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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帛书、汉简、上博简《周易》及秦简《归藏》，尤其是清华简《筮法》 《别卦》的相继出土，《周易》卦名问题浮出了水面。 诸本卦名的差异，不仅仅是字形或通假的差别。 若从“卦名取自于卦爻辞”的原则出发，可以解决清华简及诸本卦名的大量遗留问题，更可以考察卦名的源起，以及诸卦名之间的演化关系。 演化关系的澄清，又可以确立诸卦名系统之间的亲缘关系。 

从考察结果看，清华简、秦简《归藏》比较接近，上博简、帛书、汉简、今本《周易》比较接近。 后者即《周易》的系统，前者则可以代表其它的筮书。根据卦名之间的演化关系可以推论，清华简一系总体上早于今本《周易》一系。 鉴于卦名与《周易》卦爻辞的紧密关联，六十四卦卦名必取于《周易》（约在两周之际），而其它筮书的卦名则袭自《周易》。 由于袭用时间较早，故后者实际上保留了《周易》早期的卦名样貌。 不过仅仅从卦名的袭用关系，还不能从逻辑上判定《周易》与其他筮书的早晚。

但《归藏》特殊，它不仅袭用了《周易》的卦名，而且卦辞与卦名相应，表明它是在袭用卦名之后有意创作的结果，故其年代必晚于《周易》卦名的命名。 卦名的演变折射了先秦易学的流传情况。 由于《彖》 《象》的阐发与今本卦名完全一致，而与上博简、帛书有一定差别。 可知，《周易》在战国秦汉的传承谱系可能非常复杂，以《彖》《象》为核心文本的一派，或许只是诸多易学流派之一。到了汉代施、孟、梁丘三家手上，以《彖》《象》一系为主体，先秦易学获得了系统化的整合，完成了今本《易传》的建构。

先秦直至汉初时代《周易》 卦名的差异，反映了《周易》 文本的早期流传过程，也涉及《周易》 与《归藏》及其他筮书的关系。 但此问题在汉以后的易学史上并没有得到严肃的对待。 这主要是因为《周易》卦名在汉代已然定于一尊。 田何一系易学在汉武帝至宣帝时代逐渐取得官方正统地位，并完成了《易传》十篇的整合与编订。 今本《易传》 既成正统，则与《易传》（尤其是《彖传》《大象传》 《序卦传》）紧密关联的今本卦名便同时锁定。

随着各种易类文献的出土，包括马王堆帛书《周易》及易传（1973）、阜阳汉简《周易》 （1977）、上博简《周易》（1994年购入）等，《周易》同卦异名的问题凸显了出来。 前两种大致抄写于汉文帝时期，尚未经历汉代易学的系统化整合过程，保留了战国后期或秦汉之际的部分面貌。 上博简更是战国中期偏晚的抄本。与卦名问题相关的还有《归藏》。 《归藏》 现有两种，王家台秦简《归藏》（1993）和马国翰辑本《归藏》。 两种《归藏》与《周易》卦名大体对应，也有重要的差别。汉代以后，学者将《归藏》视同《殷易》，不一定符合事实。 更有可能的是，《归藏》袭取了《周易》 的卦名系统，它或许是殷商后裔宋人的筮书，却不太可能是商代的遗物。 设若《归藏》一面袭取了《周易》 卦名，一面又有相对独立的发展，则其卦名很可能保留了《周易》某一时期的卦名样貌。 故《归藏》 卦名对于《周易》卦名由来问题的探讨，也具有重要的参照意义。

此外，还有《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四）》 的《筮法》《别卦》（2008年入藏）。 《筮法》 《别卦》没有《周易》的卦爻辞，故不能说是《周易》。 它很可能是与《周易》卦名相通，而内容与后者相区别的占筮之书。后面我们将看到，清华简《筮法》 《别卦》，由于其年代与传承的特殊性，对于《周易》卦名演变的了解，尤有关键的意义。

在诸种卦名中，清华简《易》类文献的年代最早，保留也较为完整，但问题也最多。 我们先来考察一下清华简卦名的释读问题。 清华简的卦名虽与今本卦名写法上有较大差别，但大部分或者是异体字，或者可以通过同音和近音通假加以沟通。 但也有一些卦名无法得到处理，需要寻找另外的线索。

在具体探讨卦名之前，首先要引入的是高亨的一个假说。 《周易》的卦名与卦爻辞有关，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真正把卦名与卦爻辞关系的问题提出来，加以专题探讨的是高亨。 他通过详细对比今本卦名与卦爻辞的关系，指出《周易》卦名得来有七种情况，据此提出了一个假说。 

《周易》六十四卦，卦各有名，先有卦名乎？ 先有筮辞乎？ 吾不敢确言也。 但古人著书，率不名篇，篇名大都为后人所追题，如《书》 与《 诗》 皆是也。 《 周易》 之卦名，犹《书》《诗》 之篇名，疑筮辞在先，卦名在后，其初仅有六十四卦形以为别，而无六十四卦名以为称。 依筮辞而题卦名，亦后人之所为也。

高亨认为，《周易》最初只有卦形与卦爻辞，依卦爻辞而题卦名，乃是后人所为。 卦名的这种由来方式，类似于《尚书》与《诗经》的情况，是古书篇名由来的通例。 这一假说很有说服力，尤其可以解释出土易类文献中同卦异名的问题。 当然，他也指出了一些特例，如坤、小畜、泰、大有、中孚等。 此外，因卦爻辞中出现了相应的物象而题名为大畜、 既济的说法也不太严格。

高亨“卦名取自于卦爻辞” 的假说，虽还不算完备，却为我们释读清华简卦名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而考察的结果，将反过来证明乃至完善这一假说。 下面我们且举一些疑难卦名的考证，简单说明这个问题。

１． 坤 

在清华简《筮法》中，坤卦作以下字形： 

整理者隶定为“”。 辑本《归藏》 作“”，上面的一短横应是清华简字形的三角形墨点转变而来。帛书作“川”，秦简《归藏》作“”。 根据清华简字形及曾侯乙简中赵平安释为“昆” 的字的写法，这种“昆”字象两手挟持、束缚一人（“大” 或“子”） 之形，是为文献中的“掍”“緷”“”等字所造的表意字。 这几个字读音相近，都有胁持、束缚一类意思，属于同源词。又蔡伟认为，北大秦简《禹九策》 “圂若繫囚”的“圂”与“攟”“麇” “” “掍” “稛” “緷” 等字，音近义同，都是“束缚”之义。

