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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这无疑是一个让无数古战爱好者热血沸腾的场景。而这一意境,被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敦煌》几乎完美呈现出来,让观众们重回那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曰圆”的时代,更留下了“杀李元昊!”的这个梗。
《敦煌》是由日本导演佐藤弥彦的作品,根据日本著名小说家井上靖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黄沙、大漠、城堡、厮杀,这些人们熟悉的西域意象,被佐藤纯弥熟练地运用,为中日观众带来了一场视觉盛宴。
大家好,这里是冷兵器研究所。本期就来聊聊这部被很多人认为是古战神作的电影《敦煌》,或许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部电影制作精良的“中国文化”外壳之下,怀有一颗“日本的狼子野心”。
有一说一,原著作者井上靖对于中国的历史尤为熟稔,对于相关历史细节的考究也非常深入。
同时,导演佐藤纯弥也是一位对于电影艺术极为认真的艺术家。比如佐藤纯弥为了寻找那种异国情调,不惜启用日德混血,但从来没有演艺经历的中川安奈,出演女主角回鹘公主。
因此,这部1988年的电影,制作极为精良,服化道也极为考据,可以说是在当时历史研究与复原的基础上,达到了极致。因此,该片才会被很多网友们称为“古战片的巅峰之作”。
对于艺术要求和历史细节的尊重态度,我们肯定还是要好好表扬下的。
影片的开始,便是一场中国科举殿试的场景,而策论的题目则是“西夏策”,由佐藤浩市饰演的男主人公赵行德面对考官的质问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这个情节反映出来的是井上靖对于中国历史的熟稔把握。
小说原文中,赵行德参加殿试的时间是北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而早在十年前,李德明就已经接受了辽国的册封,成为了“西夏王”。因此考官才会对赵行德“西夏对我表面臣服,实则暗中图谋独立”的论断感到不耐烦。
之后,赵行德动身前往西夏。他去西夏的目的,是为了学习西夏文了解这个远在西域的国家。
结果在前往西夏的路途中,赵行德十分不幸地被西夏军队“抓壮丁”。
影片中的这个情节也是有历史原型的。西夏实行“全民皆兵”制度,但党项人口的不足,导致西夏把心思用到了汉人身上。他们会有组织有计划地抄略边境地区,抓捕汉人。这支汉人俘虏组成的部队也被称为“撞令郎”,而赵行德就是被抓到了这支部队中。
而在电影中也设计了关于这支部队特色的台词:“只抓年轻的,不要年老的”。而后面的电影剧情也告诉了观众,这支部队主要由汉人组成,而且是充当前锋的炮灰。
主人公赵行德被抓以后,被送到了西田敏行饰演的汉人军官朱王礼面前。
如果注意看,会发现西田敏行手中的武器,正是《武经总要》“刀八色”中的长柄刀,原型应该是“笔刀”或“眉间刀”。他背后陈列的兵器,特都可以在《武经总要》这本书中找到原型。这些小小的细节,证明剧组确实在服化道等方面确实下足了功夫。
见到军官以后的赵行德,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愿意,然而还是被“强征入伍”。虽然是“撞令郎”,但是基本的训练还是要参加的。
随后,佐藤纯弥便借助赵行德的视角,为我们展现了一场经典的骑兵训练场景:披甲的骑兵们分为三列,一列一列夹着木棍向前发起冲锋。这样的场景,作为古战爱好者们看到以后,一定感到十分亲切。
因为这正是骑兵作战经典三列战术,同时将长枪夹在腋下,一手端枪、一手持缰绳的姿势也是骑兵惯用的“夹枪冲锋”姿势。
有意思的是,不晓得是不是这次拍摄所获得的经验,24年后的2012年,佐藤浩市在日本战国电影《傀儡之城》中,饰演了一位擅长骑枪冲锋、能一击取敌首级的勇将。以至于引发观众纷纷吐槽,赵行德当年如果有这等勇武,李元昊肯定跑不了!
