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在《再致鄂中僚友》信中,第六条提到,“闻夷船已到汉,是何情状?何日下去?可专人于水次报之。”
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写了一个有关胡林翼与轮船的段子:“楚军之围安庆也,(胡林翼)曾往视师,策马登隆山,俯视安庆,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不足平也。’复驰江滨,见二洋轮鼓轮西上,快如奔马,疾如漂风,其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数月,死于军中。”
这当然是段子而已。
实际上, 1858 年溯扬子江而上,直到汉口的军舰,是英国皇家海军“震怒号 Furious”。
“震怒号”是一艘载有十六门火炮的明轮蒸汽船, 1850年8月26日(道光三十年庚戌七月十九日)下水。此次扬子江之行的舰长是谢拉尔德·奥斯本 Sherard Osborn。当然,最高长官是英王代表额尔金勋爵 Earl of Elgin。
HMS Furious
战时的安庆江面,并不太平。什么“二洋轮鼓轮西上,快如奔马,疾如漂风”,多半是薛福成的想象而已。“震怒号”经过安庆时,就出现了一些状况:
“ 11月 26日(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一日),正午
我们又一次尝到了令人可鄙的中国式交火。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我们途经安徽省的省会安庆——这是起义军占有的最后一个据点(有人向我们如此保证说)。正当我们接近一个有雉堞围墙的佛塔时,我们遭到两三次开火。我们觉得有必要加以还击。于是,就猛烈轰击了十分钟左右。之后,我们慢慢驶离城镇。还好,没有再遭到攻击。
我们来到江面一冷僻处时,那帮蠢货竟然胆敢在此向我们开炮。我们也只好 第二次投入战斗。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与他们作战,颇令人感到遗憾。我想,他们也没有多大伤亡,有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别再来招惹我们。
奥斯本船长在高处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
清朝官军(大概是想趁我们就在附近)正从陆路向城中挺进,但进攻规模不是很大(这很可能就是多隆阿与鲍超的部队,他们二十五日才从安庆退至太湖二郎河)。那帮清军照例是挥舞旗帜,乱蹦乱跳。我们一开炮,那帮守在塔里的起义军就从塔里逃了出来,和清军展开了肉搏战……
下午六时
在东流城(此时应该是杨载福驻扎在此)附近下锚,该城濒临江边,景致宜人,四周围有城墙。又红又圆的太阳像个火球,在一片雾霭中缓缓落下。那引航员是我见过的中国人中,精力最为充沛的一个他什么都想知道。和日本人一样,他也有去英国的打算。他是我们在’吉阳’时,从中方一海军军官那里借用来的。清廷派来的海军大臣(我怀疑就是杨载福)传唤他时,李泰国也在场。
那引航员一到,立刻双膝跪下。那大臣命他和和我们一起沿江而上,给我们引航。
‘国事当前,’他回禀道,’如若大人有命,小人自当服从;然而回禀大人,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和妹妹,小人此去,望大人吩咐,予心照拂。’
那大臣回说:’不在话下。’
‘如此,’那引航员答道,’则小人随时准备出发。’
二话没说,他就和李泰国乘上小船,朝我们舰只划来。下了小船,就来到我们舰上。
11月 27日(十月二十二日),早上八时
出发时一切尚好,但雾重(我想起了金牛镇的大雾),只得等它散去,才能继续前行。
那引航员昨晚在东流镇上了岸,回来时前额刮得干干净净。我问他,我们的人来了,当地人是何反应。他回答说,他们很怕我们会向他们开火,所以开始时他们颇觉忐忑不安;但他告诉他们,外国人待他很友善,且不与起义军为伍。听说此言,他们随口说了声’菩萨’……