在今本坤卦卦爻辞中没有与“坤”对等之字。 但六四爻辞有“括囊”一词，“括”是捆扎的意思，与上述一组词音近义通。 故可推测，坤卦最初由“括囊” 之“括”得名为“掍”。 从“掍” 到“坤”，则是音近通假。秦简归藏原字形不可见，从模本看似是“寡”字。从秦简《归藏》乾作“天”看，对应的此字或许与地相关。尚秉和提到，“《易林》每以坤为寡”， 或许坤作“寡”，与秦汉之际的象数传统有关，详情已不可考。 

２． 小畜、大畜

清华简小畜、大畜作“少” “大”，上博简作“大” （大畜），帛书作“少／ 小蓄” “泰蓄／ 大蓄”，秦简《归藏》作“少督” （小畜），辑本《归藏》作“小毒畜”“大毒畜”。 清华简整理者认为，“” “” “畜”音近相通。 

大畜、小畜的“大” “小”，或只是为了区分之便，没有实质的含义。 关键的问题是，两卦何以皆谓之“畜”？ 由于两卦卦爻辞都没有“畜” 字，可以推测，“畜”不是原初卦名的本字，很可能是通假或引申的结果。 对比两卦，唯小畜九三“舆说辐”与大畜九二“舆说輹”重叠。 且前者《释文》：“本亦作輹，马云’车下缚也’，郑云’伏菟’。”两卦既然同谓之“畜”，卦名应当取自此句爻辞的其中一个字，它很可能是“说”。

说，脱也，有坏断义。清华简“” 字，上博简“”字，皆当为楚文“筑”字的异体。 “筑”与“祝”都是舌音觉部字，古音极近，可以相通。 而“祝”有折断义。 王念孙《读书杂志》：“哀公十四年《公羊传》 ‘天祝予’、十三年《谷梁传》 ‘祝发文身’，何、范并注曰：’祝，断也。’”故“说（脱）”与“祝”，在折断、坏断的意思上，可以相通。 不名“大说” “小说” 者，一来，是因为“说”字还多见于其它卦，容易混淆；二来，清华简中“敓”“兑” 已作为遯卦、兑卦之名，而“说” 与“敓”“兑”又同从“兑”得声，读音过于相近。 把“说”改为意义相近的祝断之“祝”，可以增加卦名的区分度。“筑”与督、毒、畜、蓄、，皆音近可通。 至于辑本《归藏》“大毒畜” “ 小毒畜” 的说法， 应是注文衍入的结果。 

３． 泰

清华简对应于泰卦的是以下字形：

整理者指出，“清华简《良臣》 ‘文王有闳夭，有泰颠’作’’。 此类写法可视为之繁体。”关于后者，孟蓬生认为：“该字上部从，与’豕’ 字近似，其下部应该为一豕形动物的身体或足部，所谓’非’形应是字形变化的结果。 如果在现有文字数据中寻找一个跟该字最为接近的字形，我们认为此字非’彘’字莫属。”此说有一定参考价值。 但此字下部写法仍然与“彘”字有所区别（并不从“矢”）。

此字下部除了左侧动物的腿脚之外，中间是这种动物的特殊的身体部分，右侧还画了类似鬃毛或尾巴的东西。 我们认为，清华简的这个字形，很可能就是初九爻辞“拔茅茹，以其彙”的“彙”字。 《说文》：“彙，蟲似豪豬者。 从 ，胃省声。”彙，本义是指刺猬，因与豪猪相似而体型较小，故《说文》 字形从 。 “彙” 字的篆文结构疑点较多。 今看《别卦》字形中间部分，很可能就是所谓“胃省声”的来源，《说文》形声结构似为后来错析。 在爻辞中，“彙”是彙集丛生，此义也可能正是从“彙” 这种动物刺豪丛生之貌引申而来的。“彙”字在先秦不常用，除了《别卦》之外，古文字未曾一见，而传世文献除了《大雅· 召旻》“草不溃茂” 《齐诗》“溃”作“彙” 外，仅见于《周易》 本卦及《尔雅·释兽》，很可能不为一般人所熟悉。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后人在传抄过程中，逐渐错成了字形相近（同从“”）而更为熟悉的“彘”字。 “彘”字象矢贯徹豕腹，有“通”“徹” 义，“徹” “泰” 音义相通，故此后卦名多作“泰”，以“泰”有“通”义，非其朔也。

４． 大有 

大有卦清华简作“少又”即“小又”，秦简《归藏》作“右”。 此卦卦名当源于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的“祐”。 卦爻辞原或作“又”，即今“右”字。 后来字形分化，故秦简《归藏》作“右”。 又、有，音近相通。

诸本多作“大有”，清华简作“小又”，足以说明大、小只作区分之用，并无深意。 且清华简作“小又”，可知彼时或更早的时候，另有“大又”。 这个“大又”，从卦爻辞看，可能即今丰卦。 因为“又” “右” 在《周易》经文中除了大有卦之外，仅见于丰卦九三“折其右肱”。 或许，在较早的一种卦名系统中，今丰卦名为“大又”，今大有卦名为“小又”。 后来前者重新命名为丰卦，剩下一个“小又”。 于是，有人去“小” 字为“右”（不再有区分之必要），或改“小又” 为“大有”（因“自天祐之”之意）。 

５． 随

随卦清华简作 “”。 整理者及蔡飞舟认为，“随”“覒” 应是通假关系。 蔡飞舟举证：“覒宵部明纽，其余异文同在歌部邪纽，《周礼· 考工记· 矢人》’以其笴厚为之羽深’，郑注：’笴读为稾，古文假借字。’此二部音转之证也。”

我们认为，“”之名或来自于初九爻辞“出门交有功” 的“交” 字。 “交” 与“徼” 音义通，有择取义。《说文》： “ 覒， 择也。 从见毛声， 读若苗。” 故 “ 交”“”二字词义有密切关系。 更值得注意者，安大简《诗· 关雎》 三章“左右芼之” 作“左右教之”，“教”“交”古皆见母宵部字，这也是从“毛”声之字与“交”声义关系的证据。本卦卦名原或作“覒”，清华简加心旁作“”。 辑本《归藏》 的“ 规” 字，则很可能是“覒”字的形讹。

又上博简作“”，帛书作“隋”，皆通“随”。 辑本《归藏》的“徒”字，可能是“”一类写法之讹。 本卦卦名有两个不同出处。

６． 蛊

蛊卦清华简作“”，秦简《归藏》 作“夜” “亦”。清华简整理者推测，“”字是一个古、夜皆声的双声字符。 但考虑到两者声母相去甚远，这一可能性较小。 即便承认它是双声字，也不能解决“” “ 夜”“亦”的卦名来源问题。