之后,电影讲到赵行德所在的前锋部队便踏上了征途。一个远景镜头,完美诠释了唐诗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意境,之后镜头又给到了这些士兵和军官,再然后又是一个黄昏下的剪影。
这个现在看来普通的运镜,在当时的确是充满了艺术的美感。镜头中,我们可以看到普通士兵的迷茫仓皇,也可以看到军官的老成坚毅。
这支军队的甲胄也极有特色,西田敏行的甲胄形制明显参考了唐宋时代的壁画、绘画、塑像,兽吞和兜鍪的还原度,考虑当时的资料条件,也可以称得上不错了。
经过一天的行军跋涉,部队扎营休息。而就在深夜,赵行德所在的西夏军前锋汉人部队被回鹘人偷袭。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回鹘骑兵的盔甲很有些“异域风情”。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盔甲可以从北庭故城回鹘皇家寺院中的壁画,《王者出行图》中找到依据。看到这幅画,就可以发现,这些回鹘人的盔甲还真不是主创团队拍脑袋想出来的。
而现在很多影视剧里,只要是来自西域的武士,就是一定是挥舞着弯刀,裹着大头巾上阵,相比之下,真的是高下立见。
之后,本影片的大BOSS李元昊出场了。视察部队的李元昊,骑着一匹金镳玉辔的白马,一副冷傲的神情从士兵中间穿过。这时,电影的另一个细节出现了,李元昊身边的随从还牵着一匹和李元昊的坐骑一模一样金镳玉辔的白马。
这段导演佐藤纯弥显然做足了功课。因为历史上的李元昊特别喜欢亲自身临前线作战。而一匹马的脚力显然是不够的,优秀的骑兵或者高管,往往一人两马甚至多马。
从影片给出的镜头看,李元昊身边的西夏武士所穿的盔甲,也是可以从西夏武士壁画中找到原型的。
对于这样一位大BOSS,士兵们却只称呼其为太子。士兵们这样称呼也是符合当时历史背景的。
在小说原著中,此时是天圣五年,西夏王是李元昊的父亲李德明,李元昊继位则要等到4年以后的明道元年。
很快,西夏军就在李元昊的带领下,剑指西域重镇甘州(今天的张掖市)。电影里这场战役的原型,就是历史上让李元昊崭露头角的甘州之战,这一年,李元昊24岁。
在这场战役中,我们看到了导演对于古代战术的研究功力之深。一定程度上,还原了我们古战迷们希望看到的古代战场的样子。
战役的过程中,军队的进攻有明显的出击顺序,而不是一拥而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的李元昊指挥战斗,并不是像很多影视剧中那样通信靠喊,或者帅气一挥手,然后脑电波指挥,更不是靠天上的大鼠标。
李元昊是借助一种类似白色拂尘的东西,向自己身边的乐队传递信息,乐队接到信息以后分别通过鼓、螺号来进行指挥。
战斗开始后,西夏军以骑兵为先锋发动第一轮冲击。
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骑兵部队摆出了类似三个箭头的阵型,也就是冷研之前提到的“楔形阵”。
而回鹘方面则使用投石器压制,待敌接近以后再发强弩压制。
两轮压制以后,敌人即将靠近步兵队前沿,回鹘方面则出动后阵骑兵反冲击,来削减西夏骑兵的冲击力,等回鹘骑兵上去与西夏骑兵缠斗,使西夏骑兵停止冲击以后,再发动步兵队上前围攻。
从头到尾的思路,都是以限制和遏止西夏骑兵冲突为核心的,战术部署非常有针对性,也有战术真实性。

但是李元昊明显计高一筹,在第一轮冲击被迟滞以后,他见吸引回鹘步兵出阵的目的已经达到,随后即出动自己的王牌部队“铁鹞子”。突破回鹘步兵的散兵线,然后从两翼再次发动突击。
到这个时候,战场上已经大局已定了。
虽然回鹘王发现不妙以后,率领预备队上来补漏,但已经晚了。双方僵持一阵以后,回鹘王的左右两翼都被包抄了,回鹘军很有可能被包围歼灭,所以回鹘王果断命令部队撤退。
西夏军随后发动追击,在追击中歼灭了回鹘的主要部队,此战大胜。之后的李元昊很顺利地攻入了甘州。而主人公赵行德在攻入甘州后,意外地结识了回鹘公主。
