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踏上归乡的路,车窗外的风景从林立高楼渐变成熟悉的田埂阡陌,心便先一步飘向那家乡的老村落。待望见村口那几座青瓦老厝的屋顶上,几缕炊烟如轻纱般袅袅升起,在晨雾或暮色里轻轻舒展,一股浓稠的乡思便会从心底最柔软处翻涌上来。于我这般数年才得归乡一次的游子而言,炊烟那变幻不定的素白身影,混着柴草与饭菜的独特气息,总能轻易搅动心潮,引着思绪漫过时光长河,回到那些浸在烟火里的旧时光。

     那一缕缕炊烟,总让我想起儿时见过的戏台班子里,身着素衣的少女扭动着杨柳细腰翩翩起舞,浪漫又潇洒,将从前乡村的悠悠岁月细细串联。清晨,当第一抹朝霞染红东边的天幕,炊烟便循着晨光的脚步,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悄悄探出头来。有风时,它便借着风势轻盈婉转,像极了母亲晾晒在竹竿上的白棉布,在半空里轻轻晃荡;无风时,它便直直地往上蹿,身姿挺拔得像村口的老樟树,最后又无痕地与空气融为一体,只留下淡淡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这小小的炊烟,从来都是袅袅缕缕、不吵不闹,只用温柔的气息将整个村子轻轻包裹——灶间飘出的米香、柴草燃烧的暖意、邻里间隐约的说话声,都随着炊烟散在晨雾里,成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深深烙印在生命里的一幅诗意画卷,任岁月流转,始终挥之不去。

     如今再回故乡,却发现这乡间的炊烟,正随着乡村振兴的脚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曾经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土灶,渐渐成了记忆里的绝响,取而代之的是锃亮的燃气灶、便捷的电饭锅、小巧的电磁炉。走在村里,多数人家的厨房早已不见柴草的踪影,唯有村口一两户年过八旬的老人家里,还固执地留着那口黑黢黢的土灶,留着这份带着温度的烟火。可在我看来,炊烟里藏着最真挚的情与最朴素的爱,藏着乡村生活独有的温馨与梦境。少了土灶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少了屋顶上随风摇曳的炊烟,乡间生活便像少了灵魂,总觉得少了几分烟火气与亲切感。更难忘的是土灶烧出的饭菜——用柴草慢火焖煮的米饭,颗颗分明、带着焦香;铁锅炒出的青菜,脆嫩爽口、满是清甜;就连炖的红烧肉,也比液化气灶炖出的多了几分醇厚。如今,这样的土灶饭菜早已成了稀罕物,只有在村里零星的农家乐,或是特意去留着土灶的老人家里,才能偶然品尝到那份久违的乡味。

故乡的炊烟,永不忘却的乡愁

    炊烟里,更藏着乡村的人气与传承。古人从茹毛饮血走向文明,土灶便是重要的例证之一。“民以食为天”,在乡亲们心里,有灶才有热饭热菜,有灶才有烟火缭绕的人气,灶因此成了家里最神圣的地方。所以,民间多数地方在过大年时,都有“祭灶”的风俗。记得小时候在家乡,按照传统的农家观念,灶头是家中最重要的部分,老人们常说“灶好看,柴火旺,住着才称心”。那时,谁家盖好了新房子,第一件事便是在灶屋里精心砌一副灶头。新灶落成那天,全家都要围着灶头转一圈,长辈还会在灶头前用红漆画上祈福的图案——有的画着胖娃娃抱鱼,寓意年年有余;有的画着四季花卉,象征日子红火——当地人称之为“灶头画”,一笔一画里都是对生活的期许。灶的眼数也有讲究,全依家庭人口多少而定:单身汉多砌一只锅的“单身灶”;三口之家常用两只锅的“两眼灶”;人口多的大家庭,便会砌三只锅的“三眼灶”,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炒菜,一口锅炖汤,忙而不乱。两锅之间还会特意放置一只鼓形铁罐,村里人叫它“汤罐”,正好卡在灶膛边,能借着柴火的余热烧水,既不浪费热量,又能随时有热水用。那时生火做饭的柴草也颇有讲究,春天用晒干的柴草,夏天用收割后的豆秸秆、麦秸秆,冬天则用劈好的干木柴,不同的柴草烧起来,连炊烟的气息都带着不同的草木香。烟囱也都是精心设计的,通过灶墙里的烟道引到屋顶,出口处还会做个小小的挡雨板,既避风又避雨,烧起火来不偏烟、不潮湿,到了夏秋天台风多发的季节,还能抵御风雨倒灌,守护着一屋的烟火。

