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香港著名實業家、文物收藏家徐展堂先生逝世十五周年。作為中國文物收藏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徐展堂先生不僅以卓越的收藏成就蜚聲國際,更以赤子之心推動中華文化在世界範圍內的傳播。值此紀念之際,學者田家青先生撰文追憶與徐展堂先生的交往點滴,重現其豪爽性情與收藏智慧,並呼籲社會正視這位「被低估的傳奇」對中華文化傳承的深遠貢獻。

田家青在文中回憶,上世紀80年代末,身為青年學者的他與正值事業巔峰的徐展堂因明清傢俱收藏結緣。彼時徐展堂已是中國瓷器收藏領域的翹楚,卻以「歸零」心態跨界鑽研冷門的乾隆宮廷傢俱,其求知若渴的勁頭與超前的收藏視野令人驚歎。在田家青看來,徐展堂的過人之處在於將「術」昇華為「道」:他既能在兩三年內精通明清傢俱鑒賞,建立起「真、絕、精」的收藏體系;更以戰略眼光開創性地收藏西洋古董,打破傳統藏家侷限,這種「改革與開放」的思維深刻影響了田家青的學術道路。

文中生動勾勒出徐展堂作為「性情中人」的鮮活形象:香港會所豪爽宴客的率性,與忘年小友插科打諢的幽默,捐建文物研究生院的理想主義……這些細節背後,是一位收藏家超越功利的熱忱。田家青特別指出,徐展堂對中華文物的守護絕非止於私人雅好——他在全球捐建十餘座中國藝術博物館,捐贈數量與品質至今無人超越;90年代即提出創辦文物研究生院的構想,試圖以跨學科思維革新文保人才培養,其前瞻性至今仍具啟示意義。

十五載光陰流轉,徐展堂捐贈的文物仍在世界各大博物館訴說中華文明的光華。重讀這位收藏家的故事,我們不僅紀念一位文化守護者的遠見與胸襟,更應思考如何避免張伯駒式的悲劇重演——唯有讓真正推動文明傳承的奉獻者被看見、被銘記,方是對中華文化最好的致敬。

──編按

徐展堂先生

我和徐展堂先生認識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末,那時候我是一個上班族的小青年,他是香港的實業家文物收藏家。在當時,如果說他不是瓷器第一收藏家,恐怕沒人敢稱第一了,而且那時候是他人生最發達最輝煌的時期。我們兩個從年齡、身份、社會地位來說是怎麼都不會有交集的,那又怎麼會相識相交呢?原因有點意思:他玩了那麼多年的瓷器,瓷器收藏領域沒人能跟他較勁,他也就覺得就有點沒勁了,不知道轉上了哪根筋,突然迷上了明清傢俱,巧的是他更喜歡乾隆皇帝玩的傢俱,而我那時正在研究這個課題,他看過《Oritations》(東方藝術雜誌)約我寫的論文(那篇論文我作的非常認真,英文的,版式都是我自己都做出來了),便與我聯繫、交流。徐先生收藏的路徑主要是兩大拍賣行和重要的古玩商,還會請沒有利益關係的明白人支支招。

我把自己知道的相應的知識交流給他,當時這領域的研究基本是空白,我已經做了幾年的文獻搜索整理和初步的研究,加上我做木工有些實踐方面的知識,他說跟我聊挺解渴的。像所有初著迷某類收藏的人都會處於激情的狀態,徐先生剛著迷明清傢俱也是如此。為了盡快填充知識,不時就會產生新問題,並且衍生出更多的問題。我也盡力回答。徐先生對藝術和古玩極有悟性,古物收藏也都有共同套路,成功與否拼的是審美、鑒賞力和品味,這方面他太聰明了,挺快就入門了,僅僅兩三年,他對明清傢俱的鑒賞就不讓專家了,後來他建立了自己的明清傢俱陳設館,藏品真、絕、精。

Court furniture of the Qing Dynasty 田家青的論文底稿

後發表於《Oritations》(東方藝術雜誌)

徐先生是一位極豪爽、大方、善解人意和注重情誼的人。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香港,到了中午他帶我去一個可以觀海的會所吃午飯,裡面客滿,落座後他滿臉愜意的告訴我今天相見真高興,然後忽然高舉起大手對四周大聲說:「各位注意了,今天我請北京的小友,大家就都算作陪,全場我買單」,各桌的客人們笑了笑,向我們招手致意。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陣仗,心想怎麼回事?拍電影呢?後來知道徐先生是位性情中人,自己興奮了也希望把心情傳達給大家,就有了這個表現,會所的會員們跟他大都認識,也習慣了。

