寇刀下百姓还没哭完的苦音慢板,残腔一声声蚀进月轮里,三百年了还在黄土梁上吊着半口气……

祖河的山老了,北风细细啃着沟壑的肋骨,苦水慢慢噬着焦河水库,泄洪口淌出的浊水泛着铜绿浑似谁家姑娘妆奁里霉变的胭脂。坍塌的坝头像老妪的豁豁牙,几截水泥碑斜插在芦苇荡,碑记原是焦家河书香门第的乡绅焦如琏先生蘸着月色写就的楹联“提高警惕,备战备荒;加强管理,保库保粮”,中间“焦河水库  会宁县翟所公社”几个字倒还周正,只是“一九七七年十月一日建成”的朱砂漆早褪成了灰白,倒似陈年喜帖上洇开的胭脂。那年秋深荞麦花开得迟,县里王君党书记踏着晨霜来焦家河督工,翟所公社社员全员出工,满山夯歌惊飞了崖畔的野鸽子,五十万银钱砸进百日黄土的鏖战,待得国庆日锣鼓响彻山谷,新砌的溢洪道竟涌出带铜锈的浊流。春来崖畔野桃纷落如雨,秋去库底淤沙沉若玄铁,焦河水库倒成了党岘砖井与翟所上王的地界碑。(按:1980年原属党岘乡砖井村所辖的上王家、新生、韩家河、小岔、西坡、王家川、神树湾等七个社划归翟家所乡上王村管辖,2006年上王村并入焦河村。)

祖河的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淌着,细若游丝,将唐宋的残碑碎月、明清的古堡烟雨、民国的驼铃辙痕,都熬成了几辈人没喝完的罐罐茶,酽酽的茶汤浓得化不开,恍惚见得盅底沉着半枚铜钱,青绿锈斑里“大定通宝”四个字还分明,翻过来却錾着“民国十八年”的蝇头小字,倒像戏台上错穿了前朝的袍褂。

芦花深处总有醉客枕着斜阳絮语:你道是岁月荒荒,偏又见人世悠悠,这般古意伤逝,有谁阑珊凭吊?

正是:

山英烂漫遮樵径,

涧草浮香掩故烽。

照眼崖花埋驿迹,

苍苔蚀碣锁窨踪。

二、芦花荡里寻古踪——神树湾传说

神树湾的旧年光景原是浸在烟霞里的,四围青山乱叠,晨昏总浮着些散不去的岚霭,溪水漾着草影的光自石罅间跌出,泠泠声里带着铜磬的余韵。湾口南侧的沟湾深处,老林森森如泼墨,当中有株通天木,枝干扶摇直上青冥,倒似盘古开天时遗落的量天尺。树底苔痕斑驳,仰面只见云雾缭绕,竟然望不穿碧落黄泉,枝影斜斜竟跨过了蜀道千山,将月光裁作碎银,洒在千里外朱门绣户的琉璃瓦上。

会宁焦家河千年秘史与神树湾传奇 || 作者 马泽龙

蜀中翠峰叠嶂处,那户深宅大院檐角十二重金瓦叠着云纹,在暮色里烁着龙鳞般的光泽,分明是吸了什么灵气。老爷王守仁做了员外,正坐在金丝楠木案几前喝茶,一盏龙泉青瓷茶盏腾着袅袅茶烟。老仆赵三擦拭着滴水檐下的铜铃,忽见东厢雕花窗“吱呀”一声推开了半扇,王员外披着狐裘探出身来,望着庭院里银箔似的月色,淌过紫藤在青砖地上游走,满地斑驳的树影竟似泼银泻玉,恍惚间竟似星河坠地。

王员外摩挲着翡翠念珠,蓦地想起两年前堪舆先生曾手执罗盘绕宅三匝,指着那树影道:“贵府百年昌隆,全仗这丈许荫凉,常年掩罩院落,您看这影痕走向——”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青砖上蜿蜒的光斑说:“无疑是一条龙抬头的气象!”王员外自忖:“自打太祖父从湖广迁来,王府靠盐铁生意攒下泼天富贵,却不知那神树长在何处?”不禁对月沉思,终是动了寻根祭拜的心思。更漏声里,他仿佛听见一个女子叹息,惊得手中的念珠滑落。

