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港中深之旅(之一)】

胡洪侠

本文图片:CPRO

你是哪里人?

在移民城市深圳生活,这个问题经常会遇到。我的回答自然是:“河北,衡水。”

闻听此言,往往就有人表情复杂地看我一眼,笑一笑,然后以发现秘密的口气说:“这么说,您是衡水中学毕业的喽。”

“我不是。”每次我都得解释。但我得承认,我受到了这个问题的“规训”,再遇见说自己是“衡水人”的年轻人,我也开始问:“衡中的?”

2015年8月底,我接到一个来自河北省衡水市的电话,我的老领导、老朋友白新学在电话那头说,过几天他会来一趟深圳,和他同学一起送同学的孩子来上深圳的一所大学。“你们深圳有个香港中文大学吗?”他笑着问,好像这事哪儿搞错了。

“不是深圳有个香港中文大学。”我说,“是有一所2014年刚开始招生的大学,叫’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还带括号的。行了,有这个学校就行。我还担心我同学他们被骗了呢。”

“你同学的孩子是衡中毕业的?怎么考到这里来了?他们不都是要考北大清华的吗?”我有点好奇。

“我也不清楚,”白大哥说,“见面再说。”

几天之后,白新学介绍我认识了衡水来的港中深2015级新生张天元和他的父母,我在深圳一家酒店给他们接风。张天元个子很高,很瘦,面孔的“红润度”却很低,正是苦熬三年高中后常见的营养不良的样子。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不主动介入大人们的交谈,眉头不由自主地忽紧忽松。

“以前来过深圳吗?”我问天元。天元的目光转向他爸爸。

“叔叔问你话呢。”他爸爸脸上笑着,话中自带威严,“深圳可是好地方,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天元说。

“现在来也不晚,”他爸爸张建民端起酒杯说,“也可以说现在正是时候。干杯,我先干为敬。”

筹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消息自2010年前后就一直在媒体上流传,我身为媒体中人,自然时时听闻。尽管如此,2014年1月5日深圳媒体发布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拟今年招本科生”的消息时,我还是觉得有些突然,甚至难以置信。港中大啊,说来就真来了!

彼时我对香港中文大学了解不深,但我知道诗人余光中在那里当过教授。我对港中大的印象首先就来自他那本《春来半岛》。我还知道作家巴金在那里获得过荣誉博士,蛇口工业区的缔造者袁庚1984年曾经在那里做过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讲,2009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高锟先生在那里当过9年的校长。

港中大地处香港沙田,距离当时我供职的深圳报业集团晶报社,最近的导航距离才33公里。驱车前往,如果过关顺利,一个小时内就可抵达。多年来,站在深南大道北侧深圳报业集团大厦36楼的一个房间凭窗远眺香港时,我已经习惯告诉来我办公室的朋友:往远处看,深圳河那边,沙田方向,那里就有一所世界著名的大学,钱穆、饶宗颐、余光中、唐君毅,还有祖籍深圳布吉的凌道扬,这些众口传诵的名字,都和那所大学有关。

可是,忽然间,香港中文大学跨过了深圳河,来到了深圳,来到了我们身边。

那时候我还是《晶报》总编辑。1月4日晚间得知港中深即将招生消息后,我莫名兴奋,立刻安排评论员专门为此写一篇社论。

第二天我们的社论说:

备受深圳市民关注的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预计将于2014年9月正式招收本科生。据报道,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今年将开设三个学院——经管学院、理工学院和人文社科学院,主要招收经管学院学生,包括环境金融、物流、经济学、环球商务等专业。第一年计划招收本科生300人左右,生源主要以内陆学生为主。深圳毗邻香港,深港融合一直是人们关注的话题。对于深圳与香港之间的关系,不少人或许还停留在“过境扫货容易”和“买奶粉方便”的感性认识。而事实上,这些年来,“香港元素”正越来越多地融入深圳,融入我们的生活。譬如港铁的出现,港大深圳医院的落成,前海的崛起等等,都在某种意义上深刻改变着深圳这座城市。港中大(深圳)即将招生,则可视作深港融合大潮中又一朵美丽的浪花。在高等教育方面,此前深港之间虽然也有合作,但却不似港中大(深圳)的出现这般“大手笔”,而这,也预示着深港合作的巨大空间。我们所期待的国际化办学思路,我们所渴望与城市相匹配的高水准大学的出现,似乎都能从港中大(深圳)的身上捕捉到一些令人振奋的信息。我们期待港中大(深圳)能为深圳乃至中国高等教育带来新气象,也期待港中大(深圳)为深圳城市的发展注入智慧和能量。

