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2日,广州交响乐团这场别开生面又意义非凡音乐会从圣-桑的神秘的中世纪幻想叙事开始,走过普朗克在黑白琴键与四手联弹的浪漫回溯,终抵肖斯塔科维奇回归自我的释放。

《骷髅之舞》是音乐会的开篇,当指挥家张国勇指尖轻抬,指挥棒略略上扬,十二下竖琴的D音如夜雨低落,广交弦乐声部响起微弱乐声,如同幽冥雾气,瞬间将观众卷入法国诗人亨利·卡扎利笔下的诡秘午夜:


寒风凛冽,夜色深沉;

菩提树间,悲鸣阵阵;

幽暗林中,怪影穿行;

奔跃翻飞,形骸森森。



在张国勇手中似乎被赋予视觉化的音色炼金术:开篇低音提琴弓背击弦模拟骨骼摩擦,长笛与单簧管吹出阴风阵阵,独奏小提琴游移的音高化作的传说中死神狞笑,“魔鬼音阶”盘旋不散……在乐曲的中段,广交打击乐声部迸发出骇人的力量,定音鼓低吟如天边的闷雷,木琴的碰撞如疾雨;当圆号吹奏“震怒之日”主题时,定音鼓、大鼓、铜管声部其他的乐器齐鸣,奏出熔岩喷涌般的强音。

最令人屏息的终章,是指挥与乐团对光影蜕变的精微把控。当双簧管奏出模仿鸡鸣的上行音阶,第一小提琴的弦间飘出晨雾般稀薄的音响,竖琴琶音撩开“墓穴纱幔”,长笛的颤音化作天际微光,“骷髅”仓皇遁入坟墓……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逝,观众仍陷在圣-桑的魔幻时空。张国勇与广交的诠释的杰出之处在于深挖作品的戏剧性与诗性:木琴的俏皮与弦乐的阴郁形成荒诞对比;小提琴的死神狞笑带着萨蒂式的戏谑;尾声黎明段落,乐团与指挥让希望与死亡在天光微明中达成哲学般的和解,恰似德彪西所言:“音乐是夜色与光明之间的数学。”

在普朗克的《D小调双钢琴协奏曲》中,孔嘉宁与曾贝贝两架钢琴间的对话,是贯穿全曲的灵魂诗行。这部融合古典清辉与东方韵律的法兰西杰作,在他们的四手联翩之下,焕发出超越技术的情感与智性的交融。开篇气势十足的和弦后,两架钢琴疾风骤雨般的华丽乐句奔涌而出,乐团与钢琴以惊人的和谐相互呼应。异域风情的和声在乐队轻盈灵动的衬托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孔嘉宁与曾贝贝师徒二人对第一乐章标志性的“悲情”段落的演绎,摒弃简单的感伤,而是让丰沛的情感在指间流淌,透出锐利的机智与自省,细腻的音色对比与呼吸般的句法,与乐团色彩流变交织一体。广板乐章是普朗克向莫扎特吐露的深情。古典的线条感与现代法国式的细腻语调在两位钢琴家的指尖圆融流淌。

怀念“老肖” ,回归自我

指挥张国勇将乐队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弦乐轻如薄雾,木管吐纳温婉,小心翼翼地承托起两架钢琴之间深邃、沉静而动人的对答。终曲快板是两位独奏默契的极致展现。在令人目眩的飞驰中,复杂节奏与迥异乐思在指尖得到统一,贯穿始终的灵巧与狡黠令人叫绝。乐章中巨大的张力在管弦齐奏中升腾,又在钢琴妙语连珠的对答流转中巧妙化解。

这首鲜见于音乐会的普朗克作品,恰是张国勇与广交匠心描绘的色彩长卷,更是孔嘉宁与曾贝贝以共鸣谱写的乐章。融合莫扎特高洁、巴黎人机敏的灵魂,在和谐的演绎中得到了不朽的重生。

在作品篇幅与历史意义上,音乐会下半场的肖斯塔科维奇《E小调第十交响曲》都是整场音乐会的重心。指挥家张国勇作为“老肖”作品的当代权威演绎者,他指挥广交演出的每一首肖斯塔科维奇作品都有异乎寻常的意义,而这场音乐会也是广州交响乐团对作曲家逝世50周年的纪念

在近全曲半长的开篇乐章,勾勒出一幅荒寒彻骨的音景。张国勇和广交以弦乐低语构筑阴郁基底,随后的单簧管独奏如寒夜中的孤吟,晕染出挥之不去的哀伤;核心动机从低音弦乐攀升,催生出铜管嘶吼、定音鼓轰击的排山倒海般的高潮,爆发出压抑多年的悲愤。

木管乐器之于第一乐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广交的木管声部演奏家们,在张国勇的指挥下,呈现出极深刻、极辛辣的表达:中央段落大管的暗流涌动催生出乐团齐奏的烈火倾泻,降E调单簧管与短笛的尖啸共铸灵魂最灼痛的宣泄,直至尾声重归死寂,仅余短笛的微光熄灭于虚空,精疲力竭的灰暗底色,道尽他经历的时代沉疴,命途多舛。

短促却高度凝练的谐谑曲是整部交响曲中最著名的乐章,每件乐器都至关重要。无情、暴烈,狷狂的动机在每个声部轮番呈现。作曲家的写作有一种失去平衡的听感,令人极度不安。在张国勇和广交的诠释中,这个乐章是蓄积已久的暴怒喷发,凌厉的攻势贯穿始终。作为当今最优秀的肖斯塔科维奇演绎者之一——环顾国际乐坛亦如是——张国勇总是能够在肖斯塔科维奇光怪陆离的、善变的情绪中,整理出情感层次丰富清晰、细节极其丰富、音乐性超然的表达,和广交的演出就具备这样的特质。

张国勇和广交对第三乐章的演绎始终潜藏一缕苦涩的基调,由始至终不曾消解。在冥思与忐忑中,著名的“DSCH动机”与“埃尔米拉动机”反复交织,广交的木管声部与圆号的短促独白如同迷惘中的寻觅,苦涩、动人。当然,张国勇和广交在保持情感的一致性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对潜藏于音乐底层的野蛮底色的刻画。

终乐章是对前两个乐章愤怒、激情的回顾,但没有耽湎其中。张国勇与广交在著名的“DSCH动机”乐队齐奏中,驱策出摧枯拉朽的力量,如同不可阻挠的突围与重生。在这个乐章中,广交的大管独奏再次发挥超凡的实力,乐器的声音在纷繁复杂的声响画幅中穿行而过,穿透了笼罩整部交响曲的阴影,最终导向希望与胜利。


“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之所难懂,是因为具备现代性;加上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已然沧海桑田。作为一个伟大的作曲家,他的作品反映出时代的复杂性,也映照出’俗人’的喜怒嗔痴。他的音乐不是简单的真善美,有时候需要我们拐个弯去解读。因此,了解历史,了解来路,也许就能更好地理解、读懂肖斯塔科维奇。当然,对于广交响乐团这支杰出的职业交响乐团来说,他们能够在对乐谱的领悟、对指挥家意图的理解中,将音符写成的历史娓娓道来。”张国勇如是说。



肖斯塔科维奇以音符书写的时代,不是童话,甚至也不是西方解读中非黑即白的对峙解读。他几乎从不在正式场合中解读自己的作品,大概正是希望在圈囿中启发思考的力量,在时代颠扑中催生个体的韧性。


撰文:翟佳 | 乐评人、广州金曲音乐广播《古典星空》节目主持

校对:业务部

摄影:许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