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济扫雪
文/谢云海
大雪纷飞的清晨,寒山寺的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小和尚惠济早早起来扫雪,他的僧袍上落满了雪花,像披了一件白色的袈裟。
方丈推开禅房的门,看见惠济正在庭院里扫雪。老方丈的白眉上沾着雪花,他站在廊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惠济啊,你在扫什么?”
惠济停下扫帚,双手合十:”回师父,弟子在扫雪。”
方丈微微一笑:”雪扫得完吗?”
惠济抬头望天,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他想了想说:”扫不完,但弟子还是要扫。”
方丈点点头,走到庭院中。他的布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你看这雪,”方丈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落在手心就化了。你说它存在过吗?”
惠济看着方丈掌心的水珠:”存在过,又好像没存在过。”
“那你说,我们扫的到底是什么?”方丈问道。
惠济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扫帚下的积雪,忽然觉得这些雪既真实又虚幻。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弟子扫的是心中的执念。”
方丈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继续说。”
“雪本无过,是弟子觉得它碍事才要扫它。其实不扫又如何?太阳出来自然会化。”惠济的声音越来越轻,”是弟子心中有个’该扫雪’的念头在作怪。”
方丈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了松树上的一只山雀。”好个伶俐的小和尚!那你现在还要扫吗?”
惠济看了看手中的扫帚,又看了看满院的积雪。他忽然将扫帚靠在墙边,双手合十道:”不扫了。让雪自在,让心自在。”
方丈点点头:”雪落无声,心静无尘。惠济啊,你可知道为什么老衲每天都要你早起扫雪?”
惠济摇头:”请师父开示。”
“不是要你扫净庭院,”方丈望着远处的山峦,”是要你扫净心中的庭院。你看那山上的雪,可有人去扫?”
惠济顺着方丈的目光望去,只见群山银装素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他忽然觉得心胸开阔了许多:”原来师父是要弟子明白,有些事不必强求。”
方丈拍拍惠济的肩膀:”雪终会化,春终会来。强求不得的事,就像这扫不完的雪,不如放下。”
正说着,一阵风吹来,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正好洒在两人身上。惠济忍不住笑了:”师父,我们被雪扫了。”
方丈也笑了:”你看,雪也在扫我们呢。这世上谁扫谁,还真说不清。”
两人站在雪中,任凭雪花落在身上。惠济忽然觉得心中一片澄明,所有的烦恼都像这雪花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终究留不下什么。
“惠济,”方丈忽然正色道,”若有人问你今天学到了什么,你怎么回答?”
惠济想了想:”弟子会说,雪是扫不完的,心是扫得净的。”
方丈摇头:”不对。你应该说——”他顿了顿,”今天没下雪。”
惠济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他望向庭院,只见积雪依旧,飞雪依旧,但心中已无扫雪的念头。原来真正的放下,是连”放下”这个念头也放下。
山寺的钟声响起,回荡在雪谷之中。钟声里,仿佛有千万片雪花在轻轻诉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方丈转身走向禅堂,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惠济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他终于明白,师父说的”今天没下雪”是什么意思——当心中无雪,世间便无雪可扫。
风停了,雪还在下。惠济站在庭院中央,像一尊雪塑的佛像。他的僧衣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但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云层中透出一缕金光,照在惠济身上。积雪开始融化,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像是泪水,又像是甘露。
禅房内,方丈透过窗棂看着这一幕,轻声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雪停了。惠济身上的雪化尽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庭院里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消融大半。原来在他入定的这段时间,阳光已经温暖了大地。
方丈推开窗子:”惠济,现在可以扫雪了。”
惠济微笑:”师父,雪已经化了。”
方丈点头:”是啊,该化的总会化。不该化的,扫也扫不去。”
多年后,惠济也成了方丈。每年下第一场雪时,他都会站在庭院里,任由雪花落满全身。小和尚们要为他打伞,他总是说:”不必。雪不沾心,何须遮挡?”