这一段战斗的场面,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导演的调派功力可见一斑,也可以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算得上是雅俗共赏的片段。
不过有一个明显的瑕疵是,导演把能如墙而进的铁鹞子重装骑兵,误以为是连环马了。这个问题在冷研之前的文章中也提到过。
总之,电影《敦煌》在当时的条件下,电影服化道和古代战争还原水平,都是极高的,甚至放到现在都是名列前茅的。
当然,为了这一切,日本方面可以说是下了血本。该片总投资据说达到了45亿日元之巨,有人曾按照1987年汇率,估算约相当于当时1.2亿多人民币,在那个时代堪称超级投资,要知道同时期的《西游记》拍摄了6年二十五集,才花了600万人民币。 片方更是斥资2700万,还原了一座古城。看到这个敌台,咱们古战迷们就知道:这2700万花的确实值!
夸完这部电影的服化道和战争场景,我们就得来DISS下这部电影里的毒牙了。可以说,这部电影的投资很大,但是同时,电影的野心也很大。
《敦煌》在日本上映的版本是143分钟片长,在国内上映和播出的版本却是99分钟。那么,删减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市场,删减了什么情节呢?
影片的国内版本删减了一段李元昊在西夏文馆和赵行德的对话。
看完这段日语配音,中文字幕的关于语言学习与国家强弱的讨论,大家就都知道,井上靖和佐藤纯弥到底想表达什么?
在删减版里也可以看到。电影开头,殿试失败后的赵行德,因为在街上救下了一名西夏女子而得到了西夏的文牒。在这里,西夏女的台词特别有深意.
“我们国王,他建国创造文字,国家刚兴起不久,一切都是新的,你们这个国家已经开始腐败了。但你还没有堕落,你的脸上有一颗星,会在沙漠中发出光辉来。这个命运之星,会让你有所作为。”
而我们要深入分析这两段台词,就必须了解原著作者井上靖的生平。井上靖生活在大正晚期昭和初期,他本人出生于日本的一个军医家庭,且在成年以后,还参加过日本的侵华战争。在“七七事变”一个月后的1937年8月,他就作为侵华日军第三师团野炮兵第三连队的士兵,驻扎在中国河北省石家庄市。
简单说,他曾经是个日本鬼子,字面意思。复杂的人生经历,导致他的一生以及个人思想都极为复杂。 在他一生所著的《敦煌》、《楼兰》、《孔子》等作品中,确实都体现了他对战争的一种反思。当然,我们都知道很多日本人对战争的反思,其实是反思战败,而不是反思战争。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对井上靖也做这种诛心之论。
然而,由于其思想的局限性,井上靖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爱,始终是基于一种对日本文化“母亲”的热爱。一方面,他承认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传承性,然而另一方面,井上靖在潜意识里,又认为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已经凌驾于中国之上。
因此,后来的许多影评家都认为,井上靖不自觉地把日本,代入到小说中的西夏的形象塑造上。而佐藤纯弥则在执导该片时,将这一段内容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影片中还有这么一段,策马行走于士兵中间的李元昊,对主人公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因为赵行德会识字写字,并在衣襟上写了字。
之后,士兵们再三询问赵行德的衣襟里写的是什么字。
赵行德回答:“是我的名字,我不想做一局无名尸。”
同袍们动容了,纷纷请求赵行德为他们在衣襟中也写下自己的名字。
之后,朱王礼站在土坡上说:“以后,我要为我的部下们立一块碑。你来写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赵行德问:“碑文用西夏文还是汉文?”
