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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特邀作者:梅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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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岘,字见山,号藐翁,归安(今湖州)人,晚清著名经学家、书法家。他与吴昌硕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他对吴昌硕在学术和艺术方面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吴昌硕在诗文、书画和金石上也深受其影响。

关于杨岘,吴昌硕《石交录》中有小传。这份小传颇为特别,即经过杨岘亲笔删削,故先将杨岘改定稿,整理如下:

杨见山名岘,自号庸斋,归安人。咸丰乙卯举人。为学博综汉唐,不读宋以下书。诗、古文皆俊洁廉悍,一洗凡近。少从长兴臧眉卿、长洲陈硕甫两先生游,潜心经学,《春秋》三传各有述。谓《周礼》难治,分别义类,成《名物制度考》数十巨册,兵乱尽佚。官吴门,以文学为仕流引重。顾不谐于俗,为当道论劾罢职。人咸咎观察藐上司,因自号藐翁。工八分书,自成一家。于汉碑遗貌取神,著笔欲飞,而古茂之气溢于楮墨。与余契合独厚,不以行辈为嫌。喜余篆刻,谓为近古,为作《诗序》及《印存》《芜园图》诸诗,余辄刓印报之。观察爱才好士,见人一善,称之不容口。交友有危难,拯救尤力。曾与嘉兴于辛伯源(生卒年不详)善。咸丰二年,红巾陷上海,或与辛伯隙,窜其名逆籍中,大吏捕辛伯甚急。辛伯欲逃,恐不免,举家号泣。观察时佐嘉兴幕,力言于郡守,愿以百口保之。辛伯卒脱于难,观察之力也。

杨岘致吴昌硕《弟兄札》
吴昌硕的《石交录》曾请杨岘删削,并请他作序。序见《迟鸿轩文续》,并改名为《应求集》,而《石交录》之名则是源自谭献,这在杨岘《应求集序》中均有述及。而吴昌硕原稿见《石交录》稿本“杨岘”条下,有多条杨氏所改浮签。杨岘几乎将吴氏原稿全部推翻,仅保留少数几句,实则如同杨氏自撰。由此可见,吴氏所撰小传不能让杨岘满意。杨氏所删、所增,主要突出了三点:一是他的治学,二是他与吴昌硕的交游,三是个人道德品质。至于书法等艺事,学问之馀事也,在杨岘眼里实微不足为道,因此将其删削殆尽。
从这份小传中,我们不难发现杨岘、吴昌硕两人价值观上的差异,因此材料的选辑、笔墨的侧重点都不一样。杨氏偏重于道德、学问,而吴氏着眼于艺事和性格的狷介。杨岘表现出的是传统意义上的“立德、立言”,而吴昌硕强调的则是艺术成就,反映了海派艺术思想对传统价值观的冲击。正是这种差异,导致杨岘大幅度删削吴氏所撰小传。
这里再就小传中提到的几个问题稍作补充说明。一是杨岘的师承。他早年师从长兴臧眉卿。臧氏是严可均女婿,著有《春秋左氏古义》六卷。稍后杨岘又问学于长洲陈奂。陈氏是当时名儒,弟子众多,杨氏能厕身门下,当非寻常之辈。二是遭弹劾罢官之事。据《藐叟年谱》记载,光绪十年杨岘因“扬州讯案草率”被左宗棠降三级调用。三是杨岘早年与钱松、僧六舟等人友善,曾在西湖净慈寺组织“解社”,相互约定,专攻隶书。

关于吴昌硕与杨岘订交的时间,学术界有多种意见。一是同治十一年。林树中《吴昌硕年谱》系于同治十一年,其依据是王个簃《吴昌硕画选·前言》和吴东迈《艺术大师吴昌硕》。二是光绪六年。吴长邺《吴昌硕年谱简编》系于光绪六年,说吴氏“在苏州与杨岘订交,常以诗文就正,因钦佩其治学与为人,欲师事之,见山复信固辞,愿以弟兄相称。其后二十年间先生与之过从甚密,始终遵之为师长,敬礼不衰”。可惜没有注明出处,不知所据,朱关田《吴昌硕年谱长编》从其说,但也没有提供出处。三是光绪十年。顾工《吴昌硕与晚清吴门印学》文中较为含糊地系于光绪十年,即杨岘罢官之年。
据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吴昌硕与杨岘订交时间可以追溯到光绪六年冬。童衍方所藏钱松为杨岘所刻“千石公侯寿贵”印蜕,吴昌硕补款云:之六字仿专(砖)文,笔力雄健,初有款字,钱叔盖(钱松)为见山先生刻,后为伧父磨去,惜哉。庚辰冬,予购以赠,庆还珠焉。俊卿补记。