   炊烟里,更满是乡村的生机与希望。俗话说:“树大分杈,儿长分家。”过去在乡间,谁家的子女结婚后要分家立业,第一件事便是在老宅旁新搭一间厨房,亲手砌起一个新灶,再从屋顶伸出一根新烟囱。当那新烟囱里第一次冒出袅袅炊烟时,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又一个新的家庭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那炊烟里,藏着新婚夫妻对生活的憧憬,也意味着他们从此要承担起一个门户的责任,要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屋的烟火。从此以后,无论日子过得富裕还是清贫,清晨的炊烟总会准时升起,傍晚的灶间总会亮起灯火,热气腾腾的生活,就这样在柴米油盐里写意地进行下去。于是,炊烟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炊烟的地方,就有错落的村庄;有炊烟的地方,就有温暖的人家;有炊烟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生机,就有热气腾腾的活力,就有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旧时的家乡,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作“望烟囱吃饭”。那时候的乡村贫穷落后,田地少、产量低,乡亲们一年到头在地里辛苦劳作,却还是经常吃不饱肚子。对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来说,每天最盼的便是放学路上那一眼——远远望见自家屋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心里便会立刻亮堂起来。那炊烟里,混着浓浓的柴草香,哪怕隔着半条村的距离,也能轻易勾住我们的脚步,点亮我们的眼睛。我们会一路小跑着回家,远远就能看见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她围着蓝布围裙,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时不时掀开锅盖查看饭菜,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在灶火的映照下闪着微光。待饭菜煮熟,母亲便会站在门口,朝着村口的方向喊我们的名字,那声音裹着炊烟的暖意,在村子里悠悠回荡。如今想来,那炊烟、那身影、那呼唤,早已在我们心底激发出一股浓浓的亲情和暖暖的温馨,成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念想。

  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来说,这炊烟好似乡村里的一部长篇连续剧,没有华丽的台词,没有精彩的剧情,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将一集连着一集的乡村故事细细铺展。春日里,炊烟混着田埂上的油菜花香,讲述着播种的希望;夏日里,炊烟伴着蝉鸣与蛙声,诉说着丰收的期待;秋日里,炊烟裹着稻谷的清香,记录着收获的喜悦;冬日里,炊烟映着皑皑白雪,描绘着团圆的温暖。那些藏在炊烟里的故事,被袅袅青烟分段列出,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一个又一个香飘万里的情节,也成了我记忆里最珍贵的篇章。炊烟袅袅升起时,那是家的呼唤,一声声唤着游子归乡;也是乡愁的味道,一缕缕缠着游子的心弦。当烟火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村庄,那是生活最本真的气息,也是家最温暖的气息。

炊烟曾是故乡最动人的一道风景线,它在清晨的薄雾里、在傍晚的霞光中轻轻舞动,如同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卷,慢慢舒展,一直飘向天边,将整个村子都晕染得温柔起来。炊烟也曾是游子心中最亮的一盏引路明灯,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只要想起那缕从老厝屋顶升起的炊烟,便能立刻辨明方向,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游子的心,也照亮了游子回家的路。如今,家乡的土灶越来越少,那缥缥缈缈的炊烟也渐渐难寻,可在我心中,它早已成了永不凋零的“香火”,深深尘封在记忆深处,时时温暖着我的岁月。蓦然间,耳边仿佛响起邓丽君那温柔的歌声:“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歌声悠悠,穿过时光的缝隙,仿佛又将我带回了儿时的故乡——那时的天空很蓝,那时的炊烟很白,那时的母亲还在灶前忙碌,那时的饭菜还满是柴草的清香。

那时的炊烟是鲜活的,是母亲在灶前添柴时的身影,是饭菜在铁锅里翻滚时的香气,是我们围在灶边眼巴巴等待的期待,是邻里间隔着院墙互相问候的温暖。而进入新时代的现在,炊烟虽渐渐消散在岁月里,可它所承载的那些难忘的岁月、那些深厚的记忆,却早已像烙印一般,永远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成为我生命中最温柔的牵挂。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我走了多远,只要想起那缕炊烟,想起那缕炊烟里的乡味与亲情,便能立刻找到回家的方向,也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得一份内心的安宁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