我们认为，清华简“”之名，来自于本卦六五爻辞“干父之蛊，用誉”的“誉”字。 从秦简《归藏》的卦名写法看，“”字应分析为从古、夜声。 “亦” “夜”等字与“誉”音极近，裘锡圭曾指出战国文字“平夜” 就是“平舆”“耆夜”读为“耆举”；《周易》夬卦九二“暮夜”，帛书同，上博简《周易》 作“莫誉”。此皆“亦”“夜”与从“與” 声的“誉” 字相通之证。 “誉” 又与事功、功业相关，故从古（蛊）表意。 《周书· 谥法》：“状古述今曰誉。” 可以推测，“” 或即“誉” 的异体字。秦简《归藏》 的“夜” “亦”，辑本《 归藏》 的“ 夜”，与“誉”字音近相通。

又上博简和今本《周易》 的“蛊” 之名，来自于爻辞常见的“蛊”字。 帛书的“箇” “故”，与“蛊”音近可通。 辑本《归藏》“蜀”字阙疑，或许是“蛊”字的讹形。本卦卦名有两个不同的出处。

７． 临

《临卦》清华简作以下字形：

临卦今本《周易》、秦简《归藏》作“临”，汉简《周易》作“林”，辑本《归藏》作“林祸”。 清华简此字右上从“林”声，“林”“临”，音近可通。 李学勤先生推测辑本《归藏》“林祸”即由此字而来，可备一说。

清华简字形除了“言” “林” 之外，右下部分构件奇特，部分汗漫。 我们猜测，它或许是筮数“九（最上一横左侧可能有一个弯）六四八五七”的合体。 这些正是清华简《筮法》所用的筮数。 若这一猜想成立，则该字似有临视筮数、读出卦象卦辞之意。 也就是说，它代表了这一特殊语境中的临。

８．贲

清华简对应于贲卦的是如下字形：

整理者释为从【】 声的“【】”，推测该字为繁茂之“繁” 的专字。 邬可晶指出，上部从双“耂”，“这种’耂’（俗称’老’头）的写法，与《清华（三） · 芮良夫毖》4号简的’’等字的’耂’如出一辙。 此字所以从’二耂’，大概是出于字形的对称而繁化，并无深意。 就释字来说，这个从’耂’ ‘繁’声之字，很可能就是《说文》训’老人白也’的’皤’字异体（’繁’ ‘番’音至近）。”此说确当。

这个从“耂” “繁” 声的皤字，来自于本卦六四爻辞“贲如皤如，白马翰如”。 《说文》：“皤，老人白也。从白番声。 《易》曰：贲如皤如。”直接引了《周易》 的爻辞为例。 又帛书《周易》作“蘩”。 《说文》：“，白蒿也。 从艹繁声。”段玉裁注：“《召南》传曰：皤蒿也。皤亦白也。”可见，“皤”“蘩”，皆繁声，取白义，音义皆可通。 当然，也有可能“蘩”就是清华简字形的简省讹变。 又，阜阳汉简、今本《周易》的卦名，取自爻辞常见的“贲”字。 故本卦卦名有两个不同出处。

９．习坎

习坎卦清华简作“”，秦简《归藏》作“劳”，辑本《归藏》 作“荦”，帛书作“习赣” “劳”。 即劳。 荦与劳，音近可通。 故本卦卦名来源有两条线索，一是今本和帛书的“习坎”；二是清华简、帛书和《归藏》的“劳”。 “习坎”之名，来自于初六爻辞“习坎，入于坎窞”。 但“劳” 之名的来源不易看出，卦爻辞既无劳字，也找不到与它音近可通之字。

我们推测，“劳”字可能与本卦六三爻辞“来之坎坎”的“来”字有关。 “来”与“劳”，意义相近。 《尔雅· 释诂》：“劳、来、强、事、谓、翦、篲，勤也。”且二字经常连用。 如《逸周书· 度邑解》有“日夜劳来，定我于西土”的话，《孟子· 滕文公上》引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 其中，“日夜劳来”“劳之来之”，都是勤勉不怠之义。 由于两字意义相近，且经常连用，故可以通。 卦名之所以不用“来”，可能是由于“来”在它卦经见（劳字则仅见于谦卦九三“劳谦”），并且清华简《筮法》的震卦一名“来”，为了区分，改“来”为“劳”。

10． 咸

咸卦今本《周易》、秦简《归藏》作“咸”，上博简、帛书《周易》、辑本《归藏》 作“钦”，清华简作“”。清华简整理者认为，“”字金声，金与咸同为侵部，声母都为喉牙音，可以通用。

联系卦爻辞，“”字的释读会有新的线索。 李零指出：“咸可读缄，《说文解字· 糸部》：’缄，束箧也。’缄有封、束义。 此卦上六《小象》（《象下》31）’咸其辅颊、舌，滕（縢） 口说也’ 亦可证明，这个’咸’ 字应读’金人三缄其口’（见《金人铭》）的’缄’，引申义是束缚、控制。 钦与禁古音相近，或与禁字通假，禁也有这类含义。”此说可从。 “咸”读为“缄”，应是比较早的一种读法（当然不一定是唯一读法）。 清华简“”字，从金从攴，或即“禁”的异体字。 “禁” “缄”，都有封住、合上义，可以通。 “钦” “禁”，音极近，战国文字中往往通用。本卦存在一个“咸（缄）—禁—钦” 的演化关系。

11． 家人

家人卦今本、帛书《周易》作“家人”，秦简《归藏》作“散”，辑本《归藏》作“散家人”。 “散家人” 的“家人”二字，当为注文衍入。 “家人” 之名没有问题，来自于九三爻辞“家人嗃嗃”。 但“散” 之名的由来，不太清楚。 辛亚明先生根据王国维等的意见提出一种看法，“家”通“斝”，“斝”与“散”形近而讹。但罗振玉、王国维的“斝讹为散”之说，从当今文字学的认识看已难成立。

清华简作“”。 “” 字，左旁汗漫，右从连声。我们推测，此字是由初九爻辞“闲有家”而来的。 闲，马融 曰： “ 阑 也。” “ 闲” “ 阑” 通 用， 卦 爻 辞 原 或 作“阑”。 “阑” “连”，音近可通。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连，假借为阑。”清华简“”字很可能是读为与“闲”义极近的“阑”字。

至于《归藏》 的“散” 字，有两种可能的来源。 第一种， “闲” “阑” 与“散” 韵合，或可以通。 第二种，“散”之名源于六二爻辞“无攸遂，在中馈”的“馈”字。馈，《仓颉篇》：“祭遗也。” 散，散肉，原作“ ”，会意字，初或指祭祀之后所分之肉。 故“散” “馈”两字，义可以通。 或许是因为“馈”与睽卦、既济卦、未济卦的“鬼”字音近，故改为近义的“散”。 相对而言，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存疑待考。