现在想来,当时我们以社论形式表达对港中大(深圳)的期待,时间上显得有些“超前”:虽然我们已经知道这所学校的校长是徐扬生院士,校园已经在龙岗开建,但是,国家教育部的“去筹”通知尚未正式下发,港中深能否如期招生根本还是未知数。可是,媒体似乎等不及了,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那些天好像到处都在谈论香港中文大学如何过河踏浪而来,我的几位同事都已经开始把这所学校列入自己孩子的升学规划了。

在我们这几代人的生活里,大学,就是大事,而且常常是最大的事。深圳人为自己的城市大学太少已经焦虑很久。而且,何止数量太少,深圳更需要有一所世界一流大学。有人甚至化用清华老校长梅贻琦先生的话来表达这一心情:大学之大,在于大师;城市之大,在于大学……

胡洪侠| 我的港中深之旅

谢天谢地,2014年3月21日,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正式去筹设立,第一批学生当年9月2日正式开学。多少人为此激动不已,赞叹这又是一个“深圳速度”。

我没有陪张天元和他的父母一起去参加2015年9月4日的港中深入学典礼,现在想起来都遗憾不已。

那些年每逢节假日,我们会召集一帮小朋友来家吃饭,天元也来过很多次。据他复述,入学典礼上新生都要穿上端庄的学生袍,列队庄严入场。徐扬生校长说,你们来读大学,不是为了来做一个好学生,而是毕业后要在社会上有所担当,承担自己的责任。读大学的意义首先是学会做人,无论你来自何方,无论你从事何种职业,都要先学会做人,做对社会有担当的人,做有独立思辨能力的人,做专心攻读、学有所专的人,做情志身心健康的人,具有宽阔的国际视野的人。

天元说,这些话原来很少听老师讲,现在觉得成为一个合格的港中深学生并不容易。他还兴奋地说,入学典礼上致辞嘉宾还有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阿里耶·瓦谢尔教授,他是我们学校的荣誉教授,这太意外了:诺贝尔奖得主竟然是我们的教授。

我从晶报记者的报道中知道,开学典礼上徐扬生校长还谈到了港中深的办学理念,他说,香港中文大学虽然建校时间只有52年(1963年港中大正式成立),在大学历史上的时间并不长,但经过数十年努力,已跻身世界一流大学的行列。港中大(深圳)的目标则是秉承和发扬香港中文大学优良的办学传统,将学校打造成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学校将通过采用理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坚守书院制、严格教育质量评估体系等举措,力争早日实现这一目标。

我从此开始格外关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这是一所中国高等教育史上从未有过的由内陆与香港合办的新型大学,它胸怀的理想、肩负的使命和前方的道路,都是崭新的。

而张天元入学之后的成长,更让我对这所学校充满好奇。每次见他,我总觉得他有变化。一开始,他说学校很多课程都是英语上课,他的听力跟不上,但是几个月之内就没有问题了。下次来,他说他正在给学校申请一个项目,几个同学要一起创业。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表达能力简直突飞猛进,讨论问题时逻辑很清晰,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快毕业时,他说同学们大都去国外一流大学继续读研究生了,他想在大湾区先就业。他已经从早年事事听从父母与老师安排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也清楚该怎么一步步走下去的年轻人。

2018年7月14日,我才第一次跨进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校园。那次是去参加徐扬生校长散文集《摆渡人》的新书分享会,现场受到的震撼至今仍值得回味。首先是活动现场学校图书馆一楼那面巨大巨高的书墙,其次就是校园里处处可见的徐校长手书的书法条幅。其中一幅校长写的大字横幅我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就是“一腔热血,百年大学,千载品牌,万世良心”。我当时立刻联想到了“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然当时我尚不能深切体会这“一”“百”“千”“万”的分量,但已感觉其中有一股气在流动。那是真气、大气与正气。

2024年,我如愿成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首位驻校作家,获得了一个沉浸在校园里近距离观察大学、访谈师生、旁听课程的机会。我是奔着一个故事而来,但是随着了解与感知的增多,这个故事的内含与体量变得越来越大,远远超出我起初的设想。港中深的故事,远远不是一所大学的故事那么简单。这个故事,虽源自港中大,属于港中深,但更属于深圳,属于香港,属于大湾区,并连接着中国与世界。这是一个超大的故事。