朱王礼说:“当然是汉文。”
这段对话其实凸显了作者与导演,对于这支汉人部队心理微妙的把握。他们都是被西夏人抓来的“撞令郎”,回归故土早已成为奢望,无数的厮杀也许早已让他们麻木,而赵行德的话无疑勾起了他们内心对故国故土的思念。而这种宿命般的故事,无疑为后面的剧情发展埋下了伏笔。
结合原作者的经历,井上靖弄不好真接触过侵华战争时期的伪军,所以才有这样的笔触和心得。 所以恶搞一下,你要把电影《敦煌》的故事,代入到抗战期间,可以说毫无违和……
一个中国知识分子被伪军抓了壮丁,然后在伪军里,帮日军作战。最后跟伪军队长一起起义,对日军发动反戈一击。这好像都能串戏到《烈火金刚》了……
总之,对于电影《敦煌》的毒牙与违和感,其实从本世纪之后,学术界就感受到了,并从文化和艺术进行过剖析。大家比较统一的观点是,电影《敦煌》不是中国的故事,在中国壳之下的,其实是日本心。
自古以来,西域在中国的文化符号里,象征着进取、冒险和对信仰的坚持。因此,我们才有张骞出使西域、班超建立西域都护府、三藏法师西行等等故事。可是这些所有的故事里,都有着中国人独有的家国情怀和爱国情怀。
而《敦煌》其实却讲了一个爱情故事。特别当电影里,李元昊决心为了完成自己控制河西走廊、垄断丝绸之路商路的战略,决定吞并敦煌时,朱王礼和赵行德趁机反正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两个人都喜欢的回鹘公主,被李元昊给抢了。
我们可以看一下影片最后高潮部分。
李元昊派出赵行德和朱王礼前往敦煌,削夺太守曹延惠(原型为归义军末代节度使曹贤顺与其弟曹延惠)的一切爵位和官位。
在电影中,曹延惠的府邸大门上的牌子写得是“归义军节度使府”而不是“曹府”或者“太守府”。这种小细节把握的非常到位。之前冷研的文章中也专门介绍过强敌环伺的归义军。
相对于小说,其实电影是对曹延惠进行了丑化的。面对李元昊的吞并,曹延惠表现得满不在乎,他更在乎自己收藏的文化珍宝,并对敦煌的珍宝有着贪婪的占有欲,而且贪生怕死。电影中的曹延惠表现出的完全是日本文化中对于美的执念,他表现得更像是个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
其实在小说《敦煌》中,“沙州节度使曹贤顺年届天命,却精神矍铄,双目熠熠有光。个子不高,但却显现出武将的刚毅果敢。” 关于曹贤顺的结局,书中交代的很简单:朱王礼的一个传令兵告诉赵行德:“节度使阵亡。”
事实上的归义军自从张议潮建立以来,转战西域两百多年,每一任归义军节度使都是狠人。同时,归义军也是意志极为坚定、家国情怀极为浓重的。
而影片最后,赵行德和朱王礼的结局最终也很“日式”,赵行德最终决定保护敦煌的文化瑰宝,而将这些宝藏藏了起来。而朱王礼则决定和李元昊死磕到底。朱王礼的死这个画面也极为“日式”,可以对比一下日本战国末期,第一强兵真田幸村的故事。
总而言之,《敦煌》这部电影,哪怕制作再精良,镜头再艺术,故事再吸引人,也只是一个日本人心中的中国故事。毕竟,即使对中国文化再熟悉,中国也是日本人的异国他乡。
那么,中国有讲好西夏故事的电影吗?有的,芦苇指导、“苏大强”主演的《西夏路迢迢》就算得上是一部上乘之作。大家有空可以找来一看。
参考资料:
丝绸之路上的西域与中国想象——根据井上靖小说改编的电影《敦煌》分析
井上靖小说《敦煌》的生命境界建构
井上靖中国历史题材小说《敦煌》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井上靖中国题材历史小说的“他者”研究
新历史主义视域下的井上靖《敦煌》
敦煌曹氏归义军史研究_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