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华南农业大学巢湖边的林木丛间站了好一会,午间的阳光穿过树隙照落下来,落在草坪,也落在前面的两座黄色小墅上,光影斑斓。记得以前从黑山宿舍到教学楼一般都会经过这里,这两座旧式住宅现在改成了校友之家和文创馆,我对能把房子保留下来很满意。房前还有茶座,卖有名的华农酸奶,但我却没有上前去帮衬一杯,尽管现在名气是越来越大,只是味道还是30年前纸扎瓶颈的玻璃瓶装要香浓得多。30年,这是一个可怕的已流逝的时光,实在不想多提。但说到华农的奶品,其实记忆中还有更好的,当年我单车尾搭乘过隔壁华工的女生,就煞有介事在小卖部停下,请她喝,不是酸奶,而是香芋奶,在我心底,华农香芋奶真是浓、香、滑得没朋友。但后来我也明白一个道理,能留下来的不是最美最香浓而是最合适。

  巢湖的另一侧,原有鄱阳湖,有黑山运动场,那运动场曾被我们虐得多年寸草不生,甚至都大雨倾盆,球在水上漂了,仍在反复耕耙。也还记得看师姐打排球,真是个英姿飒爽!但现在都改了,成了湿地。在水边,远端红色的新行政楼正好倒影在湖中,而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到树木掩映下的黑山楼群,却早不是我们原来的宿舍了,尽管我曾如此鄙嫌那破旧、阴暗、潮湿、拥挤的宿舍,但当真消失去,又竟有那么点怅然。黑山宿舍对面当时是留学生园区,可能有全广州最多的黑皮肤小伙,还记得果班有个来自也门的同学,1993年,世界杯预选赛,也门战胜中国,史称“伊比尔德惨案”,那家伙高兴坏了,下巴昂高了60度。而我们的宿舍楼生活委员,转播时英勇的用身体护住了电视机,挡下了砸过来的一切瓢盘。只是如今,也门的兄弟,你在家乡还好吗?

  黑山下去,过了马路,原来是学三食堂,还有运动场,以及很大很大的后山,那片山林,我常常去跑步,偏僻、宁静,还有土路可以一直通向遥远的农场。当时毕业论文做番茄育种,忙了一季,一场台风全吹倒,哭丧着脸摇电话找导师,他不慌不忙,半天蹬了辆破单车来到,趿着半拖半凉鞋,找了根长竹竿,让我们从倒伏的番茄架子下穿过,然后两头用力,把架子扶起,再逐根竹竿重新插牢,又活过来了,所有生命都没有我们想象的脆弱。后来做品比,逐个番茄打量脸色是否红润标致、量胸围体重、测肉厚、测糖度、测可溶性固形物,最后当然还得尝一下风味。也曾帮过做荔枝品比,七八个品种编好号,盲品,每种一小筐,我很疑心后来的咽喉炎就是那时积劳成疾落下的。上昆虫课,考试要40种不同科目的昆虫,每种5只,抓回来逐一说与老师听,才得过关。而现在,这片后山改成了树木园,南面建有综合体育馆,东面又有泰山片区、启林片区。

  回到巢湖边,居然看到旧时的校医院招牌还在,当然实际已经搬了。当年我又拔又补不下10多只牙,花了好几角钱,那女牙医挺漂亮的,虽然传说都是兽医毕业。再过去就是三角市了,校内比较中心的位置,有商场,有摊档,有电话室,一直到如今都很热闹。三角市过去一点就是图书馆,再往后是三角塘,曾挽凳仔去过那边看露天电影。图书馆往西,就是红满堂了,华农的圆形标志性建筑,建于1958年大跃进时期,我新生入学时就在这儿摊位办的手续,后来凡开大会都来这里,99年却被认为是危楼拆了,大家意见很大,最终参考原样重建。红满堂旁边就是老园艺系的系楼,记得讲蔬菜栽培学各论的老师,滔滔不绝,很有感染力,每讲到一种瓜菜,总令我条件反射的咽口水。而对面则是老行政楼,现在改了农博馆,有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来研学,我们这个民族都镌着农耕的基因,不只,还有渔牧。

  红满堂的南侧是洪泽湖,老校门进来的校道就是沿着湖边延伸,两边的大王椰子很醒目。洪泽湖的最北端过去,原来是小片试验场和游泳池,当时教游泳的体育老师是个干瘦老头,穿一条漏风的泳裤,入水后却滑溜得像条泥鳅,但现在都改成大草坪了,四周树木围合,很让人赏心悦目。透过林荫顶,可以望见老农学院的琉璃瓦脊,那片民国历史建筑群真是漂亮,最为雄壮的5号楼,门额上还有1952年毛主席亲笔题写的“华南农学院”。不记得是2号楼还是4号楼,曾是我们的化学实验室,做什么凝胶、电泳、养分测定等等,有机、无机两门化学,对我的折磨可能就仅次于英语和高数。想起我还居然选修过一门模糊数学,当时是有点模糊,如今就彻底成空白了。而4号楼前的狮头喷水池也非常引人注目,以致容易错过了大楼西南侧的石坊钟亭,飞脊、瓦当、滴水、石柱,精美极了。再下来,沿着洪泽湖西岸,就是与华工的围墙,无数次翻墙过去,那边是建筑系,曾被我常常蹭饭的老同学,如今可还潇洒依旧?

  回到大草坪,北面就是第一教学楼,楼前立着金光闪闪的丁颖像。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楼后还有座建于1937年天文馆,里面有口深井,藏着育种照射用的钴60,当年进去把钴从水底升起时是神秘又紧张。再往西、往北,是华山片区、燕山片区,这些地方过去都很少到来,华农太大了, 读书时主要活动范围其实很窄,就是三点一线,其他的区域很少会溜达到,就除非有可以蹭饭的老乡。而园艺系,现在叫园艺学院,则新建在昭阳湖边,我爬到楼顶,俯瞰整片湖区,远方,矗立着珠江新城栉比鳞次的摩天大楼和小蛮腰。午饭是混杂在学生中到莘园食堂用餐,发现食堂里居然有台钢琴,一下破防,以前读农校不用学费,90年代初还每月有60多元的补助,基本够伙食,而食堂是好脏好乱好热闹,菜呢确是一贯烧得很不错,但什么时候都进化成这个样子了!弹钢琴,这不成小资吗?艰苦朴素的作风都丢哪里去了!

  这次毕业多少周年回来,很遗憾没有赶上紫荆花开的时候。曾屡屡惊叹于满校紫荆花开时的粉艳和壮观,浓烈得也唯有微雨才能稍稍稀释,那时学生还不多,七千亩的校园五六千的师生,人均一亩有余,宁静,怡然,学姐学妹在微风疏雨下、在飘落的宫粉紫荆花瓣间、在一路红湿中,捧书走过,这真是一片圣境!国内有好些大学,都自称或自诩中国最美校园,恰好,大多我都去过,显然,华农是不会说最美的,农校都习惯了低调和朴实,但我也得老实的说句,比这些最美的都更美。

华农校园,比最美更美

  紫荆飞瓣落青襟,

  钟脆五山岑。

  红满堂前,三角市后,书卷共灯深。

  蓦然卅载圃园老,

  江海鬓霜侵。

  瓜架斜阳,豆棚疏雨,尤念旧锄音。

——调寄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