面對面的交往我發現徐先生人幽默,聽得進刺兒話,很快我們就熟絡了,那些年他常來北京,會拉我聚會聊天,越聊越有的說,後來聊的內容已經不限於古玩了,天南海北的話題特別多,時間一長成了忘年交。

徐展堂和田家青

徐先生童年艱辛,我童年在農村插隊時,同樣有過艱辛經歷,也是相互有好感的一個原因,我喜歡做木工活,不注意穿著和外表,像位民工,辦各種事宜遭白眼愛答不理,但一旦填表格什麼的,人家會抬起眼皮來說,「嘿,字還寫得不錯啊」,仍然是看不大起的眼神和語氣,社會以貌取人,我索性不修邊幅,愛誰看得起看不起吧。徐先生看人不看外表。雖然我們之間有著那麼巨大的階層差別,但他絕無高高在上的勁頭,他尊重知識,性情直爽,為人特別陽光,與他交往的人會變得開朗。

徐展堂先生和田家青、北京故宮常務副院長楊欣的合影

王世襄先生是徐展堂的好朋友

我不愛露面不太喜歡交往,但是若遇上與我有共鳴的人,就「人逢知己千杯少」了。對真心朋友,我不僅愛說。而且願把激情與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思路和想法轉給聽者,我妻子說我說話常十萬八千里的跑題跟不上節奏,但是要跟上了節奏,就愛和我聊,例如和王世襄先生。我當年常常就「泡」在他家。師母說:「王世襄是沉穩的人,說話慢,有條理,還有點靦腆,他雖然和社會上玩兒狗、獵鷹、抓獾的各階層人來往,但人家見到他也會沉穩和矜持起來。也不知道怎麼著,唯獨只要他跟你在一塊,你就像個慌貓兔子,把他帶的也忙忙叨叨的,你們爺倆說話一定是語速加快,嗓調升高,而且都一塊搶話頭,我旁邊聽著都暈。可也怪了,他要是幾天不見你,就像少了點啥,盼著你過來」。我跟幾位好朋友也是如此,數天不見心裡就癢癢。

徐先生1992 年終於辦成了他心儀的傢俱陳設室

這是他最喜歡的清代傢俱陳設室

徐先生不靦腆,說話開門見山,大嗓門,幽默,內容也是一會天一會地,有帶入感,他不吹牛,不顯擺,但有時候聊嗨了也雲山霧罩的,正好和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談話方式攪和在一起,相互帶入。想想都猜得出我們倆聊天得多開心多熱鬧。有時我們也逗悶子耍嘴玩。下面講個故事:徐先生在世界各地捐建了多個中國文物博物館,鑒於國內沒有文物大學,90年代初期,他曾有意在國內捐建一所文物研究生院。培養頂尖的文物鑒定人才,客觀說,我國也太需要這樣一所院校了。他曾向有關部門呈送過計畫書,人家收下了,但沒推動,慢慢就沒了動靜。古代官員給皇帝上奏摺也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奏摺被稱「留中」了,俗稱就是給「淹」了,總之就是泡了湯了。

等待批示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關於辦學方法,他讓我支招,我跟他怎麼瞎侃也沒事兒,就給他建議:您的文物研究生院招生啊,反而得從理科的本科尖子生挑,開動手實踐課,刹住光會說不會練的風氣。我是理工迷又酷愛動手實踐,發現這對研究文物收藏古玩有意想不到的幫助。我還發現:收藏古玩成功的各路神人中,學物理和數學出身的頂尖人才,他們沒有時間去鑽那麼多古玩的具體知識,經驗不多,眼力也沒那麼毒,可一路走下來,不僅不上當吃虧,還常能總佔便宜,他們是靠縝密的邏輯思維。

清早期 黃花梨大供桌(徐展堂舊藏)

這是一件傳世極品黃花梨明式傢俱

而有的名聲挺大的文博專家,上當鬧笑話掉坑裡的事兒可不少,其中有他們缺乏實戰眼力的原因,但有的破綻從邏輯上都能判出來,他們是怎麼踩了地雷,所以啊,我說您辦這個文物研究生院,要開高等數學課,提高邏輯思維能力。這比專業課都必要,我還向徐先生保證,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至少不會成草包,給學校丟面子,需要的話。我願意去教數學,客觀說我數學的天份比我玩傢俱強很多,這有國家級考試的成績證明,我可試著將數學邏輯放在古玩鑒定方面,這比教人具體文物知識更有意義。