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站在雪中,惠济方丈就会讲起那个清晨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他总会说:”记住,雪是扫不完的,但你可以选择不被雪困住。”
寺里的老梅树年年开花,花瓣落在雪地上,红白相间,像是一幅天然的禅画。惠济方丈常常站在梅树下,看着这景象出神。有时小和尚们会听见他轻声自语:”到底是我在看雪,还是雪在看我?”
这个问题,他问了一辈子,却从不要求答案。就像那场多年前的雪,来了又去,只在有心人心里留下一点清凉。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枫叶红透了整个山寺。惠济正在藏经阁整理经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放下经卷,推开窗户,看见方丈独自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握着一方染血的手帕。
惠济急忙跑出去:”师父,您怎么了?”
方丈将手帕藏入袖中,微笑道:”无妨,秋风入喉罢了。”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强撑着挺直腰背。
“我去给您煮碗姜汤。”惠济转身要走。
“且慢。”方丈叫住他,”陪老衲坐会儿吧。你看这枫叶,多像菩萨的袈裟。”
惠济只得坐下,却忍不住盯着方丈的袖子看。那片血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惠济,”方丈忽然问,”你来寒山寺多久了?”
“回师父,七年三个月零九天。”
方丈笑了:”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惠济低下头,”因为那天师父在寺门口捡到我的时候,也是满山枫叶红。”
方丈的目光变得柔和:”那年你才八岁,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抱着本《金刚经》不放。”
“那是我爹留下的唯一东西。”惠济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经书里有答案。”
“那你找到了吗?”
惠济摇摇头:”我不识字,是师父教会我读经。可读得越多,问题反而越多。”
方丈咳嗽了几声,指着飘落的枫叶:”你看这片叶子,它可知道自己为什么红?为什么落?”
“自然之道罢了。”
“那人呢?”方丈忽然严肃起来,”人可知道自己为何生?为何病?为何死?”
惠济心头一震:”师父!您别这么说…”
方丈摆摆手:”傻孩子,老衲今年七十有三,比寺里那棵老银杏活得还久。生死之事,早该看淡了。”
一片枫叶落在方丈膝上,红得像血,像火。方丈轻轻拈起它:”惠济,你可知老衲为何收你为徒?”
“因为…因为我跪了三天三夜?”

方丈摇头:”是因为你那双眼睛。那天下着大雨,你浑身湿透,可眼睛亮得像星星。老衲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盏灯。”
惠济的眼泪夺眶而出:”可那盏灯是师父点亮的。”
“灯本来就在那里,老衲只是拨了拨灯芯罢了。”方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
“我去请大夫!”惠济跳起来。
“站住!”方丈喝道,”生死有命,何须强求?过来,老衲有话对你说。”
惠济跪在方丈跟前,泪水打湿了青石板。
“记着,”方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修行不在藏经阁,而在日常用心中。扫雪时扫雪,煮饭时煮饭,哭时尽情哭,笑时放声笑。”
“师父…”
“还有,”方丈从怀中掏出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这是老衲的师父传给我的,现在给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提醒你——”
一阵秋风吹来,满树枫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低声诵经。方丈的话淹没在这声音里,惠济不得不凑近去听。
“提醒你…佛珠会断…佛法不会…念珠会散…慈悲常在…”
方丈的手突然垂了下来。佛珠滚落一地,在石板上跳动着,像一颗颗赤红的心。
“师父?师父!”惠济抓住方丈的手,那手还有温度,却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
暮鼓响起,惊起一群山鸟。它们在寺院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惠济抱着方丈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夕阳把枫叶染得更红。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方丈常说的那句话——”山河大地皆是法身”。
寺里的钟声自发响起,一声接一声,传得很远很远。僧人们闻声赶来,见状纷纷跪地诵经。惠济却一滴泪也没再流,他只是轻轻合上方丈的双眼,然后开始一颗一颗捡拾散落的佛珠。
“师兄…”一个小沙弥哭着问,”方丈他…真的走了吗?”
惠济数着手里的佛珠:”你看那枫叶。”
小沙弥抬头,只见漫天红叶飞舞,有的落在屋檐上,有的飘向山涧,有的打着旋儿不肯落下。
“叶子离开树枝,”惠济说,”是死了还是活了?”