12． 夬 

夬卦清华简作“”，今本、帛书《周易》作“夬”，秦简《归藏》作“”，辑本《归藏》作“规”。

“”“夬”二字，音义可通。 “”，从殳介声。 九三爻辞“君子夬夬独行”，此间“夬夬” 是果决之貌。介，独也。 《后汉书· 马援传》 “介介独恶是耳” 李贤注：“介介，犹耿耿也。”故在九三爻辞中，“夬夬”与“介介”，音义相通。 九五爻辞“ 苋陆夬夬，中行无咎”，“苋陆”即马齿苋，传统易学以为是柔脆之物，决之甚易，故曰“苋陆夬夬”。 这可能不是爻辞的本义。马齿苋，常见于田间路旁，可食用，又作药用（ 治痢疾）。 故我们猜想，“苋陆夬夬”，是形容马齿苋分布道路两旁之状。 《说文》：“夬，分决也。”又曰：“介，画也。”“画，界也。” 这些都有分开的意思。 “中行”，是说在道路中间行，为行人在路上奔波之貌。 由于马齿苋充足，既可果腹，又可药用，故得“无咎”。 另，秦简《归藏》的“”字，实即“罽”字。 “罽”与“介”“夬”音极近，可通。

除了以上分析的十二个卦名，还有一些卦名问题尚未解决。

比如既济、未济。 帛书《 周易》 作“ 既济／ 既齎”“未济”。 齎与济，音近可通。 上博简《周易》 相应爻辞作“未淒”。 清华简既济卦阙，未济卦作“”，心旁应是叠加的意符（与前所举、 等类同），原当作“淒”。 “济”字只见于未济卦辞“小狐汔济” 及六三“未济，征凶”，而不见于它卦。 可知，作“未济” 的本子，是为了与“既济”作区分，才从单字改为双字。 清华简未济只取单名作“”，没有“未” 字，可以推断，清华简既济卦名与“济” 字无关（否则两卦卦名当是双字，以示区分）。 秦简《归藏》既济卦作“” （或读“卷”），或许就与清华简原卦名相关，又或者是某个讹字或误释，难以确考。 至于后来重新命名为“既济”，或许是因为卦爻辞“濡其尾”“濡其首”与未济卦相同，且都有济水之象；又或者与《周易》思想诠释的进展有关。 辑本《归藏》作“岑”，“”是“霁”的会意结构异体字（见《字汇补· 雨部》）。 “岑”字为区分之用， 具 体 含 义 不 详。 另 外， 辑 本 《 归 藏》 解 卦 作“荔”，姤卦作“夜”等问题，也还没有很好的解释。 由于与本研究的主线无关，不赘言。

下面，我们以列表的方式，对诸本卦名的差异、来源及相互之间的演变关系，作一汇总的呈现。

以上表格中，除了《既济卦》 的卦名来由还不明确，其余诸卦卦名最初都是来源于卦爻辞；诸卦名的差别，有的是因为有不同的卦爻辞来源，更多的是由于文字的通假。 具体说来，卦名出处及演化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１） 诸本几无异说的卦名。 如比卦、同人卦、困卦、节卦等。

（２） 异体字。 如师卦、复卦、颐卦（除秦简《 归藏》）、大过卦、恒卦（除秦简《归藏》）、井卦、归妹卦、旅卦、小过卦等。

（３） 近音（或同音）通假。 如屯卦、蒙卦、需卦、讼卦、履卦、否卦、大有卦、谦卦、临卦、噬嗑卦、剥卦、无妄卦、离卦、遯卦、大壮卦、晋卦、明夷卦、蹇卦、解卦、损卦、萃卦、革卦、鼎卦、艮卦、丰卦、巽卦、兑卦、涣卦、中孚卦、既济卦、未济卦等，主要是近音 （ 或同音）通假。

（４） 音义相通。 不仅是音近，而且义近。 如随卦的“交（徼）－覒”，咸卦的“咸（缄） －禁”，夬卦的“夬－”，升卦的“升－登”，贲卦的“皤－蘩”等。

（５） 义近关系。 此类不考虑音近的情况。 如大畜卦、小畜卦的“说－筑（祝）”，豫卦的“介－分” （也有形近关系），家人卦的“馈－散”，震卦的“来－劳”等。

（６） 两种以上卦名出处。 如豫卦有“介” “豫”两个出处，随卦有“ 交” “ 随” 两个出处，蛊卦有 “ 誉”“蛊” 两个出处，观卦有“观” “盥（或作灌）” 两个出处，贲卦有“皤” “贲” 两个出处，习坎卦有“来” “习坎”两个出处，家人卦可能有“闲（阑）” “家人” “馈”三个出处，姤卦有“ 系” “ 姤” 两个出处，震有 “ 来”“震”两个出处等。

（７） 特例。 如乾、坤两卦。 乾卦作“乾”，取自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作“天”是取象（或者取自于九五爻辞），作“键” （健） 是通假，或兼取义。 坤卦作“坤”，是从“括－掍”通假而来。 帛书《周易》 借“川”为“坤”，“川”与“顺” 音近，与“键” 相对，取“顺” 义。由取象或取义而来的卦名，或许唯此二卦（其他卦的取象、取义说，是有了卦名之后的演绎发挥）。

以上诸种情况，（1）（2）（3）比较直接，也比较常见，通过字形关系和通假关系就可以确定。（4）（5）是重要的补充，关键是卦名字义的考量。 如果不考虑义近通假的情况，诸如大畜卦、小畜卦清华简何以名为“大筑” “小筑”，贲卦何以又名“皤” “蘩” 之类，卦名之间的来源或衍生关系，便是说不清楚的。 故分析卦名来源和演化问题，须得同时重视这两种情况。

从卦名的得名和演变的分析来看，清华简、秦简《归藏》的卦名系统比较接近（以下简称“清华简一系”），上博简、帛书、汉简、今本《周易》的卦名系统比较接近（以下简称“今本一系”）。 辑本《归藏》与两者皆有交涉。 这种亲缘关系的认定，主要是基于有两种以上卦名出处的情况。

如大有卦清华简作“少又”，秦简《归藏》作“右”，帛书、汉简、今本《周易》 作“大有”。 “又” 与“右” 跟卦名出处即上九爻辞“自天祐之”的“祐” 更为接近，从这一点看，清华简一系的卦名更为古老。 而今本一系的写法“大有”，来自于“大又”或“大右”的近音通假，已经看不大出与卦爻辞的关联。 且清华简作“少又”，可能在得名之时另有“大又” 之卦，后来“大又卦”改了名，只剩下“少又”。 由此可以推论，“少又”的来源还可能更古。 “少又”与“右” 的先后，难以推测。 但今本一系的“大有”，可能是在“少又”与“右”之后，考虑到卦辞“元亨”，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等内容，改为“大又”或“大右”，再通为“大有”。 

