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文物局图书资料中心藏有明代冠服、仪仗的设色图式6册,后以《明宫冠服仪仗图》之名出版北京市文物局图书资料中心编:《明宫冠服仪仗图》,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此书明代早期彩绘原本或抄本的残本,全书线装成册,共一函六册。一、三、四册,彩图与文字并见,二、五、六册,全为彩图,不见文字。此书第三册末页钤盖篆书“高士奇图书记”长方形章,首册首页钤有行书“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方形章和行书“康生之章”长方形章,他处并有篆书“长乐郑氏藏书之印”长方形章,可知先后为高士奇、郑振铎、康生递藏。北京市文物局图书资料中心所藏正本之外,早年因编写定陵发掘报告需要还录有一副本,现藏定陵博物馆,为一函七册除装帧册数、纸张、颜料有别外,色彩、纹饰、装订顺序及墨笔文字与原书无异。

《明宫冠服仪仗图》书影及其藏书章

1978年,国家文物局主持在故宫博物院举办康生所藏文物古籍展览,《明宫冠服仪仗图》在展出之列。当时,故宫图书馆曾将此书复印一份留存并入藏故宫图书馆,其后以《中东宫冠服》一名渐为世人所知。《明宫冠服仪仗图》全书共有彩图317幅,其中冠服图235幅、卤簿仪仗图和大射礼仪图共82幅。彩图部分题有图名,但大部分未具题名。全书文字部分,是对后妃诸王等冠服制度的详细介绍,依次为中宫冠服、东宫冠服、亲王冠服、世子冠服、郡王冠服、东宫妃冠服、皇妃冠服、亲王妃冠服(世子妃冠服同)、公主冠服、郡王妃冠服、郡主冠服等,彩图部分则是与文字所述冠服相应图式,其中另有文字不存的乘舆冠服图。从内容上看,此书所反映的主要是洪武和永乐时期的冠服制度。


故宫图书馆复印本扫描件

在整理此书的出版前言中,整理者李之檀等人提到:

我们将这部分稿本文字表述(冠服制度的文字表述)与明万历年间申时行奉敕重修的《大明会典》中的文字表述进行比对,发现我中心所存《明宫冠服仪仗图》稿本的图文,与《大明会典》的相关章节文字完全一致,而且稿本的绘图多于《大明会典》的线图。《大明会典》的著者申时行把这些几乎完全一致的部分,确定为永乐三年定制。

《明太宗实录》载永乐三年十月二十日,礼部进冕服、卤簿、仪仗图,并《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礼制集要》《稽古定制》等书。成祖曰“议礼制度,国家大典,前代损益,固宜参考,祖宗成宪,不可改更。即命颁之所司,永为仪式”。整理者据《明太宗实录》所记及《宪章类编》转录的这则记载,认为万历朝重修《会典》时判定永乐三年定制的依据即此。由此,崔然宇、温少华、金志园译注万历《会典》冠服制度时,也以永乐三年定制的史料来源就是《明宫冠服仪仗图》

不过,察《明太宗实录》所记,《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礼制集要》《稽古定制》俱洪武朝所编纂,与冕服、卤簿、仪仗图又均属“祖宗成宪”,冕服、卤簿、仪仗图显然也应该是洪武朝所绘制。所以,《明宫冠服仪仗图》的整理者曾提出“明永乐时的《冕服卤簿仪仗图》,最初应绘制于洪武时期”。《明宫冠服仪仗图》与冕服、卤簿、仪仗图的关系,整理者认为《明宫冠服仪仗图》稿本残本“应源于明永乐时的《冕服卤簿仪仗图》,虽然我们不能肯定的说它就是《冕服卤簿仪仗图》的残本,但它源自《冕服卤簿仪仗图》,并且是《大明集礼》、《明会典》的底本源头,应该是不错的”,却仍将稿本中的制文认定为永乐三年所定。《明宫冠服仪仗图》既然源自冕服、卤簿、仪仗图,而冕服、卤簿、仪仗图又“绘制于洪武时期”,那显然是洪武定制而非永乐定制,即便是永乐三年的“永为仪式”,也只能说是恢复祖制而非定制。

