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请原谅我在现代文学史上的浅薄，初见“程小青”这个名字时，我误以为这是一名女子，如“董小宛”或“柳如是”秦淮八绝一般的佳人。然而，当我搜索了这个名字之后，不禁有些惊讶，因为最先进入我神经感知的，是他的是照片——程小青，竟是男性！

叫人惊讶的，绝不止他是男性这一项，还有他的时代和职业：他是一名推理小说家，主要作品发表于1920-1937年。

据首轮《苏州市志》记载：程小青(1893～1976)，名青心，别号茧翁。上海人。幼年家贫，先后入振华西乐队、亨达利钟表店学徒，开始习作小说、散文，投稿报刊，后入业余学校补习英语。1915起开始翻译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1917年由沪迁居苏州，任东吴大学附中国文教员，业余创作侦探小说《霍桑探案》。1920年与他人合编《侦探世界》等文艺杂志。1929年前后开始翻译美国侦探小说《斐洛凡士探案》《陈查理探案》《柯柯探案》。

我的第一反应：这竟是一名摩登人物。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至少是懂得英语的——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他两度翻译了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仿佛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传统与现代。

以为是江南才女，实则是文化的先行者。在程小青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位文人的坚持与创新，他的文字跨越了文言文与白话文的界限。然而，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他的创作，还能不能发挥侦探小说的本质功能，带给读者解谜的乐趣？

我个人对“探案”这一题材情有独钟。小时候，在中央电视台看了1984年的英剧《福尔摩斯历险记》，一下就沉醉其中。再后来，除了电视剧，我也开始阅读，零零碎碎地读了不少侦探小说——“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东野圭吾、横沟正史等等。

时至今日，中国本土的推理小说还是匮乏。在2010年前后，西方有《达芬奇密码》《玫瑰的名字》等新作面世，同期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也在不断新陈代谢。那么，程小青写于近一个世纪前的推理小说，今日读来是否还能满足我这老饕？

于是乎，我便向苏州图书馆借了几本《霍桑惊险探案》来读。拿到《霍桑惊险探案》后，发现我借的这一版本，是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

初读了几个故事，竟不觉得这文字有过时的感觉。我能感觉到作者是生活在一个各方面都在觉醒的年代——比如书中“少年”这个词还是一个中性的词汇，要表达“少女”一意时，须用“少年女子”这样的表达。书中亦没有女“她”这个词，而是用“伊”替代，在讨论未能确定的罪犯时，会用“他或伊”来表达现代语言中的“他或她”的意思。除了性别尊重的觉醒，书中也保留不少对古汉语习惯的延续，比如“爿”这个字，如今已不多见。“爿”可做量词，用于形容商铺、门店等，在书中常见到“一爿豆腐店”“一爿酱园”这样的表达，隐约可见吴语对古汉语特色的保留。除了程小青，在陆文夫的作品中也常见“小店一爿”这样的表达。

非常特别的地方在于，书中虽然没有明确写明年份，但是可以看出背景大约是在1910-1940年，而地点主要是在上海，间或会有苏州或者南京的案件。这样的安排便给故事的铺陈披上一层旖旎的面纱，那个时代有很多奇妙的新旧交替的事情发生，中国社会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剧烈的变革和冲突。在这些剧烈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冲突之下构建的推理小说，显得具有独特的历史韵味和深刻的时代魅力。

如果按照现代的推理小说分类，程小青的霍桑探案大约是属于“本格派”一类——主题是在认真地探案和推理。作为读者，我们所见的线索与霍桑差不多，或者霍桑会掌握稍多的线索，但也会直接或间接地告诉读者。除此以外，程小青多少也带一些“社会派”的影子，他会抨击崇洋媚外、售卖假货的商人，也会指责舞池是腐化心灵的销金所；此外，在他的作品中，也会有“侠盗”这样的角色。

现在，让我们再来回顾标题里的问题：这些作品过时了吗？我的回答是：并没有。程小青的侦探小说，虽然诞生于近一个世纪前，但它们所蕴含的智慧，以及东方特色的对人性的洞察，赋予了作品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和魅力。对我个人而言，这些故事依然能激发我持续翻页的渴望。

程小青给霍桑的背景设定民国时期的苏州，还有十里洋场的上海——有着许多新旧结合的畸形产物，也伴随着观念的更迭。我们可从书中窥探到当时的历史。

在“催命符”一案中，受害者曾收到咒符，上面写着“出门不利”，“七日死！”这样的咒符。如今的我们对感叹号“！”自然不感到奇怪，但是在汉语中，标点符号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推进而逐渐普及的“舶来品”。

在书中，人们起初把感叹号当成了一把悬挂的宝剑——是一种威吓的符号。而后，经过大家仔细辨认，才认定那把“宝剑”是感叹号。由此，霍桑推论出，送咒符的“人一定是一个有些新知识的”，从而缩小了搜寻范围。

裹小脚这一习俗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数百年，直到近代才被逐渐消除。1912年，孙中山曾颁布了禁止缠足的法令；到了“五四”时期，各种文化运动继续对缠足一事口诛笔伐。

在“霍桑探案”的背景时代，尽管是在上海，但依然存在着旧时裹小脚的女子。在一起案件中，霍桑特地强调了一名女子是“天然脚”，从而推测出她的成长背景和对新思维的追求，辅证了她行为的动机，最终排除她嫌疑。

最近黄金价格不断上涨，而金价暴涨这事，也曾经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在霍桑的“白衣怪”这个案子中，它便是一切的由头。尽管只是作为背景中的背景，今之视昔，亦不由让人感慨。

故事的起因便是兄弟二人对于“标金”价格的分歧，进而一人做多，一人做空。后来金价暴涨，结果做多的那位赚了钞票却不敢张扬，做空的那人亏到心结而死——但真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如果有兴趣，可以读一下这个故事。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上海的金融市场在民国时期已经相对成熟，存在着各种金融衍生品，类似期货交易，可以对“标金”做空或者做多。而人类的贪婪和恐惧，在一个世纪后依然未减，这提醒我们作为投资者应当保持理性，在下单操作之前，应该明白为什么买卖。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查阅过一些资料，一不小心发现“他们”有一起吃过饭的经历——这里他们指的是程小青、陆文夫、周瘦鹃等人。

最初知晓周瘦鹃这个名字，是因为每次从凤凰街出入苏大附一院，那门口便是周瘦鹃的故居，也有着一块牌匾。

而陆文夫的《美食家》，里面有记载这几人一同吃饭的故事：

如此看来，苏州早早就有自己的Omakase了，陆文夫也是古早的“大众点评”用户。周瘦娟和程小青，也不只是合作翻译福尔摩斯，而是一个吃货团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