湖州味道177杨岘与吴昌硕两位艺术大师的师生情谊
钱松为杨岘所刻“千石公侯寿贵”,吴昌硕补款
印款风格与吴氏相近,说明这不是一枚伪品。从吴昌硕尊称“见山先生”,而不是后来常用的“庸师”“藐翁”的称呼,此事很有可能发生在两人相识不久时。这样看来,吴长邺光绪六年之说也许更接近事实。浙江省博物馆所藏杨岘转赠吴氏何绍基手书“醍醐水乳,石墨琳琅”隶书对联会不会是杨氏回赠之物?就对联中杨岘落“庸叟”之款而言,应该是光绪十年前的事,因杨岘辞官之后才用“藐叟”之号。

杨岘转赠吴昌硕何绍基隶书对联
是年以后,杨岘和吴昌硕艺术互动明显增多。光绪七年,吴昌硕为杨岘刻“迟鸿轩主”印,这是目前吴昌硕为杨氏所刻有年款印章中最早的一枚。光绪八年,杨岘为吴氏题张廷济旧藏器物拓本四种。光绪十年十一月,杨岘转赠吴氏莫友芝手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呼马应马呼牛应牛”篆书对联。杨岘赠此联是深有寓意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隐有艺术上取法乎上之意;“呼马应马,呼牛应牛”则与杨岘为吴氏《石交录》命名为《应求集》可以互证,含有鬻书、鬻画的“牛马生涯”的无奈之叹。

杨岘赠吴昌硕莫友芝书法对联
吴昌硕与杨岘订交过程中,杨岘女婿汪煦很有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汪氏是吴昌硕挚友。同治十二年冬,杨岘赘婿汪氏于苏州经史巷;同治十二年冬至十三年间,吴昌硕寓居杜文澜苏州药市巷曼陀罗馆,因此两人的订交约在此时。从杨岘仕履来看,辞官以前的杨岘一直忙于仕务,即便吴昌硕有机会与之交往,也不会很频繁。但光绪五年杨岘闲居在苏,吴昌硕为捐纳之事曾有苏州之行,两人的订交时间提前到是年,也是符合情理的。光绪十年,杨岘辞官归里,吴氏在苏州候差,且又租赁其家,两人遂过从甚密成为忘年交。

吴昌硕为杨岘所刻印章

吴昌硕为《藐叟年谱》所作跋语中有“赁居庑下”之云,可见他有租赁杨岘房子的经历。据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笔者认为是光绪十二年十月三日至十三年十二月廿七日间,为时一年零二个月。详析如下:
吴昌硕租赁杨岘寓所的起始时间,根据吴氏《丙戌十月三日自谷树桥移居醋库巷上庸夫》诗,可知是光绪十二年十月初三,租赁的地点位于醋库巷。杨岘的醋库巷寓所于光绪五年购得,光绪十年杨岘罢官归里,正式做寓公。吴氏入住不久后,就在诗中提到该新居,如《瘦羊赠汪郋亭侍郎鸣銮手拓石鼓精本》中有“葑溪新居南园邻”之云。醋库巷正位于南园、葑溪附近。该诗的创作时间,正是光绪十三年的十月二十日前后。

《吴昌硕早期诗稿手迹两种》中《丙戌十月三日自谷树桥移居醋库巷上庸夫》手迹
在杨岘致吴昌硕的信札中也提到过租房之事,可以互证:
昨或租或典云云,弟以为租则押租二百,月租十番(或押租百番,月租十二),总可商量(或月租稍减),办理典恐不得价,如肯千番典八年,弟亦何所不愿?乞商之。如看屋,早晚皆可。两隐即问。
按上述可知该信札撰于光绪十二年,是商谈租赁的具体办法和租金。吴昌硕提出“租”和“典”二种方式。但从杨岘的口气看来,他是倾向于租。租金是押金二百,月租十元,或押金一百,月租十二元,二种方式任其选择,其间当然还有商量的馀地。最后,两人达成共识,吴昌硕“赁居庑下”作为安居之所。当时吴昌硕在上海浦东的松太牙厘局任职,因此杨岘也常常用租金让吴氏代购一些物品,如“尊处下月租资,仍购丸药为感”。由于该信札提到为《芜园图》题引首之事,查落款是光绪丁亥十一月,正是吴氏移居上海之际。另外,吴昌硕还曾为杨氏代购彩票,其费用应该也是从租金中出。