2024年正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创校10周年,我采访了系列庆祝活动,分别参加了研究生、本科生的毕业典礼和2024级新生的入学典礼。我还特地邀请张天元返校,让他给我讲讲如今学弟学妹们的学习条件和生活环境,和他9年前闯到神仙湖畔时相比,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一路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说,都不认识了,“我在的时候这个楼没有,那个楼也没有,还有什么什么,统统没有。都认不出来了。”

我对港中深现在的情况知道得比他多一些。我告诉他:你来的那一年,学生也就千人左右,现在在校生已经过万了(准确数字是本科生6641人,硕博生3477人)。2024届本科毕业的你这些学弟学妹中,85%有继续深造的意愿,大部分同学已经拿到世界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些大学的名字我现在都能说得很流利了,比如麻省理工学院、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哈佛大学、帝国理工学院、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新加坡国立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芝加哥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加州理工学院、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密歇根大学等。另外15%的毕业生和你当年一样准备直接就业,据说有一半以上也和你一样选择在大湾区工作。

我们俩转到了当年他刚入学时读书上课的地方。那是由几幢废旧厂房改造的教学楼组成的校区。“那时我们叫启动校区。”天元说,“就那么几栋又矮的破楼,用挡板隔起来。挡板外面,是学校的建筑工地,许多新楼都在盖。现在我一想到港中深,耳朵里就都是打桩机、挖掘机或者钢筋切割机的声音。”

现在的港中深,占地已达133万平方米,目前的建筑面积为65.6万平方米。已建成经管学院、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数据科学学院、医学院、音乐学院、公共政策学院、人工智能学院等八所学院;逸夫、学勤、思廷、祥波、道扬、厚含和第七书院等七所书院。

走到“一腔热血、百年大学、千载品牌、万世良心”大字横幅下,我问天元,这四句话,“一千百万”,你熟悉吧?他点点头,说所有港中深的人,不管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人不熟悉。

“不过,对’一千百万’,我也有自己的理解。”我对张天元说,“除了字面一望即知的含义,我常常觉得,’一腔热血’的’一’,也是’一国两制’的’一’;’百年大学’的’百’,也是中国百年大学梦的’百’;’千载品牌’的’千’,也是自博洛尼亚开启的千年大学历史中的’千’;’万世良心’的’万’,就是’为万世开太平’的’万’。”

转到校园内他父母当年送他入学时住过的招待所时,我忽然问起那个一直忘了问或问了又忘了的问题:“你是衡中毕业的吗?”

“不是,”天元说,“我是衡水二中。”

“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是什么关系?”

“竞争关系。”

“说说你是怎么和港中深相遇的吧?我总觉得,你和咱们老家许多学生的选择不一样。”我说。

“那年我文科考得不理想,”天元说,“当时我爸看志愿填报手册,正好看到提前批里有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就先填上了。但这是一所什么学校,完全不清楚。网上资料很少,只知道是深圳和香港中文大学合作创立的大学,那年是第二年招生,但在河北是第一次招。我被录取了,衡水二中的老师们都很惊讶,从此知道还有这样一所学校,我的照片都上了荣誉榜,前面两位是考上北大清华的,后面就是我。二中有个同学就因为天天能看到我的照片,第二年也考进了港中深。”

“你们开学典礼那天我没来,你爸妈看了当时的校园,有什么反应?”我问。

“他们觉得挺正常,新学校嘛。我爸说,挺好,都在发展中。在这里上学咱们的眼界会更开阔,接触原来接触不到的人,知道更多原来不知道的事。”

2015年和张天元一起考上港中深的人,还有几位衡水中学的毕业生。据天元介绍,他们毕业后有两位去美国读研究生,现在都回到深圳工作,一位在腾讯,一位在招商银行。还有一位目前仍在国外读书与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出国读研?”

“我选择在大湾区创业,尽管这条路很难走。”天元说,“我在港中深四年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我上中学时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什么事都有人安排好,我只负责考试做题,什么都不用管。但是港中深要求学生一切都必须学会自己处理:自己选专业,自己安排课,什么GPA、雅思、托福这些你也得自己搞,从这些过程中养成一个习惯,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这是我觉得在这个学校最受益的地方。毕业时我觉得自己出国读研的必要性不大,于是决定创业。现在倒是觉得要提升自己了,也许会再去读硕士博士。”

张天元也许不算是港中深的优秀毕业生,但从衡水到深圳,他的一系列变化仍然让我感到好奇。我还对港中深这所新型大学的短暂历史感到好奇,对徐扬生院士这位集科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艺术家与美食家于一身的大学校长感到好奇,对深港历史上最新诞生的超级大学故事感到好奇,于是,我的港中深之旅,于2024年3月港中深创校十周年之际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