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深秋,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一间简朴的房间里。63岁的弘一法师,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僧,自知大限将至。他唤来弟子妙莲法师,平静地要来了纸笔。

他先交代了身后事——特别叮嘱火化时要在龛底四角放置盛水的碗,只为防止蚂蚁嗅味爬上而被误伤。然后,他在另一张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







小红书©龙门山人

写完,他便侧身躺下,安详闭目,再无一言。这四个字,成了他留给世人的最后墨宝,也仿佛是他传奇一生的最终注脚。它们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枯瘦,却为何被后世奉为书法艺术的至高境界?这其中的奥秘,就藏在弘一法师从“李叔同”到“弘一”的蜕变之中。

弘一法师(1880-1942)



  • 前半生:极致的绚烂

李叔同这个名字,是那个时代“绚烂至极”的代名词。

他生于天津富商之家,少年才情冠绝。他是中国第一个公演话剧《茶花女》的人,是第一个将西方油画、钢琴音乐引入中国课堂的先行者。他风流倜傥,留学日本,才华横溢——绘画、音乐、戏剧、诗词、篆刻,无一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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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书法,如同他的人生一般,锋芒毕露,充满力量。他酷爱魏碑,笔下字字如刀劈斧凿,方笔劲健,金石之气扑面而来,充满了青年的锐气与不羁的才情。封面题写的“音乐小杂志”,便是那个意气风发时代的见证。他爬过最高的山(艺术成就的巅峰),喝过最烈的酒(纵情人生的滋味),看遍了世间的繁华与绚烂。

然而,坐拥财富、盛名、才情与爱恋的李叔同,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个疑问:这样极致绚烂的人生,意义究竟何在? 他并未在其中找到恒久的满足与安宁。

  • 转身:断舍离,入空门

此页笔力劲健,书风凝重,是1918年冬为夏丏尊作。李氏于此年秋在杭州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世称“弘一法师”。

这几个笔力劲健、书风凝重的大字写在1918年。这一年,39岁的李叔同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

这不是消极避世,而是一场彻底更极致的追寻。他放下了前半生所有的光环、名利、情爱,选择了一条最为清苦的道路——皈依戒律森严的佛教律宗。从此,世间再无风流才子李叔同,只有苦行僧弘一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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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书法,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成为他修行心境的映照——

  • 初入佛门(1918-1923)锋芒渐敛,碑帖相融

早年刚猛的魏碑方笔渐渐收敛,融入帖学的圆润,线条变得含蓄内敛。字的结构也开始疏朗,不再刻意追求点画的精工细琢。

1913年 34岁 《行书江北诗文》:

1918年 39岁 《楞严经·念佛圆通章》:

1919年 40岁:

1921年 42岁:

1922年 43岁:

  • 二、探索精进(1924-1927)工稳写经,一笔不苟


在印光法师“如进士写策,一笔不苟”的指点下,他致力于书写佛经。字体趋于工稳平和,一丝不苟,体现了对佛法的至诚恭敬。

1924年 45岁 《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

1924年 45岁 《佛说大乘戒经》:

  • 三、返璞归真(1930年代后)“弘一体”成熟,禅意盎然

    弘一法师的笔墨与人生

用笔藏锋为主,中锋行笔,线条极尽简练,仿佛滤尽了一切杂质。字形修长,字内空间疏朗开阔,如老僧入定,空灵澄澈。他常说:“写字不是出家人要研究的课题,它只是用来弘法的工具。书法要非思量分别才能写得好。” 书法于他,不再是艺术表达,而是“写心”的媒介,呈现出“无相之相”的面貌

1930年 51岁:

1931年 52岁:

1932年 53岁:

1933年 54岁:

1936年 57岁:

1938年 59岁:

1939年 60岁:

1941年 62岁:

1942年 63岁:

1942年 63岁 《座右铭一则》

(圆寂日前三日上午为黄福海写):

  • 归于平淡:大悲与至欣的交融

出家后的弘一法师,生活清苦到了极致。一件僧衣打满补丁,一把破伞用了数十年,一顶蚊帐千疮百孔仍亲手缝补。他恪守戒律,日中一食,过午不食。他云游四方,行脚全靠双腿,身体常年抱病。

1936年,弘一法师在闽南留影

他将所有外物需求降到了最低。然而,精神的境界却走向了至高的圆融。他晚年体弱,气息微弱,难以长时间讲经说法。于是,写字,成了他最重要的弘法方式。他以墨代声,用笔墨的宁静传递佛法的慈悲与智慧。他的字越写越淡,越写越简,技法早已退居幕后,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是那份经过数十年苦修淬炼出的超然、慈悲与内在的绝对平静。

部分图片来自小红书©龙门山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晚年的字,尤其是那绝笔“悲欣交集”,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无穷力量:

悲:是悲悯。悲悯众生在娑婆世界(尘世)的沉沦与苦难,悲悯到叮嘱弟子在火化时小心勿伤到蝼蚁。遗嘱中那句“如果见我流泪,非为自身”,正是这大悲心的流露。

欣:是欣悦。欣悦于即将抵达彼岸,欣悦于灵魂最终的解脱与自在,欣悦于放下一切重担后的澄明与自由。

 “悲欣交集”,是这位走过极致绚烂、历经艰苦修行的高僧,在生命终点,以最朴素的笔墨,写下的最深刻的生命体验。它超越了书法技巧的评判,是灵魂状态最直接的呈现。那一刻,他或许真的如赤子般纯净,物我两忘,尘世的浮名、艺术家的光环皆如云烟散去,只留下对生命本质最本真的感悟。

从李叔同到弘一,从凌厉的魏碑到空灵的“弘一体”,从繁华世界到青灯古佛,他用自己的生命轨迹诠释了东方哲学的最高境界——返璞归真。

早年书信:

晚年书信:

他的书法告诉我们:艺术的至高境界,不在于技巧的繁复与形式的夺目,而在于人格的淬炼与精神的升华。当生命洗尽铅华,当笔墨褪去雕饰,那份由内而外生发的平淡、宁静与慈悲,才拥有穿透时空、直抵人心的磅礴力量。

 “咸有咸的滋味,淡有淡的滋味。” 弘一法师的这句话,或许正是对他书法与人生的最佳注解。他尝尽了人生的咸淡百味,最终在至淡处,品出了生命的至味。




小红书©柚子山房


遗偈
民国·弘一法师

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  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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