上世紀90年代應邀與當時國家文物局長張德勤,文物專家耿寶昌、楊伯達,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二位常務副院長組成代表團參加徐先生在香港的又一個博物館的開幕儀式。後排右二田家青。

徐展堂先生和耿寶昌先生、張宗憲先生的合影

徐先生聽完了就拿我尋開心,他問:「這樣就能培養出田家青們了嗎?」我一樂,也跟他逗悶子,回答說:「田家青是培養出來的嗎?田家青是上山下鄉和貧下中農一起鍛煉出來的。怎麼著,要不您這研究生院乾脆也辦在我們窮村兒裡得了,那多時髦啊,從古至今從中國到外國,全世界大學裡您鐵定拔頭一份!您看:每天起早先耪一晌地,回來求解麥克斯韋方程,下午起豬圈送糞,然後鑒定《石渠寶笈》著錄的宋元繪畫,晚上餵完大牲口研習美學理論,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肯定思維放飛。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著迷古典音樂?是那些年村裡大叫驢每天的乾嚎把我煩苦了,自然能體會出小提琴的悅。」他撲哧一聲樂了,可也想不出接下去怎麼「涮」我的詞了。

罐 專欄|紀念收藏大家徐展堂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取火 ·打火的歷史和文化》田家青著

二○二二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

印度鐵鋄金火鐮

好朋友之間一定是相互有所幫助和影響,友誼才能走得長。多年來我涉足多方面的探索,在收藏和琢磨西洋器物方面有受徐先生的影響。原來我跟著老一代中國收藏家只琢磨中國文物,認為西洋的器物浮於表面,屬於奇技淫巧,標準的乾隆皇帝思維。可是我天性好奇心強,偶爾看見好玩的西洋小古董也忍不住買著玩。一九九一年我到香港,徐展堂先生邀我到他家做客,這是我第一次去徐先生家,讓我大吃一驚,他是當代重要的中國文物收藏家,但家中陳放和收藏的西洋古董可不比中國文物少,以我對徐先生的瞭解,他不會糊裡糊塗地跟風隨雨,幹什麼事兒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見我對他的西洋古董收藏感興趣,從吃晚飯開始,整個晚上耐心地給我講述他為什麼收藏這些東西,也對幾件有趣的器物作了詳盡的講解,並給我上手把玩,神奇的是:我一上手就有了一種特殊和強烈衝擊感,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記得當年計劃生育只能有一個孩子,一位好友盼著能有個男孩,產房出來的護士告訴他是個女孩,他跳樓的心都有啦!但是雙手接過女兒立刻愛得眼淚都冒出來了,他給我形容了半天他的這種愛的感覺,我體會不到,拿到這件東西我理解了他的感覺。那天徐夫人還講述了一些他的收藏趣事,我聽得非常認真,我悟到了傳統收藏思維也要「改革和開放」。從此我也一腳邁進了西洋古董領域。

上海博物館之徐展堂陶甕館

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之徐展堂樓

人生,尤其在早期階段接觸什麼人會受什麼影響,當年,徐先生也是無聲的榜樣,表面上說是他跟我學習中國古傢俱的鑒定知識,其實我從他那裡看到了收藏最核心的理念和路數,相比之下,當時我的那點小「本事」是鑒定的具體的知識,他有的是收藏的戰略和眼光,不在一個高度,不接觸他這樣的人很難領悟到的。幾十年下來我涉獵了一些無人問津的冷門領域的探索。例如通過大量器物收藏和研究對人類打火歷史做了全線的整理,研究,這是以前沒人有做過的開創工作,出版了專著,舉辦了專題展覽。很多朋友問怎麼你就想到了涉足這麼冷僻,空缺但有意義的領域?當時我一下子也很難回答。

後來慢慢想明白了。原因是我把收藏的知識和眼力昇華到了眼光和境界,這是從「術」到「道」的關鍵轉換,可以說是華麗轉身。年輕的時候我就發現對古代藝術品有感覺,具體知識學得快,並且有用這些知識鑒賞的實戰眼力,但是我被教育得認為世界除中國外大多數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這種意識和格局只能是瞎玩土鬧。從他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如此精彩的世界,後來九一年應邀赴美參觀訪問博物館近半年的時間,有體面的工作機會可以留在美國,在常人眼中就是人生的天花板,但是我和徐先生的交往有了開闊的視野和見識。所以能不為之所動,毅然放棄回國完全放飛,我看到了收藏可以有不同的成功道路,徐先生有財力在世界各地捐獻博物館成為了卓越的收藏家。而我的長項能踏下心作些研究,可以開發一些新的研究領域。30多年堅持這麼過下來了,對比起來無疑比在美國閒逸的工作更充實,更有趣也更有意義,走對了路。

