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影里藏着我的十九年。
初入宫时尚嫌胭脂浓,如今对镜点染,总要教那海棠色从指尖漫到眼尾——六宫粉黛原该是这般模样的。

那年春衫薄,陛下说我执玉簪的手像枝头新雪。而今琵琶弦上停着长安的月色,凤颈琵琶的十三品,品品都压着旧年诺。宫人们总道贵妃爱笑,却不知我最会描画那种恰好的欢喜:牡丹开时笑三分,残荷听雨笑七分,连那盘未动的岭南荔枝,也要用金护甲挑着笑上一笑。

掖庭的桂花又黄了。

贵妃出浴
暗香浮动处,我忽然记起父亲递我进宫那日,袖口沾着老家墙角的苍苔。这深宫原是个精致的琉璃笼,连眼泪都要酿成胭脂色。昨夜西风紧,惊醒时罗帷外正飘着雪,恍惚听见更漏在说:娘娘,您入宫那年栽的梅树,今年又开花了

华清池的水汽,漫过了二十年光阴,仍氤氲我记忆深处。那水似有灵性,比圣旨更懂得臣服,温存地裹住每一寸肌肤,如丝缎般熨帖。众目睽睽之下,唯有这水雾帘幕,竟能赐我片刻无遮无掩的松弛。

我缓缓步入池中,水波轻漾,仿佛无数只冰凉小手在肌肤上轻抚。水汽深处,依稀浮动着龙池宴的喧闹,群臣跪拜的肃穆——那些属于贵妃的荣光,此刻全被这方水雾温柔碾碎、轻轻掐灭了。

忽然间,琵琶弦断之音在心头铮然一响,宛如预兆。那一刻,万籁俱寂,水波也凝滞不动了。唯有一痕清冷月影斜斜刺破水雾,悄然映在池底光滑的青石之上,清寒逼人。

这月光啊,竟比长生殿的灯火更早一步,无声地照见了我的赤诚。

人间所谓金玉满堂,终究是浮光掠影。唯有这满池温汤,这缕不请自来的月光,竟成了我一生最亲近的知己。它们不言不语,却早已看透:层层华服与权势的包裹之下,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欲以凡胎肉身对抗命运洪流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卸下浓妆,水雾才悄然托出我灵魂轮廓。剥去重重华服,月光竟比长生殿更早一步,照见了赤裸的真相——连温汤都知晓,金玉满堂,终究是浮光掠影;唯有一个女人,以凡胎肉身扛起江山重压的疲惫灵魂,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