杨岘为吴昌硕《鼎彝款识册》题跋
光绪八年春,吴昌硕举家从安吉迁居苏州。由于经济条件限制,吴氏尚不具备购置房产的能力,自然是以租赁为主,经常搬迁。如光绪十年(1884)三月,吴昌硕自南宫里迁居西亩(美)巷;冬,又迁居于柳巷之四间楼。十二年十月三日,又从谷树桥移居醋库巷上庸夫,租赁杨岘的寓所。由于柳巷和谷树桥不是一个地方,所以中间还有过一次从柳巷迁居谷树桥的经历。
关于“赁居庑下”的终止时间是光绪十三年,吴昌硕《将之沪上留别藐翁先生》诗可以为证:挥毫不暇懒,病臂肯辞僵。七十明年至,精神自在彊。谈经推祭酒,识字剩中郎。凿壁分灯火,愁余别草堂。坐上客无佛,人中公是龙。乾坤碍彊项,金石饱罗胸。白发秋逾落,名心老更慵。沧波回首处,明日在吴淞。
关于吴昌硕到上海的时间,据杨岘“七十明年至”推算是光绪十三年,这是吴昌硕首次寓居上海。吴民先认为吴氏此次移居上海的时间是光绪十三年秋冬,但根据沈汝瑾的描述,确切地说应该是岁暮,即《潘钟瑞日记》提到的十一月廿七日。移居的地方是位于上海浦东松太牙厘局附近。光绪十一年八月,吴昌硕到松太牙厘局任职,十六年吴氏调到严家桥牙厘局,工作性质没变。正是这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促使四十四岁的吴昌硕移居上海:一是免除两头奔波之辛劳;二是一家团聚,更何况施酒此时身孕在身,需要吴氏的照顾;三是在上海吴氏不但有杨伯润、任颐、吴滔等书画界的朋友可以切磋画艺,而且其本人也挂单鬻印。
在与杨岘为邻的一年,宾主相得,极尽风雅。如吴昌硕诗云:晨钟未报楼阁曙,墙头扶出玉兰树。南邻老翁侵晓起,持赠一支带晓雾。卷帘遥望忽却步,疑来蜀后宫中遇。贞白无惭静女姿,浓薰乍觉芳兰妒。妻孥指点画不成,明月欲满光难铸。感翁惠重索我深,借使春风开绢素。老梅雪落垂柳金,子云宅畔春无数。愿从日日花下游,一日看花三百度。
由于吴昌硕是光绪十二年十月移居醋库巷与杨岘为邻,十三年十二月又移居上海,所以此诗创作时间必在十三年春。玉兰花盛开,杨岘折一枝赠与吴氏,聊作清供,文人风雅,由此可见一斑。
光绪十三年以后,吴昌硕偶尔回苏,下榻之处仍在杨氏迟鸿轩,这在其书画、篆刻作品中屡有提及。如光绪十四年九月吴氏为徐熙题《吴大澂画册》云:“戊子九月,客杨氏迟鸿轩,昌石吴俊。”十五年九月为顾宝书作书画扇面款云:“己丑九月,小住迟鸿轩。吴俊卿记。”是月十四日为顾潞作《菊花图》款云:“茶村大哥命画,并录旧作补空,即蕲两正。己丑寒露节,昌硕吴俊记于迟鸿轩中。”十八年自作《钟馗图》款云:“壬辰正月,客迟鸿轩,游戏作此,藐师以为古意可掬,题句宠之。吴俊卿记。”同年元宵节为杨氏刻“寓庸斋”印款云:“壬辰元宵,小住迟鸿轩刻此。俊卿记。”十九年,杨岘为吴氏《山水八纸》题跋中有“癸巳秋七月下榻敝斋”之云。二十一年十月吴氏临天一阁本《石鼓文》款云:“时乙未十月,客迟鸿轩,臂痛大作,腕力未能独到。昌硕吴俊卿。”为顾潞题顾沄所绘《湘江梦幻图》款云:“时乙未十月,客迟鸿轩,弟俊卿。”前后时间跨度长达八年。