古籍︱明内府彩绘本《明宫冠服仪仗图》

永乐三年所定衮冕之制,万历《会典》始见,而弘治朝业已成书的正德《会典》未载。正德《会典》成书、刊行在前,万历《会典》续成在后,永乐三年如确有改制,按理不当独见于后出之书。由于两部《会典》纂修的体例不一,万历《会典》所载制度定制的年分有的也与实际有所出入,即便真如万历《会典》所记有“永乐三年定”的制度,实际上也是早于永乐三年所定。由此,如果万历《会典》所记永乐制度的文献依据果真是《明宫冠服仪仗图》,那显然不是永乐三年所定。那么,是否有更为有力的证据呢?

明朝立国之初,高丽来附,太祖曾从其请赐给亲王等级的九章冕服。建文四年,朝鲜已代高丽立国,建文帝亦准国初所定规制颁赐朝鲜国王“亲王九章之服”。永乐元年,朝鲜国王请赐冕服、书籍,成祖“命礼部具九章冕服、五经四书”等赐之。成祖所赐冕服,具载《朝鲜太宗实》,后又以图说的形式收于《朝鲜世宗实》所附的《五礼》,及基于《五礼》编纂而成的《国朝五礼仪》。在这些域外之书中,永乐元年钦赐冕服的各个组成构件巨细无遗,均被详细开列,其中无革带。永乐元年钦赐的这套冕服,按其制度,同于万历《会典》记载的永乐三年所定之制。关于这套冕服,《朝鲜太宗实》还引录了明朝礼部的一则咨文。咨文提及永乐元年七月初三日,礼部钦奉圣旨,内云:

他(朝鲜国王)又奏请国王冕服及书籍,这是他知慕中国圣人之道,礼文之事,此意可嘉。冕服照依父皇旧例体制造,书籍整理给与他。

《五礼》所收永乐元年所赐冕服图式

照依父皇旧例体制造,表明所赐冕服遵用的是洪武制度。此外,有一事,可作为永乐年间衮冕遵用洪武制度的旁证。永乐九年十一月十日,皇太孙加冠于华盖殿,此前礼部进冠礼仪注,议定皇太孙“冕服如皇太子,玉圭如亲王”。皇太孙衮冕之制拟于皇太子,也当是沿用洪武制度。洪武末年,皇太子已薨,时为皇太孙的建文帝年幼,而强藩在外,所以太祖定皇太孙衮冕之制如此。建文帝继位后,改皇太孙衮冕与王世子、郡王之制同,实则比太祖定制更为合理。不过,在礼部钦奉颁赐朝鲜国王冕服的圣旨中,成祖指斥建文帝“不仁不孝,故违祖训”。建文改制,有违祖训,靖难功成,成祖继位之初,布告天下“所有合行庶政”,内一条云“建文以来,祖宗成法有更改者,仍复旧制”。永乐三年,又谕“祖宗成宪,不可改更”。据此,无论是永乐元年所赐朝鲜国王冕服还是永乐九年所定皇太孙冕服,用的是洪武制度。万历《会典》记载的所谓“永乐三年定”的冕服制度,实际上仍是洪武制度,只是具体为洪武何年所定,正德《会典》又何以不载,今已难得其详。

