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孤灯照影,一句离别时的叮咛在记忆深处悄然浮现:“花时归来去。”这温柔而遥远的承诺,如春风拂过心湖,荡起层层思念的涟漪。

北宋文豪黄庭坚的《昼夜乐·夜深记得临歧语》,就是从这样一个静谧而深情的夜晚启笔,将一段刻骨铭心的离愁别恨娓娓道来。

词中有闺中人泪湿鸳衾、寸步难行的痴情守候,也有远行者为功名进取、身不由己的无奈抉择。它不以华美辞藻取胜,却凭借深婉细腻的情感刻画与现实理想的尖锐冲突,勾勒出一幅情与志难以两全的人生图景。

词作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如一曲低回婉转的古老歌谣,在时光的长河中轻轻吟唱,余韵悠长,令人掩卷犹思——那不仅是对爱人的思念,更是对命运无常与人生抉择的深沉叩问。

《昼夜乐》宋·黄庭坚

夜深记得临歧语。说花时、归来去。教人每日思量,到处与谁分付。其奈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将泪入鸳衾,总不成行步。

元来也解知思虑。一封书、深相许。情知玉帐堪欢,为向金门进取。直待腰金拖紫後,有夫人、县君相与。争奈会分疏,没嫌伊门路。

北宋词坛,或婉约清丽,或豪放雄健,而黄庭坚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其词作在继承苏轼旷达之余,又别具奇崛瘦硬、深婉蕴藉之风。

他的《昼夜乐》一词,以寻常情事为题,却写得曲折跌宕、情思绵密,将相思之苦与人生抱负的矛盾刻画得入木三分,堪称宋词中描写离愁别恨与仕途羁旅交织心理的佳作。

全词上片写女子对情人的刻骨思念与幽怨,下片转写男子因功名进取而不得不分离的无奈与承诺,双重视角交错,构成一幅深情与现实激烈碰撞的情感图景。

“夜深记得临歧语。说花时、归来去”

开篇从回忆切入,时间定格在深夜,地点是孤寂的闺房。“临歧”来到岔路口。唐·高适在《别韦参军》诗中有:“丈夫不作儿女别,临岐涕泪沾衣巾”的诗句。

“临歧语”三个字,点明了离别的场景——岔路口的依依惜别,暗示两人前路已分,情感却未断。这句如电影蒙太奇,将读者瞬间拉入一个充满悬念与感伤的情境。

“花时”即花开时节,常指春日。“归来去”为归来的意思,去为助词。该句写对方离别时的温柔许诺:待到春暖花开时节,我便归来。

“教人每日思量,到处与谁分付”

这一承诺本应带来希望,却因“教人每日思量,到处与谁分付”的现实而化为无尽的煎熬。女子日日思念,心绪纷乱,满腹情话竟不知向谁倾诉。

“到处”两个字,为各处,处处的意思,言女子找不到分付的对象。一个“分付”(托付、诉说之意),道尽了独守空闺的孤独与无助。

“其奈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

“冤家”宋人对情人爱极而怨的昵称,此处饱含嗔怪与深情。唐·无名氏《醉公子》词云:“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剗(chǎn)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无定据”指男子行踪不定、归期渺茫。他虽曾约定“云朝”,可转眼又“还雨暮”,朝令夕改,信誓旦旦却难以兑现。

“约朝云”句言不如约也。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的《高唐赋序》:“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将泪入鸳衾,总不成行步”

“鸳衾”指绣有鸳鸯的被子,也指夫妻共寝之被。唐·钱起《长信怨》诗有:“鸳衾久别难为梦,凤管遥闻更起愁。”的诗句。

黄庭坚一首深婉《昼夜乐》,曲折跌宕,意蕴深远,恰似一曲动人的爱情悲歌

“将泪”两句把情感推向了高潮。泪水浸透了绣着鸳鸯的锦被——这本是成双成对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反讽。她悲痛欲绝,连起身行走的力气都没有。

“不成行步”四个字,既写身体的虚弱,更写精神的崩溃,将相思之苦具象化为一种生理性的瘫痪,极具感染力。

“元来也解知思虑。一封书、深相许”

“元来”句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波澜。原来你也懂得思念之苦?这一问,既是自责,也是对女子痛苦的体察,更透露出一种“我非无情,实乃无奈”的辩解。

“一封书、深相许”承接上文,解释为何失约——只因收到一封书信,许下了更大的前程。这“书”很可能指朝廷征召或仕途机遇,成为阻隔两人团聚的现实力量。

“情知玉帐堪欢,为向金门进取”

“玉帐”玉饰之帐。杜甫在《严郑公阶下新松》诗中有:“细声闻玉帐,疏翠近珠帘。”的诗句。

两句是全词的关键转折。男子清醒地知道,在温柔乡中(玉帐)与爱人欢聚固然美好,但为了进入权力中心“金门”(代指朝廷),实现功名抱负,他必须舍弃眼前的欢愉。

“金门”金马门的省称。《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传》:“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后世多用“金马门”代指朝廷,并以此作为士子入仕的典故。

这里的“情知”两个字尤为沉重,表明他并非不懂情爱的珍贵,而是主动选择了另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

“直待腰金拖紫後,有夫人、县君相与”

“腰金拖紫”谓位居高管,金,金印。紫,紫绶。秦汉时为丞相的服制。魏晋以后,光禄大夫亦授金印、紫绶。唐·白居易《哭从弟》诗有:“一片绿衫消不得,腰金拖紫是何人”的诗句。

“直待”句进一步揭示其动机:等到功成名就,身居高位(腰金拖紫,古代高官服饰),便可正式迎娶你为“夫人”、“县君”(命妇封号)了,给你名正言顺的地位与荣华。

“夫人、县君”为妇女封号,夫人之封始于汉崔篆母师氏封“义成夫人”。“县君”之封始于晋时褚裒(póu)妻谢氏封浔阳县君。

“争奈会分疏,没嫌伊门路”

结句又流露出深深的无力感。“争奈”即“怎奈”的意思,表达事与愿违的无奈。即使有了功名,两人依然聚少离多(会分疏),更何况,那通往权贵的“门路”冰冷无情,根本不容许儿女私情的存在。

“没嫌伊门路”一语双关:一是说那条路本身就不讲情面;二是暗指自己一旦踏入仕途,便身不由己,再难顾及私人情感了。

黄庭坚这首《昼夜乐》,表面写男女离别之苦,实则深刻揭示了古代文人在“情”与“志”之间的两难抉择。

女子的痴情与男子的抱负,在“花时归来”的温柔承诺与“金门进取”的残酷现实之间激烈碰撞。

词中没有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通过细腻的心理刻画和时空的巧妙转换,展现了人性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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