吴昌硕与杨岘之间,虽无师徒之名,而有师徒之实。这一点在学术界已有定论。吴东迈在《艺术大师吴昌硕》一书中,曾引用过一封杨岘致吴昌硕信札,原件现藏浙江省博物馆,根据其内容,笔者将其定名为《弟兄札》。此札虽引用较多,但均为节录、转引,故不避其繁,全文赘引如下:
惠函敬悉。如此称谓,未免太俗。拟仿从前沈仲复与藐订交之例,彼此赠物,即俗间之换帖也。犬马齿差长,藐僭称兄,君即吾弟。师生尊而不亲,弟兄则尤亲矣。一言为定,白首如新。君愁笔墨堆积,愁入款之多也。自君去后,藐日日手谭,虽不大负,然而浇用实繁,亦以为愁,愁出款之多也。出入相较,君毋乃愁非所愁邪。拙联竟为青全、邕之两君争购,两君皆善书者,岂拙书真工邪?恐不然矣。考据词章,宋以后皆走容易一路,江河日下,无可与争。居今之世,但求如惜抱轩文从字顺亦足以豪,不必过事高古。惟古书不可不读,使知宇宙间原有高古文字,未必惜抱轩真擅胜场。且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惜抱,恐并惜抱不及耳。譬诸学画,君学伯年(任颐),仍搜访天池、八大、苦瓜诸古迹,即此意也。君以为然否?即颂秋祉。如兄岘拜状。十七日。
关于此札撰写时间,从信中“自君去后,藐日日手谭”及鬻字的种种迹象而言,应是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吴昌硕迁居上海之后。罢官闲居在家的杨岘,由于缺少谈伴,因此日日以手谭(下围棋)作为消遣。再从“自君去后”的语境来分析,确切时间很有可能是光绪十四年秋(农历七、八、九三个月)的十七日。

杨岘赠吴昌硕“寿”字轴
信中杨岘还以绘画为比方,建议吴昌硕要“取法乎上”。他说,吴氏虽然从任颐那里学到了绘画技巧,但如果想进一步提高,则需要师法徐渭、八大、石涛等人的“古迹”。另外,在书法上杨岘也是这样建议吴氏的,不要局限于邓石如,而是要追本溯源。如杨岘跋吴昌硕所藏《明拓石鼓文》中有这样一段话:石鼓文曾获平津馆藏本,今归合肥李新吾郎中,后又见钱唐陈遇安(生卒年不详)太学藏本,与此而三,皆明拓之佳者,古香满纸,迎人欲笑。近时苏州汪柳门(鸣銮)宫詹以罗纹纸精拓,亦颇可玩,但乏旧气耳。余尝论三代以上篆势皆圆,至汉而方,至唐而长。怀宁邓完白山人号为本朝篆书第一,其实学唐而逞姿态,非篆之正趋也。或曰:“时尚也”,则应之曰:“时尚真书,何必篆?”学篆不师古,犹学制举艺,但作墨裁,而不读先正名文,虽工奚贵。昌公篆法探海星源,必不以余言为谬。
杨岘说邓石如篆书虽然有“本朝第一”的称誉,但实际上是取法唐人,“非篆之正趋”。众所周知,吴昌硕篆书正是从邓石如入手,后来改为专攻《石鼓文》,与杨岘的当头棒喝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还有一次,吴昌硕曾对杨岘提及乡前辈张度的书画,杨岘在致吴氏信中云:叔宪篆隶行书皆奇逸,胜藐(杨岘)多矣,然只如冬心、板桥,别成一家,它日必传,然非正轨。藐之为此言,人必不信,百年五十年之后,自有定论,非徒以口舌争也。冬心在板桥之上,叔宪可敌冬心,若板桥瞠乎后耳。
张度,字吉人,号叔宪、松隐、辟非老人、抱蜀老人、无意识界老衲等,湖州长兴人。工篆隶、山水、人物,古雅厚重,有金石气。张度与吴昌硕、杨岘均有交往。

吴昌硕为杨岘所刻印章
杨岘与吴昌硕性格相近,爱好相同,因此两人多有共同之语。如检两人的诗文集,唱和之作非常多。杨岘学问淹博,同时又擅长书法,为吴氏藏品以及自作书画作品题跋甚多,而吴昌硕则报之以篆刻,存世印蜕多达43方。
来源:湖州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