那么,万历《会典》所载“永乐三年定”的冕服制度,依据又是什么呢?嘉靖八年,世宗疑冕弁之制未合典制,遂命张璁议定更正古制冕服。此举由世宗起意,而张璁赞成之。嘉靖九年,礼部集议各王府所用衮冕冠服当改正者。在张璁及礼臣的奏对里,都提到了内阁所藏图注内阁所藏图画内阁所藏冕弁服制内阁秘图)。其内容包括“冕弁服制”,也就是冕服、皮弁服,而其等第至少包括皇帝、亲王、郡王、世子(诸人均未提及皇太子)。从诸人的奏对中,可知内阁秘图所绘之制与《集礼》《会典》所记不同。秘图只图注大带而不见革带;皇帝衮冕衣八章、裳四章;中单之领不用织黼,黼文之数亲王、郡王、世子各有等差;锦绶以玉为环,施之绶间,不以织丝代玉;蔽膝,亲王、世子四章,织藻、粉米、黼、黻各二,郡王二章,无藻、粉米。对照《明宫冠服仪仗图》内所谓永乐制度中的冕服图式,皇帝衮冕衣饰八章、裳饰四章,亲王、郡王、世子中单上黼文用画绘且有等差,绶缀玉环不以丝织,蔽膝上章文亲王与世子四章、郡王二章,均与张璁及礼官所说内阁秘图上的情形一致。据此,《明宫冠服仪仗图》内所谓永乐制度中的冕服、皮弁服这部分图式,至少应在内阁秘图之列

《内阁藏书目录》书影 “嘉靖间绘进”诸图

万历二十三年,孙能传、张萱等受命校理内阁藏书,编为《内阁藏书目录》。该书卷四图经部载录“嘉靖间绘进”诸图,内有《冠服》一册“皆中宫以下及郡主冠服式”,而《明宫冠服仪仗图》内所谓永乐制度中冕弁之外的图式恰是皇后以至郡主冠服;《朝服图》一册皆文武诸臣朝服、公服、常服衣履带笏之式,《明宫冠服仪仗图》内所谓洪武制度中群臣冠服的图式恰也包括群臣的朝服、公服、常服。此《冠服》《朝服图》各一册或即《明宫冠服仪仗图》内相应的图式。其余《冕服图》《衮冕冠服图》,或亦见存于《明宫冠服仪仗图》,但难以遽断。至于未详绘制、进呈年月的《大驾卤簿》《中宫卤簿》《仪仗》册等,是否见存于《明宫冠服仪仗图》,难考证。嘉靖年间诸臣议礼过程中,均未提及内阁秘图反映的是永乐制度。即便是以内阁秘图作为改制依据的礼,在集议时同样也未提及内阁秘图所记制度的定制年代。如内阁秘图原有永乐三年定字样,世宗据古改制,张璁、杨一清及礼官当有所言及,张璁、杨一清等也断不敢指其讹谬

《明宫冠服仪仗图》内所谓永乐制度的制文,皇帝冕服,及皇太子以至郡王冕服、皮弁服、常服均未冠以永乐三年定字样,惟皇帝皮弁服、常服与万历《会典》一致,冠以“……年定字样。正德《会典》所记制度各以书名冠于本文之上,而万历《会典》改此凡例,皆称年分,不用书名,才以“……年定标示相应制度。此外,再就文本而言,万历《会典》记所谓永乐制度中的皮弁服,玉佩、大带、大绶、袜、舄,俱如冕服内制,此语不见于正德《会典》,却见于《明宫冠服仪仗图》。而正德《会典》所记,冕弁之服中至少大带、袜、舄三者之制不同。据此,嘉靖改制时,张璁等人提到的内阁秘图,原先并没有所谓永乐制度的文字表述,冕弁之服内玉佩、大带、大绶、袜、舄相同之制,也并非嘉靖改制的结果。见存于《明宫冠服仪仗图》中记述所谓永乐制度的这部分文字内容,当是万历间重修《会典》时所续入,并非原有。至于这部分内容的依据,文献阙略,已难考见。

参考文献

1.李之檀、陈晓苏、孔繁云:《珍贵的明代服饰资料〈明宫冠服仪仗图〉整理研究札记》,《艺术设计研究》2014年第1期。

2.최연우,원샤오화,김지원:대명회전 만력본 관복제도 역주(崔然宇、温少华、金志园:《〈大明会典〉万历本冠服制度译注》), 단국대학교출판부,2021.

3.徐文跃:《明代冕服的制度与实际》,赵丰主编,杨文妍副主编:《传承与引领:中国博物馆协会服装与设计博物馆专业委员会2023明代服饰论坛论文集》,东华大学出版社,2024年,第85—111页。

撰文|乐浪公  审稿|阿印