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刊号#

如果说《红楼梦》原始版本回目止于八十回,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质疑!为什么呢?

《石头记》真伪之辨,红学枢机也。雪芹墨沈未乾,程高赝鼎已陈。其托言百廿回目原存,谬称残稿巧获于鼓担,饰续貂为完璧,诳惑世人百三十载。是篇针砭,直抉其隐:考程高序言自抵牾,证后四十回目尽属虚造;更以书中谶语为戈,破「中乡魁」、「延世泽」诸目之悖谬。盖真目必符原旨,若玉既碎,安能复缀华纹?昔人囫囵而读,今当执炬照幽。扫荆榛而真境出,辨瑕瑜而灵光现,岂独为芹圃张目,实为天下学林立鉴耳。

欲探《红楼梦》真味,首当明辨何为雪芹亲笔,何为后人续貂。若无此识见,囫囵吞下,必堕五里雾中,徒劳无功。此非独研红学一途,凡治学之道,必先审辨材料真伪,方免沙上筑台之危。若连所究之物尚面目模糊,纵使殚精竭虑,岂非枉费心力?

今有定论:《石头记》原书仅八十回,出自曹雪芹之手;其后续四十回,乃高鹗所补。此论如磐石难移,胡适先生《红楼梦考证》言之凿凿。本文专辨一事:雪芹原本回目,确止八十之数。

自乾隆壬子程伟元刊行高鹗百二十回本风行于世,八十回钞本几近湮灭。民国初年,有正书局影印戚蓼生序钞本,世人方知尚有此本存焉。然其时未起波澜,亦无人深究“原本究竟多少回”之根本问题。直至一九二一年四月胡适先生鸿文问世,疑云方散,高鹗续书之实终得定谳。

然胡先生初稿受程伟元序言所惑,未敢全然否定后四十回目录之存在。程序有言:“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胡先生遂疑:“当日钞本甚多,若各本真无后四十回的目录,程伟元似不能信口胡说。因此,我想当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的。”后经质疑,胡先生于该定稿中亦露疑色。

吾今断言:程伟元所言,句句虚妄,实与高鹗串通一气。研读《红楼》,切莫信此鬼话!程氏作此语,非有真凭实据,实乃“冒名顶替”之计,欲抬后续四十回与前八十回齐肩,使人深信此乃雪芹原璧,非高兰墅手笔。此伎俩,恰似沪上“陆稿荐”诸店争标“真正”、“老号”、“真正老号”之喧嚷。

溯其根源,百二十回本面世前,八十回钞本早已流传。高鹗自序有证:“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处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此言泄出数重真机:(一) 高氏续书前,《红楼》已风行二十余载;(二) 流传钞本虽多而杂,然皆止于八十回,无一完整;(三) 高氏曾亲睹八十回钞本,深憾其残;(四) 直至一七九一年春,方得见所谓“全书”——实乃其续书方成之时。

当此之际,八十回本风行海内,程高百二十回本欲取而代之,其势本艰。况后四十回多叙衰败凄冷之象,更令其前途莫测。面对此双重困境,程高遂不得不编织谎言。高氏将续书之事推诿于程伟元,程氏复诿之于“破纸堆中”、“鼓担之上”。如此离奇巧遇,焉能服众?程伟元只得再造一谣,称原本实有百二十回目录,其狡辩之辞——“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其心昭然!

此谎编造精巧,令人不知不觉堕其彀中。一则当时钞本繁杂无定,程氏谎言一时难被戳穿。胡先生曾疑或有钞本带百二十回目录,即中其圈套之明证。二则高鹗所续四十回,与其自拟回目浑然一体,绝无拼凑之痕。若承认后四十回目录为原存,则无异默认后四十回正文亦属原作。读者一点头,程高之计便告大成。其必先坚称目录为原有,正欲诱人默认“正文是原作”,以掩盖续补之迹,借雪芹之光使后续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并传于世。

果然,此精巧之谎大获成功。一百三十年间,读者懵然不觉。续作竟得与原作同享尊崇,流传之广亦不相上下。高鹗真乃作伪之高手,附骥尾之幸儿。其名虽晦,其书价则陡增十倍。吾辈不得不“叹服”程高作伪之工巧,亦不得不惊诧百三十年读者之少具析辨眼光(例外自然有之)。

然一九二一年后,高鹗运气渐衰。其弥天大谎渐被识破,立足不住,非但难再冒名,反屡遭严词指斥。俗谚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岂有永不戳穿之西洋镜?