于是正月十六鸡鸣三遍时,便备下了十八头青骡,驮着蜀锦檀香候在垂花门前。最壮硕的骡子忽尥蹶子嘶鸣,颈间铜铃突然“当啷”作响,吓得檐角蹲守的玄猫蹿上金瓦。老管家赵三捧来鎏金香炉碎步跑来:“老爷,往北一千六百里有个神树湾,只是要过七十二道脚不干,却不知……” 老管家话音未落,王员外已踩着马奴的脊背登上轿辇,蜀锦轿帘掀起时,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卷着轿帘上的流苏。

王员外逐影寻根历经数月,走州过县,踏破了三州烟水。当骡队转过第七十二道盘山弯,及至神树湾时,天色初晓,乍见巨木如垂天玄鹤,叶子在晨曦里如万蝶振翅跳跃着金色的光晕,枝柯间漏下的碎金万点将人面都染成了琥珀色,惊得王员外掀帘的手僵在半中空。更奇的是树干天然生着北斗七星纹,树根处涌出的清泉竟泛着淡淡的胭脂色,在青石上蜿蜒成“永昌”二字。

王员外见到神树,心中狂喜道:“快!快摆三牲!”当檀香升起时,他忽然瞥见树冠深处似有白影浮动,定睛看去却又消散如烟。老管家赵三正要惊呼,却见王员外已扑通跪在青苔石上,恭恭敬敬地焚香化纸,虔诚地行了三拜九叩,额头重重地磕在七星纹的正中央,额角磕出了血痕,犹自喃喃道:“愿借仙根一缕魂,护我朱门万世春。”临行前撒下铜钱三车,嘱乡人好生看顾神树。

自此每逢端阳,王员外便来祭拜,蜀道蜿蜒着载满祭品的马车,乌金猪烤得琥珀透亮,三牲供品摆得比戏台还高。祭拜完毕,便用猪肉款待乡民。乡民分食祭肉时,树影里总浮着些絮絮的叹息,倒似古琴断了弦的余音,转眼又消散在风里。

如此供奉了十多年,后来起了龃龉,倒应了老子”福祸相倚”的训诫。一日,王员外立在萧疏的树影里掐算,想起钱庄里新收的百两官银,眉间霎时堆起了三叠皱纹,心里暗想道:“老子年年供奉神树子,搞半天倒让这些龟儿子白吃白喝楞个多年,硬是划不着!不如把祭肉拿切换钱,够在城南再开三家当铺噻!”

这年祭罢,忽向乡人拱手道:“各位老表,我王守仁仁义了大半辈子,往后想吃蜀中腊味,十文铜板换一斤——不给钱?谨防老子把灶王爷的锅儿都给你们端逑咯!”话音方落,只听得树冠里瑟瑟地落下些枯叶,竟似铜钱状,惊起寒鸦数点。王员外俯身去捡,细看时却骤然在指尖化作灰烬。

古井边的篝火将人影投在断碑上,明明灭灭,戏台上正唱着古老的秦腔《窦娥冤》:“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乡民越听越难过,越想越气愤,又听说往后吃不成猪肉,喉间不禁鲠着几句咒骂:“蜀人凭这半亩树荫,才富甲一方,却连一头猪都舍不得,倒来赚穷汉家的口粮钱,真是个吝啬鬼!”七嘴八舌间,不知谁喊了声“断了他的根本,看他以后还怎么吝啬?”于是,众人便召集起来去挖神树。几十把锄头便叮当磕在树根上,怎奈此木非凡品,渗出的汁液漫过脚背红得似晚霞,染得沟谷里三十日不散异香。然而白日里断七寸,晨起只见断处愈合如初。如此折腾了好几日,神树却依然岿然不动,弄得乡民无计可施。