小沙弥茫然。
惠济将最后一颗佛珠串好,戴在腕上:”去敲钟吧,一百零八下,一下都不能少。”
那天夜里,惠济独自坐在方丈生前常坐的禅房里。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横竖交织的格子,像一张巨大的棋盘。他忽然想起去年除夕,方丈在这里教他下棋的情景。
“师父,为什么’马’要走日字格?”年轻的惠济问。
方丈执棋微笑:”因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总要学会拐着弯走。”
“那’车’为什么可以横冲直撞?”
“那是给你看的——没有羁绊的人,反而最不自由。”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禅机。惠济摩挲着佛珠,忽然听见窗外有窸窣声。推开窗,只见一只白狐蹲在月光下,眼睛亮得出奇。
“你也来送师父么?”惠济轻声问。
白狐不动,只是凝视着他。对视良久,它忽然起身,叼来一片枫叶放在窗台上,然后悄然隐入夜色。
惠济拿起那片枫叶,发现叶脉间竟排布着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像一串缩小的佛珠。他忽然笑了:”师父,您连狐狸都点化过了?”
晨钟响起时,惠济才发现自己坐了一夜。他走到院中,看见几个小沙弥正在扫落叶,扫了又落,落了又扫。
“师兄,”他们愁眉苦脸地说,”怎么扫也扫不完。”
惠济接过扫帚:”来,我教你们。”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卖力清扫,而是轻轻拨开落叶,露出下面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模糊的字迹,那是历代僧人扫帚磨出的痕迹。
“看,”惠济指着那些痕迹,”这是三十年前心明师祖扫的,这是二十年前弘一法师扫的,这是…师父扫的。”他的手指抚过一道特别深的凹痕。
小沙弥们凑过来看:”可是字迹都混在一起了。”
“本来就是一个字。”惠济说。
“什么字?”
惠济笑而不答,只是将扫帚还给小沙弥:”继续扫吧,但别光盯着叶子看。”
从那天起,惠济变得沉默寡言。他每天依旧上殿诵经,却总在大家散去后多留一会儿;依旧按时敲钟,却会在钟声余韵里轻轻叹息。僧人们都说他越来越像老方丈了,连抚摩佛珠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冬至那天,大雪封山。惠济独自来到方丈塔前,发现塔前的雪地上有一行小小的脚印,绕着石塔转了三圈,最后消失在竹林里。
“白狐又来过了…”惠济拂去塔上的积雪,忽然发现塔基上刻着一行小字,被青苔半掩着。他拨开青苔,认出是方丈的笔迹:
“惠济,若你想为师,就看看自己的心。为师在那里住了七年三个月零九天,从未离开。”
雪又下了起来,很快覆盖了那行字迹。惠济站在雪中,忽然明白方丈临终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他对着石塔深深一拜,转身回寺。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第二年春天,寺里的老梅树开花特别早。惠济站在花下诵经时,一片花瓣落在经书上,正好盖住”无住生心”四个字。他忽然想起方丈常说的一句话:”经文本无字,菩提本无树。”
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师兄!竹林里…竹林里…”
惠济合上经书:”怎么了?”
“有只白狐…带着三只小狐狸…在吃我们供佛的果子!”
惠济笑了:”那就多摆些供果吧。”
“啊?”
“去啊。”惠济拍拍小沙弥的光头,”记得挑甜的。”
小沙弥挠着头走了。惠济望向远处的方丈塔,塔尖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风过竹林,沙沙声像是谁在低语。他腕上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滚落一地。
惠济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数了数,少了一颗。
“师父,”他轻声说,”这颗您留着吧。”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卷起满地梅花瓣。恍惚间,惠济好像看见方丈站在花雨中,对他点头微笑。再定睛看时,只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着,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雪。
作者简介:谢云海,笔名水到渠成,字溪勘、江苏高邮人。扬州作家协会会员,高邮作家协会会员。写简简单单的文字,表达最平凡真实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