11月 29日(十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
今天上午舰船开得离江岸很近。我看到沿岸一带的农庄上,牲畜比其他地方都多,大多是用于农耕的水牛;草地上,常常可以见到牧童坐在水牛背上,以防牛走失。
晚六时——我上岸消磨了一段时间,和几个农夫聊了会儿天。其中一人告诉我们说,他大概有三英亩土地(大约十八中国亩),每年的收成,约有二十担(约合一又三分之一吨)豆子或者谷物,共值大约四十块鹰洋。要交的赋税,大约四分之三鹰洋(税率 1%,这赋税真的不高。按日记行程计算,这应该是江西彭泽或湖口境内,湘军收复已经一年多)。村子里有座学堂,到这学堂读书的孩子,每年得交两块鹰洋的学费。许多人家都没钱送孩子上学。
我们走进另外一家农舍。这间农舍是用芦苇直接建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的。在一个屏风遮挡的壁凹里,两个年轻人中间点着一盏灯,正躺在地上抽鸦片。
根据资料,我们现在所到的水域,没有英国人到过。阿美士德伯爵 Earl Amherst从我昨天提到的航道,去了鄱阳湖,而后直下广州。我们则是沿着长江而上。古怕察( Evariste-Ragis Hue,法国遣使会教士, 1839年来华传教)也走过这条路线,但他走的是陆路。
……这里我些山被沙层覆盖,看上去像埃及的沙丘。这里的夏天洪水泛滥,冬天飞沙走石,居住在这里,恐怕也很难说得上十全十美吧。
正午
又下锚了。前文看得到九江宝塔(即九江回龙矶上的文峰塔),这是我们出发时定下的地标之一……我们已不期望我们的中国引航员能帮上什么忙了。几次纰漏,已让他心灰意冷。
今天,我们说他特别推荐的一个航道根本无法通过,他大叹道:’水就跟人一样,今天在这里,明天去那里,谁又说得准啊!’(我估计这个航道应该是梅家洲那一带,航道确实几乎每年都有变化)——当你的引航员秉持这种态度,真是鼓舞人心!
晚五时——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航道,旋即飞速开向九江。
从江上看,九江府气势不凡,城墙方圆五里,且未见多少损坏。我三点上岸。城墙内却如此荒凉啊!这里似乎要比镇江府更饱受摧残。一条长街,穿过苇草弥漫的断壁残垣。我们问当地居民,他们回答说,都是反叛分子所为。最好的房子,我们只在城郊的郊区见到。
此城住民从未见过西方服饰,我们自然显得怪异。但和往常一样,他们秉性淳良,和李泰国言谈甚欢,对于李泰国的笑话,更是不吝笑声。
我们补给了一些军需。我们身上只有墨西哥银元,第一家店里的人不要,因为他没见过这些东西。李泰国告诉他:’那到船上来,我们给你银锭。’人群中有个百姓对身边的人说:’你看,他们一点都不蛮横,不会硬让你收他们的钱币。’
中国人有这样的优点,就是能一下分辨出有道德的行为。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民族,会一直被残忍和暴力所奴役。
12月1日(咸丰八年十月二十六日),下午一时三十分

刚刚下锚。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向左侧急转,看到一片红色沙壁,延伸到远处蓝色高山。
自从离开反叛军占领的区域之后,河面上一直都布满了小帆船。还不时看到插满旗帜的中式帆船,船首是锃亮的铜炮。景象是好看了,但航行亦愈发艰难。前方的炮舰一直发出’3’、’4’和其他各工令人焦虑的旗语,比如’准备下左锚’、’减速’、’速度降至最慢’、’掉转’,以及各式调整之后的’下锚停船’。
晚六时——除了须往回走一小段之外,还开过一个很浅的水域。但自那之后,我们开得轻快,直朝着下午描绘的群山进发。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将至山下,便向右转,左侧是山峦,右侧是武穴县,落日毫不减色,将余晖洒在这片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致之上。
河岸还是人头攒动,来见识这突然出现的蛮夷火船。山川好似从水中升起,让我想起苏格兰的’卡钦海峡’。
我们今天走了三十五英里(一天大概五十六公里,因此,薛福成说什么快如奔马,当然是胡乱撰写的段子),但我估计,还有约莫一百英里要走。