有人提议晚上悄悄伏到树附近,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后生们趴在乱石后窥看许久,月过中天时,但见断根处涌出琥珀色浆液,还发出“咔嚓嚓”的声响,树根一阵疯长,须臾间抽枝长叶,顷刻挖断的树根便生长如初。隐约听见老神树絮语:“凡铁岂能伤我?”声浪掀翻众人的草帽,露出底下张张惨白的脸。众人屏息细听,那声又道:“若非芦苇作刃,便是雷公电母也动不得我分毫!”这话飘进后生的耳朵里,倒比庙里的晨钟还要醒神。

次日满山芦苇无风尽折,叶缘薄如蝉翼刀刃。当一片片芦叶划过树根时,整座山谷响起婴儿啼哭般的哀鸣,树根应声而断,浆液汩汩渗作赤泉,蜿蜒过处,染得山溪如血龙蜿蜒,野花尽作绛色。倾倒的神树砸碎祭坛,树冠间惊起万千萤火,竟似满天星斗坠入凡尘。

王员外正在书房对账,忽有怪风穿堂而过掀翻烛台。惊愕间,下人来报王府井台喷涌血泉。王员外踉跄着扑向庭院,见丫鬟春桃打上来半桶粘稠猩红的树浆,吓得跌坐在地。远处神树湾方向传来闷雷,王府十二重金瓦如秋叶飘零齐声悲鸣,狂风卷着瓦片在空中碎成齑粉,淅沥沥地落了他满脸,惊得笼中画眉撞断了脖颈。又见庭院里百年紫藤尽数枯死,缠绕在朱漆廊柱上的枯藤,远看竟像无数条索命链。翌日,下人来报王员外被朝廷革职查办,王员外听说后昏死了过去……。不出半载,蒿草漫过门楣,石狮眼里竟生苔藓。

三年后,放牛娃在神树坑边听见泉眼呜咽,倒似天地长叹。每逢月夜,犹能看见白衣女子在断树桩上梳头,发间别着片金叶子,唱着蜀地古老的谣曲:“金瓦碎,朱门颓,贪心不足化飞灰……”歌声掠过漫山绛色野花,惊起寒鸦掠过残破的王府门楼。

近代神树湾的拓荒史,当从光绪年间说起。景家老太爷原籍定西景家店,先迁通渭景家湾,又辗转至党岘陈马家。一日,他负笈行经荒径,忽见一只野狐窜过,便循踪来到一处山湾。但见这山湾里月光碧沉沉的,却没有人烟,汩汩清泉从石缝里流出,绕着老树根打转,竟在砂地上蜿蜒出阴阳双鱼之形,便知是安身立命的好居处。又捧起一抔黄土细看,湿润的黄土间竟掺着金砂碎屑,裂缝中嵌着青瓷残片,釉色凝翠欲滴。问及乡邻,方知此地唤作神树湾,遂面东长揖,举家迁来,在此生息繁衍。

未几,张姓自新添堡炭山沟迁来,檐前春燕绕梁三日始筑新巢。又过寒暑,通渭襄南令氏跋涉百里,经砖井巩家油坊落户于此。那夜的灯火,竟映得山月昏黄。自此,神树湾便有了张、令、景三姓人家,他们依坡掘窑,晨雾中炊烟交织,倒应了“三人成众”的古谚。

而今,神树湾依旧静卧在黄土褶皱里。立望湾口,坡上白杨树影斜斜地切过黄土坡,倒像在黄历上划过的旧年光景,却又裁出了新痕。漫步沟谷,只见碧草如茵,绿树如屏,沟畔的沙棘丛随风轻曳,稀疏的柠条守护着梯田。透过密林,瞥见几只野鸡掠过芦花荡,怯生生地在田埂间游走穿飞,翅影惊起尘烟袅袅。山风掠过梯田垄沟,那些沉睡的陶瓷残片,恰似黄土封存的时光,藏着宋金时期人们旧日生活的信息,黄土里埋着古人的心事……

世事原该这般,留些念想给后人揣摩,强过把掌故说得太分明。

正是:

虬枝蔽日锁仙踪,

荫庇朱门百载功。

金瓦碎时泉泣月,

残桩犹勒旧春风。

2025年古三月初二写于西雁颐心居


作者马泽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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