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作者︱万伟恒

西安古城墙下，游客摩肩接踵。城砖缝隙间，千年风雨已蚀出无数细密孔洞。风过孔窍，呜咽如笛，仿佛九百年前北宋王朝的沉重喘息——就在这般喘息中，张载带着他惊世骇俗的横渠四句，穿透时空而来。然而四句光芒太盛，竟使后世只见这光芒而少见其光焰下的壮阔山河与深邃思想。

世人皆知其言，却不知其人：那立于天地之间，以血肉为炉鼎，锻铸出这四句金声玉振者，究竟是怎样的生命？

张载少年时便显露非凡之志。二十一岁那年，他修书谒见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范仲淹。边塞军帐中，范公展开青年书信，竟非寻常求官干谒之辞，而是一卷《边议九条》。纸上墨痕如刀锋般犀利，字字切中西北边防要害，从军需粮草到堡寨布防，从羌人安抚到屯田养兵，无不鞭辟入里。范仲淹执卷沉吟良久，忽掷书案上：“此子若执戈矛，必为良将；若执笔墨，必成鸿儒！”遂命人召见。

张载布衣入帐，范公抚其肩背：“儒者当有济世之能，何不弃武从文？”此言如石落深潭，在青年心中激起千层波澜。他走出军帐，西北风沙刮面如刀——这刀锋不仅刻在脸上，更刻进他生命的年轮。

张载弃武从文后，在长安城西横渠镇筑起书斋。关中平原的麦浪在窗外起伏，他思想的麦穗亦在寂静中灌浆成熟。当诸儒沉溺于章句训诂时，张载却以“为天地立心”的磅礴气魄，重建儒家宇宙观。他提笔蘸墨，在《正蒙》中写下：“太虚即气”。这四字如石破天惊，将混沌宇宙凝为可感可知的实在。气聚则为日月星辰，散则为太虚无形——此论一扫汉唐谶纬迷雾，竟为后世王夫之“气一元论”埋下伏种。

纸上玄思之外，张载更以双脚丈量大地。他行至关中平原深处，见土地兼并如毒瘤蔓延，农人“无寸土可立锥”。归横渠后，竟在书斋后辟出三亩薄田，躬身试验《周礼》所载井田制。某日暴雨如注，他披蓑戴笠立于泥泞阡陌间，雨水顺着他花白须发流淌，目光却灼灼如火：“九分之一为公田，八家共耕之…”这声音在风雨中飘摇，最终井田制在现实壁垒前撞得粉碎。当弟子扶起病榻上咳血的老师时，张载却提笔写下《经学理窟》，将失败淬炼成改革的呐喊。

嘉祐二年，张载赴汴京应试。贡院烛火彻夜通明，他挥毫写就策论，字字如投枪匕首。主考官欧阳修展卷，见文中痛陈“贫富不均，教养无法”，不禁拍案称奇。放榜之日，“张载”二字赫然列于进士榜——从此大宋官场，多了一具不肯弯曲的脊梁。

张载在云岩县令任上时，某年蝗灾蔽日。县衙前饥民如潮，他竟开仓放粮，又亲率百姓于田间掘沟捕蝗。暮色中，县令布衣草履立于陇上，衣襟沾满泥浆与蝗虫残翅。忽有胥吏惊呼：“大人！未得朝廷敕令私开官仓…”张载头也不回：“待敕令至，人皆成殍矣！”此夜他伏案疾书请罪奏章，窗外月光如水，墨迹在纸上如泪痕蜿蜒。

熙宁二年，汴京朝堂风云激荡。王安石手持变法诏书如持利剑，司马光等人则如铁壁相抗。张载被召入京，两派皆欲引为奥援。紫宸殿上，神宗问策，他竟昂然道：“朝廷将大有为，愿与二三大臣图之。”既不附和新法激进，亦不附和旧党守旧。王安石闻言色变，司马光蹙眉不语——此等“独立苍茫”的清醒，终使他被外放浙东。

离京那日，秋风萧瑟。弟子吕大临送老师至汴河码头，见老师青衫已旧，鬓角染霜，不禁潸然。张载反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今浮汴水而东，不亦乐乎？”舟行水上，他负手眺望两岸如蚁民夫正开凿运河，忽而低吟：“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中这八个字，在桨声水影中逐渐清晰，最终化作横渠四句的胚胎。

张载晚年归隐横渠，讲学著述。崇寿院的古柏下，他设坛授徒。某日讲至“为往圣继绝学”，忽有稚童举手：“往圣绝学，可能换得馍馍充饥？”满座愕然间，张载含笑取饼予之：“此即绝学之用也。”遂以“经世致用”四字重塑关学精魂。此后关中弟子，有精研天文历法者，有改良农器者，更有深入羌地传播耕织之术者——儒学不再是庙堂摆设，而是流淌在炊烟田垄间的活水。

临终前七日，张载应召赴京任同知太常礼院。行至临潼驿舍，寒疾骤发。烛影摇红中，他披衣起坐，将未竟书稿交予弟子：“《正蒙》未竟，天命如此…唯愿诸君…”言未尽而咳血如注。血点溅落稿纸，如红梅绽于雪地。弥留之际，弟子闻其喃喃：“四句…四句…”却终未成言。

张载身殁后百余年，文天祥身陷元大都狱中。某夜风雨如晦，他忽忆起少年时读《西铭》至“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竟在壁上以血书横渠四句。当是时，狱窗外电闪雷鸣，血字在电光中如赤龙游走——横渠薪火，终在民族存亡之际迸发惊天光芒。

今人立于西安碑林，《开成石经》巍然如城。石纹深处，似有张载的叹息在回旋：“为天地立心”——当卫星巡天测绘地脉；“为生民立命”——当精准扶贫的灯火照亮山坳；“为往圣继绝学”——当敦煌遗书在数字中重生；“为万世开太平”——当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写入联合国宪章…横渠四句不再是悬于高阁的圣训，而是融入民族血脉的行动密码。

横渠书院阶前，青苔已爬上宋时柱础。张载曾植的柏树今成合抱之木，枝叶间筛下的光斑如金屑洒落。那光斑跳动在游客肩头，仿佛先哲无声的叩问：当你在手机屏幕前诵读“为万世开太平”时，可曾想过，这太平要义不在云端，而在你足下每一寸被良知照亮的土地？

先生之魂未远，仍在八百里秦川的麦浪间游走。每当人间需要重拾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悲悯、对智慧的虔诚、对和平的渴望时，横渠四句便如北斗，在精神的夜空中再度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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