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透雨过后,酉阳的山就醒透了。晨雾还没褪尽时,挎着竹篮的阿婆已踩过带露的草尖,往坡上的密林走去。她们要找的不是菌子,也不是山笋,而是藏在灌木丛里的”神仙叶”——双翅六道木的嫩叶,那是盛夏最珍贵的馈赠。


我第一次吃神仙豆腐还是童年时候母亲亲手做的,三十多年后又在表姑家里吃上童年野味美食。在表姑家的堂屋里。竹筛里摊着翡翠般的薄片,裹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绿叶。表姑用铜刀把它划成菱形,浇上酸水,撒把辣椒面,推到我面前时,木桌上的老座钟正敲过晌午。”快吃,过了这阵,再想吃就得等明年了。”

酉阳的夏天是被太阳焐热的。蝉鸣从早到晚滚过梯田,玉米叶卷着热浪沙沙着响,连井水都带着三分暖意。这时候,一碗神仙豆腐下肚,比冰西瓜的解暑来得真切。那股清冽从舌尖直窜头顶,草木的微苦混着酸水的清爽,像把整座山的阴凉都揣进了怀里。

做神仙豆腐是门手艺活。采回来的叶子得先在溪水里淘洗,连叶柄处的绒毛都要捋干净。表姑总说:”叶子要趁嫩采,老了出浆少,还带涩味。”她坐在青石板上,把叶子放进石臼,加入几勺山泉水,用木杵细细碾。绿色的汁液顺着臼壁往下淌,混着草叶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

滤浆最见功夫。纱布得用洗过三次的粗棉布,铺在瓦盆上,把浆汁倒进去时要绕着圈晃,让渣子留在布上,只让纯绿的浆液渗进盆里。这时候,灶台上的草木灰水正晾着,那是用柏树枝和稻草烧成的灰,用开水冲了,沉淀半日才取上层清液。”这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发苦,少了凝不住。”表姑握着瓷碗,手腕轻轻一抖,灰水就像银线似的落进浆液里。

黄大荣|神仙豆腐

接下来便是等待。瓦盆要放在堂屋最阴凉的角落,窗台上的牵牛花垂下来,影子刚好落在盆沿上。表姑会盖上粗瓷碗,说要让”山神爷歇口气”。约莫一个时辰,揭开碗时,浆液已凝成了整块,用手指一按,颤巍巍的,像婴儿的脸蛋。这时候的神仙豆腐才算成了,能从盆里完整托出来,倒扣在竹筛上,连边角都不带碎的。

村里的老人讲,这手艺是老辈传下来的。早年间没有冰箱,山里人就靠它度夏。双翅六道木的叶子藏在深林里,只有识货的人才找得到。饥荒年月,有人靠它填过肚子;后来日子好过了,反倒成了稀罕物。现在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会做的人越来越少,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才能跟着长辈学两手。

去年夏天再回酉阳,表姑的背更驼了,却还坚持上山采叶。她说:”你表哥在城里开店,总问我要神仙豆腐,说城里客人就稀罕这个。”她把做好的豆腐装进玻璃罐,垫上芭蕉叶,让我捎给城里的表哥。罐子里的绿色在车窗外掠过的树影里摇晃,像一整个夏天的故事,被小心翼翼地封存着。

经不起美食的诱惑,我打开罐子闻了闻,那股草木香混着记忆里的蝉鸣,突然明白为什么叫”神仙豆腐”。它哪里是豆腐,分明是山民与自然的约定——春生夏长,秋枯冬藏,一草一木都藏着过日子的智慧。就像表姑说的:”山给啥,咱就吃啥,别辜负了就行。”

如今在城里超市,偶尔能见到包装好的神仙豆腐,标签上写着”绿色健康食品”。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石臼碾浆的力道,或许是草木灰水的温度,又或许,是坐在青石板上,看阳光透过树叶在浆汁里撒下金斑的耐心。

前几日收到表姑的微信,她发来一张照片:竹篮里堆着新鲜的神仙叶,背景是云雾缭绕的山坡。”今年雨水好,叶子长得旺,等你来吃。”我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仿佛又听见木杵撞石臼的咚咚声,看见翡翠般的豆腐在瓦盆里慢慢凝固,看见酉阳的夏天,正从一片叶子里,缓缓铺展开来。

原来有些味道,从来都不只是味道。它是山风的形状,是溪水的声音,是一代代人用时光熬出来的念想。就像那碗神仙豆腐,咬下去时,总能尝到整个酉阳的夏天——清清凉凉,带着草木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