如豫卦清华简、秦简《归藏》作“介”，辑本《归藏》作“分”，应是“介” 的近义通假，或字形讹误。 上博简、帛书、汉简、今本《周易》作“豫”或与之通假的字。“介”之名，取自于六二爻辞“介于石”。 “豫”之名，取自于初、三、四、六的爻辞，为一卦常见之字。 今本一系自觉遵循了卦爻辞常见之字的命名原则。 设若既已命名为“豫”，则不大可能重新命名为“介”。 由此推论，“介”名早出，“豫”名晚出。

如蛊 卦 清 华 简 作 “”， 秦 简 《 归 藏》 作 “ 夜”“亦”。 上博简、今本作“蛊”，帛书作“箇” “故”。 清华简一系之名，出自于六五爻辞“幹父之蛊，用誉”的“誉”字。 今本一系之名，出自于前五爻爻辞常见的“蛊”字，为一卦常见之字。 同样的理由可以推论，清华简一系早出，今本一系晚出。 

如噬嗑卦清华简作“”，秦简《归藏》作“筮”，皆为单字。 帛书作“筮蓋”“筮闸”，汉简作“筮闸”，今本作“噬嗑”，为双字。 清华简一系的单字，出自于二、三、四、五爻辞常见的“噬”字。 或许是因为“筮”字见于蒙卦、比卦，为显示本卦是噬咬的“噬”，故改名双字的“筮蓋”“筮闸” “噬嗑”。 设若既已命名为双字，则不太可能回到单字。 这种区分意识也表明，清华简一系为早出，今本一系为晚出。

如贲卦清华简作，来自于六四爻辞“贲如皤如”的“皤”字。 帛书的“蘩”字，是“”字的音义通假或形近之讹。 汉简和今本《周易》作“贲”。 “贲”之名，出自于六爻爻辞，贯彻了常见字原则，应是晚出。

如习坎卦清华简作“”，秦简《归藏》作“劳”，辑本《归藏》 作“荦”。 帛书作“习赣” 或“劳”，今本作“习坎”。 “劳”之名，出自于六三“来之坎坎”的“来”字。 “习坎” 之名，出自于卦辞及初六爻辞“习坎，有孚”。 “坎”或“习坎”在卦爻辞中多见，符合常见字原则。 另外，“劳” 字还见于谦卦九三爻辞“劳谦”。 故命名为“习坎”或“坎”更有识别度。 可知，今本一系应是晚出。

如姤卦清华简作“” （系），上博简、帛书、今本作“姤”或与之通假的字。 “系” 之名，出自于初六爻辞“系于金柅”。 “姤” 之名，出自于上九爻辞“姤其角”。 两者在本卦的卦爻辞中都只出现了一次。 不过，“系”字还见于否、随、无妄、坎、遯等卦，尤其随卦“系”字凡三见。 取“系” 之名，不太有区分度。 就此而言，今本一系更为合理，应是晚出。

以上举例，可以看到，在卦名渊源上确可以分为两系：清华简与秦简《归藏》为一系，上博简、帛书、汉简、今本《周易》为一系。 且两系之中，今本一系的命名更加自觉、系统：一来刻意遵循了“常见字”原则；二来顾及了卦名与卦名，卦名与其他卦的卦爻辞之间的区分度。 前者如豫卦“ 豫” 字比“ 介” 字常见，蛊卦“蛊”字比“誉” 字常见，贲卦“贲” 字较“皤” 字常见，习坎卦“坎”字比“来（劳）”字常见，等。 后者如清华简豫卦作“介”，夬卦作“”，容易混淆；清华简遯卦作“敓”，兑卦作“兑”，容易混淆；清华简蛊卦作“誉”，但“誉”字还见于坤卦、大过卦、蹇卦、丰卦、旅卦；清华简噬嗑卦作“ ”，但“筮”字还见于蒙卦、比卦；清华简习坎卦作“劳”，但“劳”字还见于谦卦；清华简姤卦作“系”，但“系”字还见于否卦、随卦、无妄卦、坎卦、遯卦；清华简中孚卦作“中”，但其它卦还有“中吉”“中行”“中馈” “师中” “日中”等说法。 总之，清华的部分命名，卦名与卦名之间，卦名与其他卦的卦爻辞之间缺乏必要的区分度。 在这些例子中，今本卦名则作出了较好的区分。 故从卦名命名的自觉性、系统性、区分性来讲，今本一系的卦名优于清华简一系的卦名。 一般而言，卦名越是合理越是稳定。 由此可以推论，清华简一系的卦名可能相对较早，今本卦名应当是在清华简卦名或早前卦名系统的基础之上有意识地改作而成的。

清华简一系和今本一系的先后，还可以从同一出处的卦名的演变关系中得到证明。 后者也将同时给出一系之内诸本卦名的先后关系。

如小畜、大畜清华简作“少” “大”，上博简作“大”（大畜），秦简《归藏》作“少毒” （小畜），帛书作“少” “小蓄”。 按之前的分析，这些卦名之间存在“说—筑—畜、督、毒” 的演变线索。 加之“说” 与“畜”“督” “毒” 不能直接通假，表明清华简的“”、上博简的“”，起源较早；“” “蓄” “畜” “督” “毒”等，是进一步演化的结果，应是晚出。

如泰卦清华简作“”，当为“彙” 字。 按之前的分析，“彙”之名，出自于初九爻辞“拔茅茹，以其彙”。“彙” 是刺猬，与“ 彘” 的意义和字形都比较近。 因“彙”字不常见，后人可能改写为“彘”。 “彘”引申有“徹”义，与“泰” 通，故诸本作“柰” “泰”。 从这一演变关系看，清华简的“彙”字是源头，出现最早。 诸本“柰”“泰”，是“彙—彘—徹—泰”进一步演化的结果，出现较晚。

如咸卦清华简作 “”， 当为 “ 禁” 的异 体 字。“禁” 之 名， 出自于爻辞 的 “ 咸” （ 缄）， 义近可通。“钦”“禁”音极近，“钦” “咸” 音稍远。 故上博简、帛书作“钦”，应是从“禁”字通假而来的，而不是从“咸”字直接通假。“咸（缄）—禁—钦” 的演变关系，表明清华简的卦名出现较早，作“钦”是在它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演化的结果。

以上分析可以佐证两点：其一，清华简一系总体上早于今本《周易》一系；其二，清华简卦名总体上早于秦简《归藏》，上博简卦名总体上早于帛书、汉简和今本《周易》。

值得注意的是，学者对清华简《筮法》 《别卦》 与《归藏》的关系多有研究。 如李学勤先生就已指出，“《筮法》卦名近于《归藏》”；“就卦名、次序、写法等内容来看，《筮法》与《别卦》确与《归藏》相关”。就卦名的相近而言，我们的结论是一致的。 不过，此“两系假说”的不同之处，是进一步从卦名的产生和流变的角度，为这种相似性提供了更为精细的解释。