吾在批驳后四十回正文之前,必先攻其回目。盖回目正文,本相贯通。回目若倒,正文亦难自固。观程高之语,伪迹虽露,然终属揣测,未足令其心服。吾攻高氏之总法,说来至简:彼既言八十回与四十回同出一手,自当无矛盾;若有矛盾,即可反证其非出一人。吾遍寻前后矛盾之处,以八十回之矛攻四十回之盾,使续作与原作冰炭不容。吾辈若认八十回为雪芹真笔,即不能认后四十回亦其所作。高鹗欲与雪芹“并家”,吾辈必迫其“分居”,此谓对症之药。

研读《红楼》,吾初即疑后四十回之目。尝致书友人:“后四十回不但本文是续补,即回目亦断非固有。”其后方举三证:

其一,后四十回写宝玉结局,与其回目标示,皆悖第一回作者自叙。须知《红楼》实为自传之书。

其二,史湘云结局无踪,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目全无照应。

其三,正文未成而回目先具,大违常理作文之序。今观之,前二证尚需微调,唯第三证确然不移:

红学辨微:《红楼梦》原本回目到此为止

“吾辈操觚为文,皆可断回目系补作。既证四十回正文非原璧,其回目真伪自明。文章未落笔,固有纲要,然此纲多简略草率。真正妥帖之节目,必待文字写定之后。雪芹既无后四十回之文,岂能先有粲若列眉、对仗精工之四十回目?先定题目而后作文,乃科场应试之法。书斋著述之序,应为:草纲——行文——定目。若回目在前文字在后,直如车置马前,自试自心耳!有正书局影印之戚序抄本,八十回后无文亦无目,方显原书真容。”

此论虽非主证,然合乎情理,足为佐助。至若正文攻伐之矛,本卷后续各篇及中卷自有详论。兹仅举其显豁矛盾,令读者一目了然,深信回目非出原作。高作之详批,另有专篇,兹不赘述。

最彰明较著之矛盾,莫过于此:

宝玉应潦倒终身,回目竟大书“中乡魁”;

贾府应一败涂地,回目偏言“延世泽”;

香菱应命丧金桂之手,回目却道“金桂自焚身”。

今列简表对照,其凿枘自现:

| 曹雪芹原笔之预言 | 高鹗续补之回目 |

此表所列,矛盾昭昭,何需多言?若执意谓四十回之目为原有,试问上表种种,当作何解?雪芹笔力精严,疏漏决不至此。况此类冲突凶险异常,断非“疏忽”二字可搪塞。八十回何等缜密周详,焉能信其末段忽成断港绝潢?

吾先前致友人书中第二点(史湘云“白首双星”之目无果),今未列此表。因此目虽后文失照,仅足证四十回为续书,尚不足充作回目非原作之铁证。彼时吾拘泥于“宝湘成婚”一解,实未解“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究为何意。后见旧时“后三十回”残稿线索,方知湘云结局另有天地,不必嫁宝玉亦能应此谶语。故此点于此节可暂搁,湘云之终局,后篇当详述。

信中另一点(宝玉不应出家)亦经删削。吾曾以三证言宝玉当终于贫贱,并无出家之事:

(一) 雪芹即宝玉,雪芹生平无出家事。

(二) 首回“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之语,非出家人光景。

(三) 第三回赞语“贫穷难耐凄凉”。若甘心出家,何言“难耐”?

后经友人“贫后或可出家”一语点醒,吾方悟高鹗写其出家尚非大谬。然其第一百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则始终难容。宝玉纵使出家,亦决难成仙——第一回作者自况之语即露端倪。此回补缀之痕,亦甚刺目。

此外,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之目,亦生疑窦。高本八十回中虽未明写柳五儿之死,然戚序本则确凿道其夭亡。若以戚本为是,则此“承错爱”直是破绽。或高鹗为补此节,竟悍然删去五儿之死原文,亦未可知。

综上所陈,已足证“回目系经续补”之断语坚不可摧。且续补回目,必始于八十一回,非八十,亦非八十二。纵舍戚蓼生、程伟元、张船山等旁证,单以本书内证论之,“原本回目仅八十”之题亦确然成立。吾尝言:

“吾辈深信雪芹即宝玉。宝玉或出家,或穷困潦倒,断无研习八股、高中黄甲之理——此有雪芹生平为佐,复有本书原文为证。既绝对否认此节,则现存后四十回之目亦绝对非出原作。非但’中乡魁’自露马脚,紧接原书之第八十一回已然如此。续书首回即云’奉严词两番入家塾’,此纯是高鹗之鄙见,故终之以’中乡魁’、’延世泽’等铜臭文字。”

入家塾正是为中举张本。中举既非作者本意,则强令宝玉入家塾亦非作者本意。第八十一回之目已悖作者初心,足见其后各回之目,皆高鹗一手所续。换言之,雪芹原本回目,仅止八十之数,不多一回,不少一回。程伟元、高鹗之言,纯系欺世之谣,遗毒至今。

辨明此节,非为苛责古人,实乃清扫地基。唯移去伪石,真玉之光华方得澈照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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