香港藝術館徐展堂展覽前言

澳洲國家藝術館之徐展堂中國藝術館

除此之外,徐先生大氣,豪爽,樂於幫助人,樂觀,陽光,幽默的性格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影響,跟他能成為好朋友是人生幸事。徐先生當年結識的我們這歲數的年輕人也有一些,大都是一些有家庭背景的精英。徐先生回京常在中國會所請大家見面,他們一般會早一些到。一進大院就看停的都是大賓士車,而我和妻子兩個人是騎著自行車去的,我們自知寒酸,總是一個勁兒地靠後躲,到吃飯時,徐先生卻總招呼把我們坐在主桌,而且常坐在他的兩旁,我們當然明白他的心思,非常感動。

皇家安大略省博物館之徐展堂中國藝術館

維多利亞亞伯特博物館之徐展堂中國藝術館

講到徐展堂先生最重要的貢獻當然是對中國文化和文物,首先,他是真心愛國,對傳統中國文化,有特殊的敬畏和崇敬,因此特別著迷中國文物。可以說,他對文物的喜愛是融在骨子裡了。客觀地講在歷史上徐先生是世界級的收藏家,因此有全世界五大收藏家之稱。他收藏水準做出的貢獻與一些民間所謂收藏名人高的不至一兩個量級。總結起來說,他對中國文物有三個重要的貢獻。他是第一位擊敗歐美收藏家和日本收藏家把中國文物推動到一個嶄新高度的人。第二他有寬闊的胸懷化公為私,是迄今為止以捐獻數額和擴大數量最高的收藏家。第三,它有超過常人的眼力和視野,對推動中國陶瓷藝術的研究和發展有著重要的引導。

《徐氏藝術館》陶瓷 I・新石器時代至遼代

青黃釉模印鳥蛇紋扁壺

北齊至隋 公元五五〇至六一八年 高 17.8 公分

有個可笑的現象,就是有極高貢獻和成就的人並不太為社會熟知,而並不怎麼樣的人卻有很大的社會知名度。例如,在文物收藏和鑒賞領域的徐展堂先生和安思遠,前者是世界最有成就的收藏家之一,後者就是一位極其聰明極成功的古玩商,但不在一個智慧高度和貢獻層級,可因為對安的過度過分的輿論宣傳,社會上甚至包括收藏圈內,更多的人熟知安思遠而不知徐展堂,著實荒唐。徐先生過世十五年了,他在古玩方面所做的貢獻一個是實實在的看得見的:在世界各地創建了這麼多個博物館,是中國收藏史上史無前例的唯一。

另一個是他的收藏理念和行為方式,對當今有啟示,他收藏出於真心的喜愛,不追求收益。改革開放以來,一些進入了收藏領域的人走了偏路,贗品氾濫,以至於有了專有名詞「國寶幫」,國寶幫充斥各地,還建有所謂的博物館,敗壞著中國文物形象的和古玩的聲望,這麼多年媒體總樂衷宣傳撿漏發財,坑害了很多人,撿漏兒道德層面就不應提倡,而且根本也不可能靠撿漏建立起高水準的收藏體系。徐先生收藏的各類古物超過2000多件,陳列在這麼多博物館經過這麼多年未有贗品,在藝術品市場上,若出現有徐展堂的舊藏業界認可為可靠的背書,這歸功於他悟人能力進對了圈子找對了人,又基於他的好學和悟性,自己就是專家,有太多的有趣的收藏故事,有待專門整理研究,也是我們應該紀念他的原因的之一。

《徐氏藝術館》陶瓷 IV・清代

豆青釉默面紋大天球瓶

清 乾隆(1736-1795)高 54 公分

霽紅釉玉壺春瓶

清 雍正(1723-1735) 高 24 公分

本文結束,我還想一提,那些年國內有不少的文博機構,其中包括頂級的博物院都接受到過徐展堂先生的捐贈和幫助。藉此文章,想引起人們的注意。對有所貢獻的人給予紀念。這不僅是一種形式更是道理。不要再重蹈覆轍,像給國家捐獻了那麼多珍貴文物的張伯駒先生,竟然得不到很好的醫療待遇,在醫院的走廊裡過世。

珊瑚紅貼金彩螭虎蒜頭瓶

清 雍正 (1723-1735) 高 26 公分

青花纏枝番蓮紋花觚

「乾隆六年唐英」銘

乾 隆六年 (1741) 高 64 公分

《CANS ART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