清华简《筮法》 《别卦》，虽然用了《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名，却完全没有提到《周易》的卦爻辞，可见不是《周易》。 秦简是《归藏》而非《周易》。 上博简、帛书、汉简，都是《周易》 的不同写本。 故“今本一系”，实际上就是《周易》的系统；“清华简一系”，则可以代表其他的筮书。 故两系的关系，实即《周易》与其他筮书的关系。

两系的卦名虽有不同，但明显是相通的。 这就引出了一个基本问题：两系为何共用一套卦名？ 考虑到卦名与《周易》卦爻辞的紧密关联，尤其是那些有两个以上卦名出处的情况，基本上可以断定，六十四卦现有的卦名系统必取于《周易》，而非其他。 据此推论，则其他六十四卦筮书的现有卦名，皆当袭自《周易》。 在此意义上，无论《周易》的卦名，抑或清华简、《归藏》的卦名，都有同一源起。

虽然有相同的源起，但诸本可能保留了不同时期的卦名特征。 今天所能看到的其他筮书的卦名面貌，主要是两方面的因素所决定的：一是其所因袭的《周易》卦名的原始面貌。 若袭用《周易》 卦名发生较早（或所袭用的《周易》卦名较早），则可以（部分）反映较早时期的卦名面貌；较晚，则只能反映晚近的《周易》卦名的面貌。 故诸筮书的卦名面貌，与袭用《周易》卦名的年代有关。 二是因袭了《周易》卦名之后，筮书卦名在自身的传承过程中的进一步演变。 一般而言，卦名脱离《周易》卦爻辞的具体语境之后，更容易发生演化。 但考虑到其他筮书有相对独立而神秘的传承，又或许对相应的卦名重新做了脉络化处理（根据所因袭的卦名重新拟定了爻辞），使得其卦名更 能稳定地保留原始的面貌。 所以，我们看到清华简、秦简《归藏》的卦名，较之今本一系反而更为古老。 

既然其他筮书的卦名都来自于《周易》，可否推断，其他筮书必晚于《周易》卦名的命名呢？ 这在逻辑上是不必然的。 只要有了卦画，六十四卦就可以区分；只要六十四卦可以区分，就可以有六十四卦形式的占筮文献。 不同时期的卦画形式可能会有差异，但至晚在周初创作《周易》卦爻辞的时候，已经有了与二进制对应的卦画形式（否则无法确立六十四卦的形制）。 而一旦有了二进制卦画，便可以衍生形成各种不同的六十四卦筮书。 《周易》由卦爻辞而题卦名，卦名的产生必晚于卦爻辞的创作。但这是《周易》 的情况。 其他的六十四卦筮书，逻辑上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它们也是先有了卦爻辞，且在《周易》卦爻辞命名之前不曾有卦名。 在《周易》得卦名之后，只要以卦画为中介，它们就可以因袭《周易》的卦名而命名卦画。 换言之，其他筮书的卦名，很可能是在与《周易》的对照中获得的。 另一种可能是，其他筮书在《周易》命名之前已有卦名，后来因为《周易》 卦名的出现，改用了《周易》的卦名。 逻辑上这是有可能的，但似乎不太合乎情理。 筮书是很神秘的东西，有自身的传承谱系，很难想象一套既有的更古老的卦名被一套外来的、新生的卦名直接取代，且几乎没有一点遗留的痕迹。 

《归藏》的情况比较特殊。 它不但袭用了《周易》的卦名，且其卦辞内容与卦名是呼应的。 这表明，《归藏》很可能是在袭用了《周易》 卦名之后进一步有意编排、创作的结果。 故它的产生年代，必晚于《周易》卦名的命名。 

《周易》卦名的命名年代，我们还不是很清楚。 从实用的角度讲，《周易》的卦名很可能是为了记忆、记录和流传之便。 在官守的时代，这是史官的专业，小范围的传习不是什么大的问题。 到了王官失守，《周易》逐渐向诸侯国和知识分子扩散之后，这一需求就较为迫切了。 从这一点看，《周易》卦名的命名可能不会很早。 西安长安区西仁村发现的两件西周陶拍，刻有两组六个数字卦（对应于今本既济、未济；师、比、小畜、履），且符合今本《周易》的顺序，而无卦名。 卦的写法虽然接近于数字卦，但此处先后排列的形式却像是在用本卦。 但不题卦名，说明当时很可能还没有卦名。 杭州昼锦堂所藏“鼎卦戈”，年代当在两周之际，其铭文作： “ 一六一一一六，曰：鼑 （ 鼎） 止 （ 趾） 眞（顚）； 鼑 （ 鼎） 黃 耳， 奠 止 （ 趾）。 五 六 一 一 五 八，。”有筮卦（数字卦）及转换后的本卦，又引了鼎卦爻辞，但没有卦名。 这也说明，在此戈的年代还是习惯于用卦画和数字卦来表示，还没有确定的卦名，或者卦名还不通行。

总之，先秦时代至少存在两个基本的筮书系统：一是《周易》系统，卦爻辞连带卦名；二是其他筮书，袭用了《周易》的卦名，却没有《周易》的卦爻辞（或另拟卦爻辞，或没有卦爻辞）。 《 周易》 之所以名为《 周易》，很可能是因为它代表的就是周王官（周史）所掌握的《易》，源于周初的文王和周公。 除了《周易》 之外，诸侯国的卜史之官，甚至早在《周易》创作之前的筮者，在长期实践中也积累了丰富的占筮记录，总结了相应的筮法规则，逐渐演化为其他的筮书。 在某一历史时期，《周易》因卦爻辞而题卦名，使六十四卦的记录和流传大为便捷。 其他筮书在后续的某一时期遂袭用了这套卦名。 由于《周易》卦名本有不同的命名方式，此后又有进一步的演化；其他筮书袭用之后，又有一定程度的演化。 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同卦异名的复杂现象。