12月2日(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早上十一时
今天上午收获颇丰。右岸也山峰迭起(大别山脉),和左岸相仿。灰石山上冷杉成林,我们船行其间,水深浪平。大概开了三个半小时,真让人恍惚间觉得身在苏格兰高地的海峡风光之中。
有不少小船散在湖中,有礼貌地开往左右,给我们让路。大概十点,我们过了群山,不久便接近蕲州。看到百姓似乎在迁移,因为其中不少小脚女人带着家用物件,沿着河岸,蹒跚前行(大概就是因为三河之败,桐城复陷,老百姓开始逃难)。
一条中国船靠近我们,船上的官员告诉我,总督派遣他来致意(这个总督,就是官文)。他还说反叛分子就在不远处,城里百姓怕他们攻城,所以在逃跑。他补充道,清军有大队骑兵驻扎在附近,会阻止居民如此大量出逃。后有叛军,前有清兵,百姓是有的享福了。
最好的消息,是我们离汉口只有五十里了。我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尽管爱游历探险如我,也迫不及待地想早日掉转船头回程。
……
12月6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二日),下午三时
汉口。我们离开上海刚刚好是四周之前。这艘船离海岸该有六百英里了。对于如此 庞大的船只,这个成就恐怕是突前的。
我们到了中国的贸易心脏。乍见之下,对汉口的规模还是有些失望的。我们在汉江的河口停泊。汉江两侧,分别是汉口和汉阳,都在长江以南(应该是笔误,在长江以北),隔长江与武昌府相望。传言说三城有人口八百万,在我看来,是容纳不下的。望去倒是生机勃勃,我们周转船只成百上千,岸上更是人海一片。我的船员们都上岸了。我想明天早上进城,到时街道该不会如此拥挤了吧。
12月7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三日),下午四点
汉口散步归来。和我们一路上看到的很多地方相仿,汉口也快给反叛分子损毁殆尽了。不过,它在很快地恢复,各种贸易随处可见。和中国大部分地方相比,这里的街道要宽些,店铺更大。
昨天,’洋人’登岸之后,就有多事的中国随从,寸步不离。当地人当然按捺不住要见识一下洋人,却被他们用竹器赶开。如此行事,无非就是不让我们和民众接触。为了不让他们得逞,我在汉口对岸的汉阳上岸,首先就爬上一座小山,上面有个堡垒。在那里,汉口、汉阳、武昌三城一览无遗。虽然隔着雾气,我们依然可以断定,关于三城规模的报告,必然是夸大的。一些中国仆从想要跟我们一起步行,马上被我们支开。看够了之后,我们便下山,乘舢板渡河,进入汉口。
在汉口,我们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有一群中国人一直跟着我们。不过,他们还是相当礼貌得体的。
有人传话给我说,最好不要去武昌。我知道湖广总督就住在那里。于是,我就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明天就去拜访,随从我会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这些中国人愚昧不堪。尽管我极愿与他们交个朋友,但他们有时候简直让人无法忍耐。他们正在用尽一切办法,不让我们和百姓交涉:不接受我们的钱币,送给我们各种补给,等等。我把这些礼物都一一送还,并且告诉他们,补给我是需要的,但是我要自己购买。
12月8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四日),早上十一时
总督遣来官员,说拜访最好是延至明日,好让他们做好准备。
表达善意上,他自然是不惜辞令,但有些小地方,还是让我不得不强横起来。比如,’你不能坐八人抬的轿子,这在武昌没有先例。’’整个城里也找不到三十台轿子这是我们报给他们的数目。’我的回复便是:’额尔金勋爵不会少带一个随从,看着办。’自然而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我跟他说,昨天我们一些人被挡在武昌门外,我们非常愤慨。他又说今于最好我们也不要去武昌,明日一切都会安排停当,等等。一席谈话,我可说是恩威并施。之后,那官员(好想知道是谁)便去回复他的上司了。之后,补给便不绝地运至船中。