在此，似有必要提一下关于《连山》和“三易” 的问题。 “三易”的说法，最早见于《周礼》。 《春官宗伯·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春官宗伯· 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这里没有说它们分别归属于谁。 王充、杜子春、郑玄、 《 世谱》、《山海经》、姚信、《帝王世纪》、干宝《周礼注》等，各有异说，但大抵以《连山》属夏，《归藏》属殷。 实际上，抛开诸说的具体差异，但凡将《连山》 《归藏》归属于周代之前的人物或朝代，都将与“文王重卦”说（几乎是传统易学的共识） 相矛盾。 《连山》 《归藏》 都是六十四卦的形制，不可能在“重卦”或六画卦发明之前出现。 且《连山》的卦序虽有不同，但卦名也是袭用了《周易》。 从这些迹象看，《连山》的性质很可能与《归藏》相似，它不是夏朝或更早的筮书，而是参考或借用了《周易》的形制与卦名而最终完成的一部先秦筮书。故《周礼》所谓的“三易”，很可能只是说先秦具有的三种代表性的筮法，将三者分别对应到夏商周三代应是出于后人的演绎。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两系筮书在春秋战国的传承情况。

在《左传》 《国语》 的筮例中，有一些不属于《周易》的卦爻辞，应当来自于其他筮书。 也有例子，完全从卦象展开分析，推断吉凶，与《周易》卦爻辞没有关系，应当是独立发展的一套分析方法。 清华简地支与卦之间的关联，与纳甲筮法相近，可见汉代的纳甲筮法并非无中生有。 当然，这些筮书和筮法更为专门，是由特定的官守或人员来传习的，与一般的知识分子没有太多交集。

《周易》的情况，就更复杂了。 无论《周易》 在创作的时候是什么性质，没有疑问的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西周王官学的系统中，它一直是被作为卜筮书来传承的。 《左传》 庄公二十二年记载，周史以《周易》献于陈厉公，厉公让周史占筮敬仲的前途。 周史的预测过于离奇，应是记录者或《左传》编写者根据后来的历史加入了很多演绎，不可全信。 但这个事件本身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其一，周史以《周易》 见陈侯，此事发生在春秋早期，暗含了周室东迁、王官失守的历史背景；其二，周史献《周易》，说明诸侯国（至少陈国）此时还没有《周易》；其三，周史甫献，陈侯即命之筮，可见在陈侯眼中，《周易》在筮书中具有权威的地位。 而从周史的解释看，它一方面依赖于《周易》卦爻辞作引申的推断；一方面又从八卦取象的角度对卦爻辞作出解释，并引申对所占之事的具体论断。 这种卦爻辞与八卦取象相结合的方式，与《左》 《国》 中引用其他筮辞而从卦象给出解释的情况相似，却不同于直接从卦象分析给出结论的情况。 可见，《周易》的这种使用方式，与其他有卦爻辞的筮书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只是因为它是周王室的筮书，源于文王与周公，故在诸侯之间享有更加尊崇的地位。

但《周易》卦爻辞本身的系统性及其所包含的理性思考的成分，与其他筮书或卜辞又有明显的不同。这一点在王官世守的年代还不会被发现。 到了王官失守，《周易》渐渐向诸侯乃至贵族、士人流传之后，它的特殊性就表现出来了。 《周易》逐渐成为知识分子的文本资源，开出了与王官传统或史巫传统不同的理解方向。 在这中间，根据与卜筮活动的关联程度，可以区分为三种情况。 一是结合《周易》卦爻辞来解释占筮结果。 如公子重耳占筮回晋，筮史曰“不吉”，司空季子根据《周易》 卦爻辞给出了“吉” 的判断（《国语· 晋语》）。 又如“ 崔武子娶棠姜” 一事，筮史曰“吉”，陈文子根据《周易》卦爻辞给出“不吉”的判断（《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筮史依据的可能是另外的筮法或占筮书，知识分子的解释则是沿用了周史的方法。这些解释活动，进一步确立了《周易》相对于其他筮书或筮法的优越性。

二是从德行角度给出《周易》卦爻辞的适用条件。如《左传》襄公九年记载，穆姜晚年迁入东宫，占问是否可以得出。 筮史占到了艮之随，便说“君必速出”。穆姜却对卦辞作了新的解释，将“元、亨、利、贞”视为“无咎”的条件。 唯具“元、亨、利、贞”之德，方得“无咎”。 穆姜的解释，从占筮传统来讲是不必要的，但它代表了对《周易》卦爻辞作德义化解释的早期范例。

再有一种，不考虑《周易》的卜筮背景，把它作为一个纯粹的文本来引用和诠释。 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子太叔引用了复卦上六“迷复，凶”，从德政的角度作了解释，用来论证他对楚君的判断。 又如，王子伯廖说：“无德而贪，其在《周易》，丰之离，’弗过’ 之矣。”（《左传》宣公六年）医和说：“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左传》昭公元年）在这些例子中，《周易》文辞都是被独立引用和解说的。

春秋时期知识分子对《周易》的解释实践，是孔子易学思想的先驱。 在《易传》类文献中，以“子曰” 的形式给出的卦爻辞解释，有两种基本形式：一是先引卦爻辞，接着从人道和德义的方面引申发挥；二是先讲人道或德义方面的道理，接着引卦爻辞为证。 前者，如从乾卦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引申到“进德修业”；从同人卦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引申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等等。 后者，如先讲“力小而任重”之理，后引鼎卦九四“鼎折足” 为证；先讲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后引复卦初九“不远复”为证，等等。 无论哪种方式，本质上都是使卦爻辞与德义道理之间构成一种解释关系。 孔子引《周易》的方式，与引《诗》、引《书》相似。

值得注意的是，《易传》 类“子曰” 文献对卦爻辞的解释中，基本没有掺杂卦象、爻位等的分析。 若它们可以代表孔子解释卦爻辞的本来样子，则孔子是将《周易》视为一个德义的文本。这也符合孔子的自我理解。

《易》 ，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 幽 赞 而 达 乎 数， 明 数 而 达 乎 德， 又（有） □ □者而义行之耳。 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向） 之而未也，始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 乎？ 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 （马王堆帛书《要篇》 ）

这是孔子自我澄清的一段话。 他把自己“观其德义”的方式，区别于巫史以占筮吉凶和推断历史运数为目的的使用方式。 这一区分，与孔子的卦爻辞解释实践是一致的。 孔子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易学思想很可能不被后人理解。 误解可能来自于两个方面：从儒家立场看，为何要去涉猎作为卜筮之书的《周易》 （如帛书《要篇》中子贡的疑惑）？ 从卜筮立场看，这样解释的《周易》，还是《周易》吗？

要之，春秋时代的知识分子已经展开了《周易》德义化的解释活动，孔子则将这一解释方向确立下来，作为儒家易学的发展方向。 当然，孔子之后儒家易学的发展并没有那么纯粹。 不同支派在各自流衍的过程中，又融合了周史易学、其他筮书流派的基本观念和卜筮方法，以及战国诸子的思想。

汉代以来，传统学者多认为《易传》为孔子所作。从起源来讲，把《易传》追溯到孔子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无论《易传》后续如何衍化，其基本的理念和德义化的方向，是孔子定下的。 这是《易传》作为儒家作品的根本。

但《易传》的直接作者不会是孔子。 现代学者一般认为，今本《易传》不是出于一时一人之手。 从《易传》文本与思想的复杂性来看，它也不是某一个易学流派的东西，很可能是以某派思想为主体，融合各家易学，作了系统化整合的结果。 对于儒家易学的传承谱系，《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记载：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灾川人杨何。

这个传承谱系很可能是不完整的。 因为从孔子到汉初不会只有这八代学者。 不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学易于杨何。 这种关联无疑增加了这一谱系的可靠性。 我们认为，它不是战国时代儒家易学的全部，但大体勾勒了其中一派的传承线索。

高亨指出，《彖传》 《象传》 的用韵有南方特征：“先秦时期，尚无韵书，作者行文押韵，皆根据其方言读法，出于自然，非由矫作，然则《彖传》 《象传》 之作者必皆是南方人。”证据简单，但很有说服力。 其实，《彖》《象》的用韵特征，可以与上述传承谱系有所呼应。 根据这一谱系，孔子之后儒家易学的一支曾长期在南方传习，后又北传燕、齐。 《彖》 《象》 的用韵，可能与这个背景有关。 

从音韵学角度说，《彖》 《象》冬部与东部、真部与文部的关系都很密切，这是楚地方言的特征。 不过，有些情况如《象传》冬侵二部关系仍然密切，似乎还显示出某种较《彖传》略为保守的特征。但一般认为，《大象》之所以不解卦辞，是考虑到《彖传》 已经解了卦辞。 由此可推，《彖传》 应早于《象传》。 所以，我们不能直接从《象传》用韵较为的保守，便推断其年代早于《彖传》。 也有可能，用韵的差别来自于地域的差异，而不是年代的先后。 与上述谱系对照起来看，《彖传》或完成于南传时期（馯臂子弘、矫子庸疵），故有较为纯粹的楚地音韵特征；《象传》初创于南传时期，修订于北传燕、齐之后，故以楚地音韵特征为主，又夹杂了北方的音韵特征。 

在此，我们还可以结合《彖》 《象》 对于卦名的锁定意义，从卦名演变的角度对今本《易传》来源的复杂性作进一步的考察。

《彖》《象》包含了卦名的解释。 这些解释为卦名提供了较为具体的意义语境，限定了卦名的选择范围和通假范围，也划清了与其它卦名系统的界限。 比如，《习坎· 彖》 “习坎，重险也”，《象》 “水洊至，习坎”，其中，“习坎”是卦名，“重险” “水洊至”是对“习坎”的解释与发挥。 可见，在拥有《彖》 《象》 的传承中，此卦卦名已经定下，它不可能是之前的“劳”，只能是“习坎”或者“习坎”的通假。 反之，帛书《衷篇》卦名作“劳”，肯定不与《彖》《象》同出一个系统。 又如，咸卦上博简和帛书作“钦”，从卦名演化的过程说，此字是经“咸（缄）—禁—钦” 通假而来的。 而《彖传》“咸，感也”，《象传》 “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用的都是“咸（感）” 的意义，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假设上博简和帛书的传承者有“咸（感）” 的自觉，不太可能再用“钦”字为通假，毕竟“钦”与“禁”的用字习惯更为密切。 又如，大畜卦上博简作“大 （筑）”，是较古老的卦名。 而《彖传》 “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刚上而尚贤”，《彖传》 “天在山中，大畜。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畜” 的意义非常明确。 有了这一自觉，传承者不太可能再以“大筑”之类去书写卦名。 

可见，上博简卦名与《彖》 《象》 所示卦名有明显差异。 上博简的时间与《彖》 《象》的创作时间大体相近，以战国学术发达的状况，若它们同属一个传承，则卦名演变不会如是之剧烈。 这只能说明，上博简与《彖》《象》虽都是《周易》系统，但传承谱系相对独立。相对而言，帛书与《彖》《象》较为接近，如大畜卦写作“泰蓄”或“大蓄”，习坎卦写作“习赣”。 但也有不同，如帛书贲卦作“蘩”，咸卦作“钦”。 可见，帛书《周易》与《彖》《象》仍不属于同一传承。 帛书《衷篇》习坎卦作“劳”，也与《彖》《象》不是一个传承。 反而，阜阳汉简虽是占筮家所存，但其卦名与今本《周易》没有重大差别，关系可能更为直接。

简言之，今本《彖》 《象》 与今本卦名完全一致。若两者在战国中后期就已写成，且此后没有大的改动，则意味着今本卦名在彼时已经确定了。 如此，则上博简、帛书与今本《周易》 （即《彖》 《象》一派）的差异，与其理解为演化阶段的不同，不如理解为传承谱系的差别。

以上考察可以看到，《周易》在战国秦汉的传承谱系可能非常复杂，以《彖》 《象》为核心文本的一派，或许只是诸多易学流派之一。 彼时，它既不能代表易学或儒家易学的全部，也不对其他流派构成决定性的影响。 可以设想的是，这些战国秦汉的易学流派，在各自的传承过程中，根据学派的思想倾向，结合不同的思想资源，或者发展了周史的卜筮传统，或者接受了《老子》《庄子》、黄老、阴阳家等的思想学说，逐渐积累形成了丰富多彩且趋向不同的易说类文献。 如汲冢竹书“似《说卦》 而异” 的《卦下易经》，与今本《系辞》略同而异的帛书《系辞》，以及今本《易传》所不见的帛书《 二三子问》 《 易之义》 （ 部分融入今本 《 系辞》）《要》 《缪和》 《昭力》，等等。 后来，随着易学在汉初的合流，最终在施、孟、梁丘三家的手上，获得了一次系统化的整合，完成了今本《易传》的建构。 这当中，也有很多易说没有进入主流。 它们或者渐渐失传了，或者形成了独立于《十翼》的学说，或者融入到了《易纬》之中。

王博认为，今本《易传》是汉武帝至宣帝时期由田何一系的博士，在本派核心文本《彖》 《象》 的基础之上，融合众家易说，编辑加工而成的，“其主要内容，当然是田何系统所传授的东西，但其中也有很多其他易学传统的素材。 譬如马王堆帛书易说所代表的易学传统。”这一判断，与我们对卦名问题的分析结果是一致的。 

本文很多具体问题的认识，是在与复旦大学中文系郭永秉教授的反复讨论、互相启发的过程中渐渐明晰的，初稿完成之后又承郭先生拨冗润色修改。 某种意义上，本文可以说是与郭先生合作的结果，特此致谢。当然，文中出现的所有问题，都应由笔者负责。

文章来源：复旦学报（社科版），2025年第4期；信息来源：东亚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