简单地说,一旦当权者不横加干涉,民众对于做买卖是求之不得的。
晚六时
我又在汉江边上散步 良久,和昨天走的是河的同一边。沿着一条跟汉江平行的线路,我们穿过了整个汉口。一共走了大概两英里。不过,主要都是沿着一条两侧都是废墟的街道。
我们乘了一个舢板沿汉江而下,旁边都是形状各异的帆船,装载的货物,也五花八门。我们在河口的汉阳一侧上岸,然后步行去汉阳。
汉阳郡是个府,也是武昌府的政府所在地,有城墙。城里曾有些像凯旋门一样华丽建筑,现在只剩些残骸了。看得出,这里曾是一个重要城镇。可惜,反叛分子不知善待它。
12月9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五日),下午四时
今日多雨,事务长跟我抱怨,昨日购置物品又遇诸多麻烦,煤也未如事先说好的送到船上。我想,还是要继续蛮横一些,才能消减不便之处。所以,当总督派人来说,他们已经可以接待我时,我让威妥玛和李泰国去通告他,天气太差,不宜上岸,而且抗议在买卖上中方的种种刁难。
他本人出面,大方接待了他们。他说他去过广州(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十月,官文出任广州汉军副都统),对我们相当了解,如果当时他在,绝对不会允许叶名琛那样行事;还说,早年间,清政府不讲道理,后来,我方(指英方)也未免过分;今后双方行事,还是要合情合理,我愿意在权责之内,尽力相助;一旦开埠,也将不遗余力,发展贸易,加深相互了解。
简单来说,他讲话还是明白事理的。但如果不是让他有所顾忌,极有可能他就会闭门谢客了。
不论如何,这件事再次证明,只需用一点策略,再加一点强硬的态度,对付中国人是多么容易。现在,像煤和面粉这样的货品,上船之快,已几乎让我们应接不暇。
12月10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六日),晚六时
一早天气晴朗,所以我送去总督府信息说,如果他愿意接待,我将在下午两点登门造访。
我们的出行,可谓壮观:前往和回程,均鸣放礼炮;一共有 80 名海军水手护卫,再加上 30 顶轿子,浩浩荡荡。
James Bruce, 8th Earl of Elgin and 12th Earl of Kincardine,这是 1860 年进入北京
我们在武昌府里穿行了大概有一英里。总督和他的随从,者身着上好的制服迎接。仪式照旧,在客厅里啜茶而谈,而后,在另外一个房间有丰盛的酒席。虽然仪式相仿,但今天接待之奢华,中国官员之殷勤,食品之精美,我在中国还是从未遇到的。
总督仪表堂堂,举止也不像其他中国官员一般造作。他是满族人。我们坐在一室之首,因为屋子里挤着百把人,想要交谈并不容易。而且,本来已经无话可说,更何况此无话之话还需翻译。不过,仪式进行得很顺利。结束之后,我取下绶带、勋章,在汉口微服闲行,买了些茶叶。武昌看去城池不小,房屋和街道也好,只是也被反叛分子肆意摧残。船上的补给都快就绪,明晚有望起程。
12月11日(咸丰八年十一月初七日),晚六时
今天总督回访。我们给他最高礼遇。四艘船都行登桁礼,每船均鸣三响礼炮。今日天气迷人,总督到来的场面也很惊人。他的船像罗马的三列桨船,由六舟拖行,上面数不尽的各色三角旗帜。沿河岸一路排列着整齐的骑兵和步兵,护送他从城门到登船之处。他们的制服和兵械都很古老,但也都不失华贵。
湖广总督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出现时的显耀和气派,我之前在中国都未曾见过。我带他看了船,还设宴、照相,如此这般接待他大概超过了三个钟头。
他离开之后,我在武昌上岸,在城内走了很久。因为我们不是从正门进城的,侧门守卫欲加阻拦。我们坚持要进,他们只得放行。
武昌很是可观,大小大概和广州相当,只是到处很破败。明天六点,上帝保佑,我们可以回程了。
我提一件事,你可大致知道武昌是怎样一个城市:我们走到这个城墙包围的城市的中心,在一个小山上,竟然抓到了两对雉鸡……”(《额尔金书信和日记选》)
此时胡林翼正在益阳。我很好奇,如果胡林翼在现场,额尔金会有什么样的印象?#额尔金与震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